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祖母的火盆(散文)
积久的贫穷,还有父亲近乎吝啬的节俭,我们家很多年中,都靠祖母那只粗糙简陋的火盆,来打发寂寂漫漫的冬夜。于是,我短暂的童年,回忆起来,总是烟雾缭绕影影绰绰。
早在入冬的第一场白雪,还没有显身我的村庄时,奶奶的火盆,白天,就已经笨重的蹲在炕塄沿下。晚上,又被她费力的端放在炕头发黄的苇席上。那时候,村里的很多草木还没来得及被人命名,村里人也都没有见过烟气淡薄的木炭。年年岁岁土房窑洞里的火盆,都燃烧着发白的柴禾和褚红的玉米芯。
童年的我,一直讨厌着奶奶的火盆。临睡前,呛人鼻息的烟气总盘绕不散,墙隙和门缝涌进的寒气无孔不入。我央求祖母把火盆端到窑外,然后裹紧棉被再压上厚重的棉衣,觉得就能立刻酣然入睡。祖母却充耳不闻,撅起凹陷的嘴唇,噗噗有声的吹气,吹拂着红暗的火苗。祖母说,娃娃呀,你不懂,烟火烟火,没有烟,哪来的火。平头老百姓的日子,先烟后火,烟升了,才能火起……
早晨股股炊烟飘起,逗引出一轮睡眼朦胧的日头。晌午时分,天空澄澈明净,暖阳在天,像一个熊熊的火盆。归巢的鸟翅驮着暮色,隐入一片浓稠的夜色时,一孔孔房舍里,火盆旺旺。祖母拥着炉火,眼神定定的望着窗外神秘而遥远的黑暗,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絮叨。她说,行走在天地间的人和生灵,只有点亮、扇旺心头的那尊炉火,才会知道向往光明追逐温暖,才会好好的用心活着。……做了亏心事的人,可能敢对窑里的火盆起誓,但不敢对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毒咒。你二爷,人殁了话还在,他说,天作孽,尤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终于,炕上的火盆,烟气弥散,火光融融。窑洞中,蒸腾起一股凛冽被消融后的温热气息,还有柴烟和黄土散尽后的干燥味道。奶奶的火盆里,是一个山字形的笔架。山脊是一段蜷曲的漆黑焦木,像人字形的屋梁。搭靠在屋梁上燃烧的玉米芯和长短粗细柴禾,束束首尾翘起,散射出橘红色的暖意和光芒。我披上棉衣,趴在窗台,水气氤氲中,小玻璃窗上的霜花,勾勒出许多神奇的图案,有六棱的雪花,有树木萧索的剪影。呵出一口热气,玻璃上竟显出了自己头颅的映像:茸茸的脑袋,支棱起来的耳朵,嫣红的脸蛋和嘴唇。我以指作笔,开始勾画自己的轮廓。祖母用一边用一把扫炕笤帚挥动着,把只披着棉袄但却袒露着屁股的我赶回被窝,一边又开始絮絮叨叨的告诫训斥着她年幼的孙子。祖母说,漆黑的夜晚,可不敢梳头也不敢照镜子的。会被藏匿在窗台下和镜面中的妖祟,勾去魂魄。年轻女子,会疯疯癫癫不知羞耻;上学娃娃,会脑子混沌把书念进狗肚子里去……
祖母的故事和话语,总是幽怨而绵长。让我心生联想的同时,又惴惴不安。拉灭了电灯,窗外的月色雪光,透过窗户,停留在红红的炉火上,也停留在祖母斑白的圆髻、和她线条僵硬的面孔上。祖母还在娓娓诉说,内容总是村庄里的那些陈年旧影,无外乎过去的天灾人祸,以及一季草木的荣枯和人的生老病死。残年的祖母,在诉说自己经历的过往时,语调秋水般平静无澜,好像已隐身幕后,由另一个自己,在重复着祖辈口口相传的、一个个关于平淡烟火日子的谚语和歌谣。
在祖母诉说中,我梦见过很多未知的先人身影。
他们在冬雪覆盖后的村庄红白喜事中,忙碌匆匆。双手托举出一个个新生的婴儿,溜下土炕;又肩扛手抬起一具具发白的棺椁,走进田野。冷风横扫的间隙,他们在院落中树根簇拥、熊熊灼烧的大火青烟中,响亮的打几声喷嚏,擤几缕悬挂而下的鼻涕,然后蹲下身子,把乌黑棉袄的袖筒伸展在火堆上,把皴裂的手指和花白的胡须,罩在烟气弥漫的红红火堆上,耐心细致的烘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