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而这,将是最完美的香水,它将代表爹爹和我两代制香人的最高心力,它一旦诞生,将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香水,它将不再属于任何人,它将专属于时刻流转起伏,却永世流长的时光。
但是,这是我从未尝试过的事情,这是连爹爹也未尝试过的,爹爹甚至都没有想过。它将以什么为基底呢……
我用我已经不再清澈的声调唤了环儿,让她把所有系别的原料都备齐,包括已经尘封的“魅生”系原料,我蹒跚着步子,取来所有陪伴了我半生的器具,将它们一一洁净,排列开来,开始制香。这香,专属于时间与过往,专属于一如既往的繁华,专属于那些年轻过然后老去再无法使用它的女子们,专属于满是尘埃的“御香堂”……
我将蕙草跟木樨的烘焙时间加到四十九个时辰,用檀香木燃后所剩红碳即将熄灭的微温,不间断的进行烘焙。荼蘼、佩兰的研磨更加精细,细到即便散入眼睑也不会艰涩,如水般细密而虚无。露滴的粹取更加严格,只要子时一刻跟卯时三刻的那两滴,很少,且稍纵即逝,但是,必须就这样一滴一滴地取如玉瓶中,环儿每取到一滴,苍老的脸上就会露出很多年前的笑容,但是,如此看来却如此辛酸、艰涩,有孱弱于时光的迹象。
直到崇宁四年,快八年过去了,我们的努力依然没有结果。夜里打更人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清晰,我才发现,夜夜笙歌的城,何时变得归于寂静了。
忽听得爹爹在唤我,我走出堂来,看到爹爹一身月光,还是那么和气,一脸笑意,看到我,走过来,说,玉儿,好久未见了,你的香水,“如花似玉”制成了吗?我惊异地说,爹爹怎么知道玉儿要制香水?爹爹笑笑说,爹爹就是爹爹,玉儿终还是玉儿,我怎么会不知道呀,然后就说,玉儿,时间过去那么久,你依然未制成“如花似玉”,原因在于万事具备了,就只差一件最精纯的东西,它若水,似情,关乎生命与永远……我刚要问个明白,爹爹却越来越模糊,只见爹爹一边招手一边说,保重,乖玉儿,看,你怎么也像爹爹一样,满头白发……
惊醒过来,窗外有月光照进来,跌落一地,全是哀伤,我缓缓躺下,泪水已经满是脸庞。
第二天,是个大风天气,阳光被云层盖住,失去了脾性,终于畏缩着隐去了光彩。
恭王府的蓝玉来了,这么多年了,自从为慕王妃制作了“惊春”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往来过,也没有了慕夫人的音讯。我很不解,看着苍老得几乎认不出的蓝玉,很是感慨,说,多年不见了……慕王妃还否安好,敢问慕王妃又有何吩咐……蓝玉一脸肃穆,恭敬的把一个精美的盒子递给我,说,锦夫人,王妃已于前日凤陨,这是她生前让我在她过身后一定转交给你的。
蓝玉走后,我望着盒子怔怔半天,是呵,世事无常也有常,谁能说得清又谁能逃得过这一天。即便生前受尽专宠,身后不过落下一地尘埃,风一吹,也便彻底逝去了。打开盒子,是当年那只装“惊春”的瓶子,已经空空如也,不存半点香气,旁边有张洁白的素笺,上面不过就是几个字:锦夫人,王爷到最后都在我身旁,谢谢你,给了我完整美好的此半生……
我静坐了一天,不停在想昨夜梦里爹爹的话语,到了晚上我唤来环儿,她费力的应着声,跟我走近密室。
我说,环儿,我找到关键了……
环儿浑浊的眼睛散放出少有的光彩,说,小姐,真的吗,那我们岂不是……要成功了?
我艰难的笑笑说,可是,环儿,你怕疼吗?
环儿很无奈的摇摇头,笑着说,小姐,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死都无谓的人还会怕疼么,小姐有什么吩咐就尽管说吧。
我说,“如花似玉”的关键,其实,就在你我的精血……我们皆未婚嫁,我们的精血想必便是爹爹所说,最精纯的东西。
环儿惊讶的道,小姐,这可是从来听过的法门啊,会不会有效呢?
我笑笑说,环儿,放心吧,爹爹的话还会有错么。
环儿更加惊讶了,老爷?……他曾告诉过你?
我说,是在昨夜,我梦见他了……环儿见我悲切,再不多语言了,说,小姐,那……我们开始吧。
两只苍老的手伸到一起,一叶雪亮的刃,流光一闪,鲜血直流。至擒香炉里,所到之处,研磨了数年的香沫瞬间嗜血如狂,顿时一片殷红的烟雾升腾起来,华彩无双。当我抬起头来,目光与环儿交接时,原来两个人都在微笑,笑意里满是泪光。依稀,那个当年的少年郎俊逸浅笑。说,玉儿,我回来了......
“如花似玉”就此现世。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不巧,“如花似玉”刚刚现世,天下便有了血光。
第二天,也就是崇宁四年九月十七日,汴京一片沉寂,只剩下禁卫军寂寞的铜锣声在回荡。人们纷纷举着白绸,走上街头,这是几十年来,汴京最悲凉的一天:大将军呼延朗在上党与辽军决战,全军覆没,三十五万大军被斩杀殆尽,举国同悲。
大将军呼延朗,是许我执手相牵的那个男子。此生再次相见,却是年华已老,绝期时。
环儿用缠着白绸的手扶着我,还未来得及休息,极度虚弱的我们拖着颤巍巍的身体走出门去,人们看到苍老的我们,纷纷走过来,脸上满是悲切,此是国殇。
我再无法言语,亦丧失了思想,我打开了玉瓶,“如花似玉”源源不断的飘出,看似无色无香,整个长安街瞬间没有了声响,人们瞬间不断的聚拢过来,脸上的悲切不断散去,他们手拉着手,似乎瞬间进入了一场巨大的梦幻,开始微笑,短暂的寂静结束,“虎、虎、虎……王……王……王……”人们开始歌唱,单调的词语,却是旷世的声响,刚刚还满脸悲切敲着锣报着国殇的禁卫军,此时昂首端坐在马上,跟着万千臣民一起,声声的歌唱,他们的脸,跟万千臣民一样,微笑着,满是泪光……
我似乎看到了执剑厮杀战场的呼延朗,那个我爱的人,连同几生几世的流光,它在婉转,在流长......“如花似玉”就此成永远的传说,前尘往事,来世尘缘,皆是虚妄。
我跟环儿终于支持不住,徐徐倒下去,没有人扶我们,她们依然在歌唱,我倒下去的瞬间,似乎嗅到了一缕熟悉的香,对!那是“别离”,寻香远望,我看到了身着道服的锦瑟,手捋拂尘,满头花发,在远处声声歌唱……
我恍然,我早该相信“别离”,若那锦瑟忘却过往,笑看浮世万千,只执着今朝。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虚妄如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