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头枕着两只胳膊，躺在炕上，脸色阴沉，像熟透的桑葚，紫黑色。老婆翠枝知道他还在生气，将脸靠过去，手摩挲着他的胸膛，说：“别上火，游击队还会回来的。生完孩子，你就找去，我绝不拦你。”
　　 赵武没吭声，翻过身去，把厚厚的脊梁骨送给了翠枝。
　　 翠枝又笑着把手搭在他腰上，脸贴在后背，喃喃地说：“你打不了鬼子，心难受，我懂。可咱娘临死时说的话，我还记得，我得对老人家有个交待。咱妈苦了一辈子，就你这一个儿子，临了末了，也没抱上孙子。如果结婚时你不走，咱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翠枝想起结婚，两眼像蜡烛一样，闪着亮光。她是个孤儿，被赵妈收养，和赵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赵妈看她俩感情好，从小就定了婚事。
　　 结婚那年，赵武十七岁，翠枝十六岁，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谁知，头一天晚上，赵武告诉翠枝好好照顾娘，等他回来过好日子，然后就失踪了。
　　 翠枝委屈，气得呜呜哭。赵妈气得骂着儿子，哄着哭哭啼啼的翠枝。事后，赵妈到处打探儿子的消息，可都杳无音信。没办法，娘俩相互依靠着，一起熬日子。
　　 第二年时，赵武托人捎来一封平安信。第四年开春，赵妈因病逝世，家里只剩下翠枝一个人。快过年时，赵武才回家。
　　 原来，赵武从小水性非常好，经常去河里玩，赵妈不让，他就偷偷去。
　　 一次，赵妈去河边找他，他急中生智，嘴里叼根芦苇管，伏在河里，躲过了母亲的打骂。长大了，就更厉害了，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抓过一条二斤多重的大鱼；近一百米宽的河面，他能游到对岸。让村里人赞叹不已，竖着大拇指夸他，送他一个外号叫“泥鳅”。
　　 泥鳅水性好，人也仁义，经常划船捕鱼，村里人都吃过他送的鱼，对他都交口称赞。
　　 那天，天刚放亮，他收鱼回家，见草地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泥鳅近前一看，是个中年男子，他用手试了试鼻息，还有气，就将他背到村头废弃的土地庙。又偷偷去买了创伤药，给他敷上。
　　 第二天，对岸的小鬼子带人进村搜查，找共产党。泥鳅听描述的特征，再看贴的画，明白了一切。他黑夜里背着男子去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用杂草盖上。待男子苏醒以后，泥鳅就天天给他送吃的，在泥鳅的照顾下，男子渐渐痊愈了。
　　 男子向他打探外面的消息，泥鳅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男子看他很真诚，就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原来，他是共产党在这个地区的地下党委书记，叫韩力，党组织派他负责组建地区游击队。那天，他来村里接头，没想到被汉奸出卖了，火拼时受了伤，在河边晕过去了，多亏泥鳅把他救了。
　　 泥鳅没事就朝山洞跑，给韩力带一些外面的消息。韩力也给他讲一些革命的道理。一来二去，泥鳅思想有了变化，心也活泛了，就想和韩力一起去打鬼子。
　　 韩力病好后，让泥鳅做交通员，继续发展地下工作，每次泥鳅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泥鳅结婚前一天，他们接到上级任务，让立刻组织队员赶去福州作战。夜半，泥鳅趁河边看守的鬼子睡熟，偷了一条船，伏在水里，悄悄地将韩力推着过了河。等日本兵发觉，俩人已经上岸跑没影了。
　　 泥鳅怕回家连累家人，就直接和韩力打鬼子去了。
　　 赵妈是病死的。临死拉着翠枝的手说：“孩子，老赵家对不起你啊，让你守活寡了！等娘死了，有好人家就嫁了吧，别等你武哥了！他不知还活着不？”老人说着，浑浊的泪从干瘪的眼睛里流出来。
　　 翠枝拉着老人的手，哭着说：“娘，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咋办呢？我不嫁人，我等武哥回来。呜呜，我死也不嫁人，我就等武哥回来，呜呜……”
　　 “我是没那个福分了，抱不上孙子了。以后啊，你和泥鳅有了孩子，记得去我坟前烧几张纸，妈在那边也就安心了！”
