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国学征文】聆听历史深处的诗人吟唱(散文)
盛唐已去,酒中寻欢则何如?我酿制的美酒可醉乡邻——开坛泻樽中,玉液黄金脂;持玩已可悦,欢尝有余滋;一酌发好客,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
盛唐已去,倚红偎翠又何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女人的美,像一朵朵雪莲,在我的呵护中盛开。莺莺燕燕的环绕,好歹斑斓了我灰尘般的生活。
可那是我么?我是身心相离的呀!已将心出浮云外,犹寄形于逆旅中。“身”之世界铁幕一般,我不过是通过“心”构建虚幻的自由之境吧?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我怎能真的忘记百姓,忘记满目灰尘烟火色呢?那年,我73岁,仍然开挖龙门阻碍舟行的石滩,百姓雀跃着,欢呼着,为我建起白堤,竖起唐朝诗人的精神高点。
还能奢求什么?也许是知音吧?
在江州,我把一个琵琶女引为风尘知己,与她同病相怜。
因为,只有她,用琴说穿我的心事,用江水倾泻我无边落叶般的愁绪。
一钩残月,类风湿般的心事霜降于四野。临风抚琴,琴声飘荡远方,比远方更远;玉指和轻弦,将多愁善感的情怀说尽。曲飞人舞,灵魂已经止不住飞腾;只要把手指置于琴弦,绝壁上的青苔就长成人世间最美丽的花朵。
琵琶女,我偶遇的旅伴,我们是彼此命运渡口的慰藉么?我不知道。但我想伴着你的琴声写一首诗,高悬在天边,成为江上的另一轮朗月。
茫茫雾霭,在舟子的桨尾,划开时间的裂缝,让琵琶与月光,在枫叶芦荻最深处休憩。而船帆,像是故乡江南的酒幡,柔柔地在水中招摇,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琵琶丰满,在女人成熟的怀里倾诉沧桑,浔阳江缓缓流淌,渲染人生的悲怆。一杯酒入喉,我用胸膛里的烈火感受颠沛的逃离。
一曲终了,画上生命的休止符。
而我,已走入经典。
长长的泪水,挂在诗歌的脸庞。
五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老了!立于船头,汹涌的波涛让我目眩,猎猎的大帆让我心惊。我能感觉,曾经澎湃的气血正从身体中快速抽离。应该对自己的一生做个盘点啦——问汝平生功业?问汝平生功业……
那时,我才几岁啊,即习百家、通诗词、明禅理,得享才名,众皆称赏。
二十一岁,我与父、弟从乐山出发,沿长江顺流而下,赴京师赶考。信手挥就的文章让欧阳修击节叫好,随便拿出的政论让皇帝欣喜若狂……我发下大愿心,要把满腹锦绣铺陈在北宋满眼疮痍的大地上,用经天纬地之才,拯救全天下的苦难苍生,让脚下的每一粒土石都重现盛唐气韵!
挽起袖子,饱蘸文墨,让一篇篇策论,如天风海雨、万斛源泉,不择地而出,一洗万古凡空。连我自己,都被激荡的热血冲击得壮怀激烈——相信终有一天,中华大地会在我的帮助下重焕光彩,桀骜不驯的辽夏将在大宋的脚下匍匐仰视!哦,倘若他日一展鲲鹏志,青梅煮酒论华年!
可惜。王安石,这个拗相公!我本与你惺惺相惜,认为你议论通明、有时才之用,可你瞧瞧你推行新法用的那些人!一个个钻营、奸诈、猥琐、逢迎,这样下去会把事情搞砸的呀!可你不听我劝,说什么自己能管理这帮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更不足恤。好吧好吧,我眼不见心不烦,自请外任。
从杭州到湖州,传来变法形势恶化的消息一次次让我愁眉紧锁。为天下苍生,再写些诗文谏章吧。未成想,就是这些呕心沥血的诗文,让新党那些奸佞小人举起嫉妒的利剑,纷纷弹劾我苏轼。皇帝听信了谗言,贬我黄州安置。从此我便像一片秋叶,飘飘摇摇,随风流浪。
月光如水,长风浩叹。
年轻的舟子整理粗大的铁锚,哗楞作响的链子让我心惊,背上多年的鞭痕隐隐作痛。鸥鸟尖叫,凄厉的嘶鸣让大脑疼痛。猛地,想起黑暗潮湿的牢房,想起几年前在密州写下的句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世界上哪有什么圆满可言?
我终于懂了,凭我区区一个苏轼,又怎能将残缺变为圆满,苦难变为幸福?重整乾坤可能吗?单靠一支笔、几首诗,就能驾驭如狼似虎的贪官污吏、奸佞小人?就能一扫明争暗抢、勾心斗角?怪不得,孔子哀叹不若“浮桴于海”,而释迦摩尼将一切归之为因果,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啊!
文人,就是文人;政客,就是政客。我永远学不会在污秽腥臭的官场战斗,学不会在相互倾轧的铁幕中突围。
上天,给了我一个梦想,而这梦想是万万无法实现的,在一次次失败中,我只能伴月低吟。
与我政见不合的老朋友王安石又如何?不也黯然辞官了么?
但我不能像许多失落即沉沦的文人那样——我毫不气馁,面色平和,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左迁,左迁,再左迁,儋州,黄州,密州,杭州……每到一处诗一首,每到一地酒一杯,或新修水利,或传授耕种技术,我像流水般,肆意奔驰。流到书案,《寒食帖》被称作天下第三行书;流到画室,传神论流芳千载;流到禅院,佛印被我的禅机惊得哑口无言;流到病床,神医对我随手写下的药方怅然若失……甚至,流到一块猪肉上,也能流出一碗香气氤氲的“东坡肉”。
何止如此。我收集屈原执着坚守的忠义气、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气、李白旷逸超凡的神仙气、白居易穷达通融的从容气,把人格完整成人世间凤毛麟角的绝美琅佩——当我认清生活真相,我仍然热爱生活。因为怀抱赤子之心,所以我知世故而不世故。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尘满面,鬓如霜。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的这些诗文啊!能否让后人生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呢?或许,没有那么多苦难的折磨,这些动人心魄的诗文,我恐怕也是写不出来的吧?
海天一色,吞吐胸怀。腥腥的海风,让思绪和我的长髯一起飘动。岸上,有歌者唱到:仍然拣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
余音萦绕天际,点亮夜空。
题记:当我从冥想中醒来,不知该落泪亦或沉醉,一声叹息从喉咙发出,悠长而苍凉。一个乖戾的人问道:从故纸堆中打捞这些复有何用?我脱口而出:不知道。但我觉得只有记住他们,漫长的人生岁月才不会寂寥,而我们这个民族,也能有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