
拐五
一
这次回家,心里慌得很,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匆匆的脚步在胸中弥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刚拐过牛头山的山圪梁,一片枯黄村舍就现入眼帘。土坯泥墙,一道道青石台阶把山村分隔成短街深巷。街面上空荡荡的,只有无聊的风走街串巷嘶喊着,狂笑着……
蓦然,一簇怪显眼的白麻纸剪成的岁纸从一片灰灰黄黄的瓦舍中跳了出来,狞狰着,狂舞着,在初春的寒风中沙沙地诉说。岁纸下,是拐五叔家泥皮剥落、烟熏火燎的残墙破壁。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的脚步匆匆,脑海里不断翻腾。
几个月前,我也回来过,他老人家在老槐树下坐着晒太阳,还冲着我笑,树根旁斜靠着两三个小孩都抬不动的玄铁拐杖。槐树下人们都远远躲着他,听说他得了坏毛病。我却不听大人的劝,吃过晚饭,在黯淡的月光下,捏个手电筒和拐五叔唠嗑去,从小我就喜欢听他讲故事。
但是我一看见那突兀的山坡上,一长溜依山顺势建造的古老院子,总是有点莫名的害怕。
据说拐五叔的祖辈在几百年前曾经做过将军,他家的祖屋自然十分讲究,庭院深深,四进院落,依山而建,背靠巍巍青山,脚下河水长流。院落四壁用大青石齐齐整整堆垒一丈多高,上有垛口,墙壁光滑,无法攀援。偌大的院落后面有一片果园,桃树、杏树、苹果树、枣树、核桃树层次栽种,出了后院门口,几棵桑树、榆树环绕下有一个古老的石磨,磨盘上刻有文字,可惜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模糊,难以辨认。果园后的山坡早被削成千仞崖壁,不知摔死多少冤魂。岁月如梭,这片果园已近半个世纪无人管理,如今果树早已枯死,园内荆棘丛生,碾磙和磨盘也淹没在了蒿草之中。狼狐之类乘机占领了这片乐园,栖息在崖壁的裂缝之中。
以前听拐五叔说过,在这个后院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事。那是在抗战时期,有一天上午,驻扎在县城里的日本鬼子派汉奸挑着货郎担子偷偷窜到村里,刺探武工队的情况。武工队得知后,赶到村里,大家挨门逐户搜查,没有抓到便衣,于是找到该村村长李鳌,也就是我曾祖父。我曾祖父是一个白皮红心的村长,明地里给鬼子当村长,实际上为武工队提供情报、负责后勤保障。他又不能暴露了身份,所以和武工队早就沟通好了。武工队的人故意提高嗓门严厉地喊:“这家伙肯定在村里,你要包庇敌探,就按汉奸处理你,绝不留情!”就让人将李鳌我那曾祖父捆起来,吊在大门上,队员们连打带骂,每一鞭子都抽在了麻袋上,叫嚷声充斥了这个不大的村庄。起初曾祖父被打得直叫,然后以实在忍不住的口气求饶,接着他就暗暗提供了实情。
武工队员赶到后院中,搬开地窖口上的石板,向里喊:“出来,不出来就往里扔手榴弹,炸死你王八儿的!”
“我出,我出……”敌探失望地说着,慢腾腾地从窖口爬出来。
当他看到只有几个武工队员,就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榴弹,企图顽抗,被武工队员一枪结束了狗命。
敌探死在地上,血流下一滩。
拐五叔胆子大,帮着掩埋了尸体。
我曾祖父跪在武工队面前苦苦哀求:“你们把他打死在这里,鬼子来了咋办呀?”武工队员大骂我曾祖父汉奸,并大声说:“这是我们干的,与你和村民无关!”
后来,鬼子接到了情报,上面写着:“从后山下来一股八路,把太君的一个便衣抓走了。村长李鳌,也因包庇便衣,被八路捆打!”当时敌我情况复杂,贪生怕死之徒或见利忘义之人总是有的,又不能随便猜疑,村长只好给他们演戏。
从此,拐五叔戏里戏外就成了跑龙套的。
二
我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八十多层石阶缓缓而上,石阶下的一个小院子就是我曾祖父住过的地方,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坍塌。再抬头仰望石阶上这座院落,不时有古怪声音从后院传来,再想想那汉奸的游魂,令人不寒而栗。夜风吹动了屋檐下的铜铃,清脆的响声传遍寂静的山村,幽幽怨怨似乎从远古传来。黑铁皮包裹的五寸厚的大门没有上闩,虚掩着,推起来“嘎吱嘎吱”响,上东房的灯就亮了,厚厚的黑布窗帘挑起一角,玻璃上印出拐五叔古铜色的脸。他一个人在炕上和衣而卧,见我进来,嘴角抽搐着,浑浊的泪水噙满干瘪的眼圈。他费力地坐起来,在灯光下,消瘦的脸庞越显得蜡黄,花白胡须在松松垮垮的皮肤上任意滋生,谢了顶的头上还傲然站立着几根银白头发,就这尊容,怪不得吓哭了胆小的孩子,惹年轻媳妇的白眼了。
他挪动着身体下了炕,拄一根木棍,从灰黄的墙上摘下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来,长长的钥匙柄伸进古老的锁孔里,墙角雕琢精美的立柜就哆哆嗦嗦打开了。一包点心也就被一双颤抖而干枯的手摆在了我面前的炕桌上。
“拐五叔,我来看你都没给你带吃的,我还能吃你的?”