　　 “妈，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的。妈……”翠枝边哭边劝慰着，可老人已经听不到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翠枝回忆起赵妈死后的日子，眼泪又像汹涌的河水，奔腾而来。泥鳅感觉脊背发凉，知道老婆又想娘了，叹口气，翻身将翠枝搂进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哄着：“别哭了，以前是我不好，快睡觉吧！这次我不走了，永远陪着你，好吧！”
　　 “真的不走了？不是骗我吧？”翠枝抹着泪说。
　　 “真不走了，要走也带上你和孩子，放心吧！”泥鳅安慰翠枝。
　　 “恩，你走哪我跟到哪，答应我，不要扔下我和孩子，我可就你一个亲人了！”翠枝喃喃地说。
　　 “好，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其实，泥鳅心里明白，哪有永远啊？国家没了，还会有自己家吗？自己早晚都得走，去和同志们一起打鬼子。这次领导派他回来是为了探亲，如果不是找枪误了归队时间，他绝对不会留下。虽然舍不得翠枝，舍不得肚里的孩子，但多少人和他一样，为了打鬼子，解放全中国，不也是离开家，离开老婆和孩子吗？自己这不算个啥！
　　 他生气的是翠枝怕他走，竟然把枪给他藏起来了，他翻了一天也没找到。翠枝说等生完孩子就给他，他爱干啥就干啥去。其实他明白，她是想用孩子拴住他，留在她身边。
　　 其实也不怪她，娘死了，自己是她唯一亲人，自己再走了，家里就剩她和孩子，日本鬼子到处烧杀抢掠，让她怎么过啊？等孩子出生，一定带她一起走。泥鳅暗暗想。
　　 游击队走了半年多，小鬼子进了村，在河边还设了关卡。望着鬼子天天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泥鳅的心就像秋天晒干的小麦杆，只要给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
　　 翠枝的肚子一天天见大，看着泥鳅安心种地，她心里美滋滋的。泥鳅是做啥的，她知道。当初泥鳅是穿着便装回村的，村里有人问翠枝：“泥鳅这些年干嘛去了？”
　　 她呵呵笑着扯谎说，去大城市学徒了。说完，心里怦怦跳得像做了贼。
　　 泥鳅虽然种地，大脑却没闲着，看着鬼子拿着枪，对百姓打打杀杀。他心里有了主意，拿着渔网去河边打鱼了。
　　 守在河边的日本兵拿着长枪指着泥鳅，叽里哇啦喊着让他滚。泥鳅恨得牙根痒，真想拿枪把他们都突突死。可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现在没有队伍，不能硬打，得和鬼子斗智斗勇。他回家含着泪把自家养的大黑狗杀了，请守在河边的日本鬼子吃狗肉。鬼子不放心，让他先吃，泥鳅心里淌着血，脸上却带着笑意，拿着狗腿啃得直流油。鬼子看他吃得那么香，终于忍不住，抢着吃起来。有鬼子对泥鳅翘起大拇指，夸他：“狗肉真香，好吃，你是皇军的朋友，是大大的良民。”
　　 泥鳅点头哈腰献媚，讨好地说：“太君英明，我是良民，是河边打鱼的干活！”
　　 鬼子听完，忽地把刺刀放在他脖子上，喊道：“你的，为什么给我们送狗肉，你的什么干活？你的，共产党？”
　　 泥鳅假装吓得扑通跪在地上，裤子也故意尿湿了，连连摆手喊冤枉，连比划带解释，说：“老婆要生孩子，我……我想打鱼，给她加营养。太君不让，我不打了，别……别杀我！”
　　 鬼子们看他吓得那样，哈哈大笑。其中一个鬼子告诉泥鳅：“打鱼可以，得有肉吃，有酒喝，你的明白？”
　　 “太君，我明白，明白！谢谢太君，谢谢太君！”
　　 从此，泥鳅隔三岔五就去打几网鱼，卖点钱，除了贴补家用，还孝敬日本兵一些。日本兵兴奋地见到泥鳅就喊“呦西”，对他也放松了警惕。村里人看着泥鳅和鬼子称兄道弟，都气得骂他狗汉奸。翠枝看他那样，也和他经常吵架。泥鳅也不解释，依旧我行我素，经常半夜湿淋淋回家。
　　 接下来，奇怪的事儿发生了。
　　 夜间去河里洗澡的日本鬼子，有的悄悄溺死了，没听见呼救，身上也没伤。
　　 那些为日本人出力，当走狗的汉奸，有的也溺死了。
　　 鬼子懵了。这时，村里开始传开了谣言。有的说河里曾经淹死过人，为了尽快投胎转世，她（他）们就来抓这些男人做替身；还有人说日本兵天天在那里打枪，影响了河神静修，河神发怒了，才报复的。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听到谣言，怕了，吓得买了白酒和供品去河边祭奠河神。他们在河边将供品摆上，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嘴里还叨叨着，保佑大家平安，不要害无辜百姓，保佑父老乡亲福泰吉祥的话。