“孩子,你能来看我这把老骨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还在念书,又没挣钱,哪能要你的?”
拐五叔斜靠在光滑的炕楞边上,炕楞边上还立着那根有点费力的玄铁拐杖。
“孩子,吃吧!刚从供销社买的,我还没打开呢。”
他看见我坐着不动,眼里忽闪着老浊的泪水。
我转过身,慢慢解开灰褐色的纸绳,拿起一块要放到拐五叔手心里,拐五叔却着了急,连连往后躲闪,“孩子,别!你吃,你吃!”惊慌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乞求。
看到我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的样子,拐五叔咧着没牙的嘴笑了,他孩子般的笑容却让我心疼。
没有月光的夜,很冷!
三
二楞在村口驱赶着牛耕地,甩一鞭与倒春的寒风撞击出刺耳的声音。老牛气喘吁吁,二愣的吆喝在山谷中回声响亮。
“二楞,村里出什么事了?咋这么静?”
“拐五死了。”他头都懒得抬,手扶着犁铧,土地在撕心裂肺的叫声中,被犁铧翻耕。
我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顺着地畔追着二楞问,“他怎么会死呢?”
“他怎么不会死?一个人要是不想活了,那就只能死!”二楞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大声地吆喝着牛,山顶的太阳就被他驱赶上了树梢。
“晦气!村里出了屈死鬼,真他妈晦气!”二楞的话像锲子,把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肩上的书包也掉在了地上,一盒午餐肉从坏掉的拉链里滚了出来。那原本是要孝敬拐五叔的。
“他根本就不是寻短见的那种人,你胡说!”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我根本没顾得上看二楞诧异的眼神,我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冲进平地卷起的旋风,寒潮与热气流在这个偏僻的山村撞击着,交织在空旷的山谷盘旋上升,而我恍若回到梦中。
半个世纪前,拐五叔正是一个精壮后生,那时候,还没有人叫他拐五,村里大半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大家都叫他五少爷或五哥。但是,日本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也不怕,村里的人都在隐蔽的山沟崖壁上凿了避难的洞,值钱的东西和粮食早埋藏了起来。一听说鬼子进山了,大家就分散躲藏。拐五叔家人口多,在后山有个将军墓,墓室四壁用巨大的岩石砌成,岩石上雕刻着墓主人的平生。棺椁和陪葬早被盗墓的抢劫一空,只留下空空的墓室,显得那么宽敞,要不是遭此大难,拐五的爷爷是不准家人进入墓室的,据说这是他祖上的坟穴。墓室入口是几株挨挨挤挤的粗大柏树,不易被人发现。
一天深夜,拐五叔出来小便,就听到一声声痛苦地呻吟。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循声过去,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个人,他顺手抄起一截柳枝,轻轻捅了捅,那人却“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根本听不懂的话,把拐五叔就吓了一大跳,扔了柳枝就躲到一块岩石后边,那团黑影却一动不动,拐五叔好奇心强,见周围没有动静,掰了一截木棍又靠近黑影。这次,他可是看清了,头盔在清凉的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是日本鬼子?”拐五叔举起了木棍,“结果了他!”他心里这样想。
他的棍棒就无情地落下,日本鬼子一连串地哀嚎。月光下,拐五叔就看见了鬼子兵稚气的脸,和我们并无两样,他的棍棒就落不下去了,尤其是与鬼子兵哀求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什么仇恨屠杀都抛之于脑后了。鬼子兵无力地蠕动着,就露出了身下的长枪,刺刀的寒光在拐五叔眼前一晃,拐五叔心里暗叫不好,迅速踢开鬼子兵,夺过枪来,刺刀的利刃对准了还在挣扎的黑影。鬼子兵艰难地爬起,双膝跪地,哀求的目光让拐五叔犹豫起来。