　　 可是不管用，一个多月，鬼子死了好几个。吓得大家都不敢去河里洗澡了，就连去河边坐船也心惊胆战。
　　 泥鳅却不管不顾，依旧去撒网捕鱼，和鬼子有说有笑，把酒言欢。
　　 有鬼子奇怪他为何淹不死？他用手比划说，他是祭拜河神那天生的，有河神保佑他。他从小还和师傅学过做法，河里的妖怪也不敢惹他。
　　 鬼子队长怀疑有人暗杀皇军。于是，用几个鬼子做诱饵，夜晚在河边设下埋伏。第一天，安然无事。第二天，没看到有人去河边，却死了一个鬼子，死得很蹊跷。第三天，鬼子发狠了，加强警戒，结果又死了一个鬼子。鬼子队长一筹莫展。这时，村里流言又开始四下弥漫，都说河神发怒了，只有赵武出面祭拜才可以保大家安全。
　　 鬼子队长信了传言，派人请泥鳅去河边做法，保佑大帝国士兵的安全。
　　 泥鳅答应了，但提出准备两样供品：一头黝黑铮亮，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的大黑猪；一只纯黑色的大公鸡。
　　 祭拜那天正午，河边围满了村里的老老小小，大家都来看泥鳅如何做法。
　　 只见河边正前方摆了三张长条桌，中间桌子摆着一个古铜色的香炉、一盒黄香、一坛老酒、三个小酒盅、一把刀、两个大海碗。左边桌子是一只胖得和大狗熊似的大黑猪，五花大绑，嘴里还含着一根木棒，不停地哼哼着。右边桌子上放着一只大公鸡。它浑身炭黑，大大的鸡冠子像充了血，暗红色；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像黑夜里的灯泡，熠熠发光；它的双腿被麻绳系在一起，中间还压着一块石头。身体不安分地在一直抖动着，翅膀也不停地扑扇着，就像鸟儿要飞起来似的。
　　 泥鳅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的大袍，右手拿着一把拂尘搭在左胳膊上，对着桌子，面向湖心，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大约五十米外，是两排荷枪实弹的鬼子，约有二十多人。鬼子队长坐在椅子上，远远望着。看热闹的老百姓，你推我搡地朝前挤着。有鬼子拿着刺刀，叽里哇啦地维持着秩序。
　　 泥鳅嘟囔了能有一刻钟的时间，然后走向中间桌子，放下拂尘，打开香盒，抽出三根，点燃，举过头顶，对着天空拜了三拜，插进香炉。转身拿刀将公鸡抹了脖子，将鸡血滴进海碗。他又拿起另一个大海碗，用刀子插进黑猪的喉咙，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喷得他满脸都是，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顿时像关公脸一样鲜红，让人看了毛骨悚然。大黑猪发出一声嚎叫，就没音了。周围人唏嘘几声，泥鳅毫不理会，接完猪血，放在鸡血旁边，又将三个酒盅倒满酒，一一点燃。然后，后退三步，跪在地上。有老人见他跪下，也都齐刷刷地跪下。泥鳅闭上眼睛开始了祷告，足足有半个时辰，酒灭了，香燃尽，泥鳅睁开眼睛，又三拜九叩，行了大礼，才起身满脸笑容的对鬼子队长说：“祭拜结束，太君现在可以派人将猪和鸡放一起，煮熟，大家一起吃肉，就可以消灾降福了！”
　　 鬼子队长看着泥鳅，半信半疑。
　　 泥鳅猜到他不会轻易信任自己，早预备了对策，说：“您也可以过几天再吃，如果怕肉坏，可以先腌上。今晚派大家都去洗澡，看看河神还怪罪不？”
　　 队长一听有道理，泥鳅又主动带人把猪和鸡收拾得干干净净，用盐水泡上，放进埋在土里的大缸。晚上，派人连续几天都去河里洗澡，结果都安然无事。
　　 这期间，泥鳅老婆生娃了，是个儿子。泥鳅买了一瓶酒，一大包烧纸，来到娘的坟前，红红的火光映亮了泥鳅的眼睛。
　　 河边恢复了安静，鬼子队长很高兴，架了几口大锅，派人将缸里的肉和鸡拿出来，又去村民家抢了一头猪，在河边，煮肉庆祝。香气顺着河边飘了很远，引来许多野狗远远地望着。
　　 鬼子们高兴地吃着、喝着，推杯换盏，吃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只见一群野狗，围着河边乱跑，疯狂地撕咬着地上一具具尸体。
　　 泥鳅夫妻俩也失踪了。
　　 多年后，村里老人谈论起这件事，还会争论不休。有的说见过泥鳅夫妻回来过，赵妈坟头飘着的黄纸就是见证；还有人说，回来的不是泥鳅，是他的儿子，因为那小子年龄不大，但长得和泥鳅像一个模子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