拐五叔心一软,扶起鬼子钻进山林后的一个山洞里,这是他家藏粮的地方。他点燃了煤油灯,把鬼子的衬衣扯成布条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他比划着告诉鬼子兵不能乱跑,到处是武工队,出了山洞就是找死。鬼子兵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点了点头。拐五叔就拿了鬼子的钢盔,深一脚浅一脚顺着清泉的“叮咚”声,摸黑来到后山的山沟里,他舀了一钢盔泉水,小心翼翼捧着返回山洞,扶着鬼子兵的头灌下,鬼子兵“咳咳”的咳嗽起来。拐五叔悄悄回到将军墓,偷了奶奶的干粮,把石头饼捏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到鬼子兵嘴里,这鬼子兵大概饿疯了,一开始还等着拐五叔喂他,后来自己抢了,狼吞虎咽就吃。拐五叔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也是一个鼻子两张嘴,为啥就要跑到中国来拉屎撒尿杀人放火?”他想不通,就问鬼子,鬼子又听不懂。瞎子点灯白费蜡,干脆不问了。
这时天已快亮了,拐五叔把鬼子兵扶到山洞一个角落里,周围摞了几麻袋谷子,上边用谷杆草盖了顶,把鬼子兵藏起来后,他就背着枪出了洞,在山后的崖壁上找了一个裂缝把枪放好,这才返回将军墓。
到了白天,有人跑来说武工队把鬼子打跑了,大家就收拾东西回到村里。
整个村子里都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人们都在忙着给武工队员做好吃的,慰劳这些得胜归来的英雄。拐五叔想把鬼子兵交给武工队,又怕大家因他救了鬼子兵而骂他是汉奸,想来想去,还是趁早让他滚蛋就算了。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拐五叔从厨房里拿了几碗炒面装在一个布袋里,悄悄出了村。
鬼子兵已经养足了精神,听见洞外有脚步声传来,他紧握拳头,警惕的盯着洞口,从杆草里看见进来的是拐五叔,他把绑腿解下,两手攥紧。拐五叔扒拉开杆草的时候,鬼子一跃而起,拐五叔猛不防被鬼子用绑腿勒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他扔下手里的干粮带,两手拽住绑腿,身体往前猛地一倾,鬼子“嗷”地一声从拐五叔背上滚落在地。拐五叔快气疯了,大口喘着气,举起一麻袋谷子就砸了过去,鬼子一滚身躲过,连爬带滚闯出洞外。拐五叔追了出来,鬼子已逃进小树林,拐五叔追了半天没有发现踪影,他也不敢声张,把洞内收拾整齐,洞口封好,这才悄悄溜回村里。
谁知,没过两天,一伙鬼子进山了,他们没有进村,直奔后山拐五叔家藏粮的山洞。惊恐不安的一家人躲在将军墓里听着地面上杂乱的脚步声,大气都不敢吭一下。拐五叔从墓室石门的缝隙向外张望,就看见了鬼子们哇哇大叫着从山洞内搬运粮食,洞口站着的正是他救活的鬼子兵,他恨啊,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他想冲出去拼命,却又怕连累了全家人,再说,手里也没武器,鬼子人多势众,自己赤手空拳出去只有送死。他就咬牙忍着。家人早已惊惧成一团,老太爷心疼得浑身打颤,有几个嫂嫂捂着嘴小声啜泣,急得男人们直摆手。
直到鬼子把粮食全部搬运上了马车,狂笑而去。拐五叔闪出将军墓,快步从山后崖壁的裂缝里找出鬼子的枪,提在手里,飞也似的来到村外的一个山头之上。山下是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是鬼子回城的必经之路,路开凿在突出的石崖壁立的半山上,路边是无底的悬崖。拐五叔刚在山顶摆起几摞石头,就听得崖下马蹄急急,步履匆匆。日本鬼子过来了,他们也是怕在这儿遇到埋伏,行军速度加快,并不断的往两边山头上打枪,子弹“嗖嗖”地从拐五叔头顶飞过,他毫不惧怕,用力滚下石堆最底下一块大石头,其它石头没有了支点,如惊雷滚滚,似千兵万马俯冲而下。鬼子顾不得往山顶打枪了,纷纷抱头往马车底下钻,那马有被砸住的,受了惊,“呼喇喇”直往前冲,就有鬼子被马踢伤了的,鬼哭马嘶乱成一片。拐五叔挨个儿往下推石堆,崖底下哀声不断,一个个头破血流,如鼠逃窜,慌不择路,稀里糊涂做了崖下之鬼。看到有的鬼子要往山下逃命,拐五叔拿起长枪,就像拿火枪打兔子一样瞄准鬼子就是一枪,枪法却不准,没有几个被打死的,但是都受了伤,窝在地上鬼哭狼嚎。有几个鬼子从崖下绕上来了,拐五叔在岩石后看得真切,等他们爬到半山一片光坡的时候,又是一阵飞石滚下,可怜这些鬼子跟着石头一起滚下了山崖。
就在这时,四面枪声大作,没死的鬼子慌了神,不知道山顶有多少兵马,吓得抬着受伤的鬼子落荒而逃。枪声逐渐稀疏了,武工队员一个个从岩石后面露出头来,向拐五叔竖起了大拇指。拐五叔不理会这个,他只关心他家的粮食还有那个可恶的鬼子。他几个腾跃跳下山顶,从死人堆里拖出一具尸体,抓起两脚,恶狠狠地抛向路边无边的崖底。
四
“你这个孽种,还有脸回来,给我滚!”
阴森森的祠堂里,红烛下,映照出几张古板的脸。拐五叔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但眉宇间杀气犹存。
问好作者,遥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