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踯躅
一
陈新国的老伴年前不幸过世了,就埋在了市郊早已选好了的公墓里,挨着他老伴墓地的左边,那里还留有一个位置,正是给陈新国自己准备着的。在前些年墓地价格还没有炒高的时候,他夫妻俩就早早选定了,虽然当时也花了不少钱,但是那个地方很不错,地势高爽、环境优雅、坐北朝南,档次也很高,两人都很满意。
在陈新国心里,死亡是一件在遥远的将来才会发生的事情,所以他自从退休以后,打太极、跳探戈、下围棋、上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及中国画等等,什么他都要试一试,几年下来日程满满难得空闲,日子过得紧张而忙碌。
他和老伴干什么都形影不离,他也离不开老伴,谁知老伴退休第五年就患上了癌症。他老伴得了癌症并不坚强,所以自从得知自己是癌症,首先从精神上就被彻底击垮,医来医去还是给医死了。她这一死,就替国家节约了不少开支,因为他老伴退休金很高,这才开始领第五年。
从陈新国老伴亡故的这一天开始,他的生活就乱了套。他不知道自己一日三餐吃什么,也不懂得出门衣服裤子怎么搭配,他也不知道一天该干什么和如何安排自己接下来的生活。老伴在世的时候,这些事情就根本不是个事情,这些都不需要他亲自来过问,他也很少有心思关心这些问题,往往都是老伴安排好了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可现在不一样了,老伴死了意味着陈新国不得不孤独地守着那套大房子,房子里就他一个高等生物,到了晚上,房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因而安静得让他感觉害怕。.
前头他儿子劝他,说一个人独守空房没人照料,不如进养老院,因此带着他参观了好几家。陈新国也心动了,他看上了那种高档的集休闲、医护、养老为一体的养老院。他儿子也看上了,说高档的就是不一样,大不了多花点钱。他也夸他老子有眼光,说住在里面环境优美设施齐全让人放心,里头老头子老太太很多且不少人是高层次的人物,将来要是不甘寂寞还可以找个阿姨作个伴。
陈新国虽然动心但是他并没有打算住进去,这不是说他住不起,也不是说他看不上里面的阿姨。陈新国退休金也很高,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债权资产和不少的积蓄,这些资产足以让他的晚年生活过得富足而有保障。对于要找个老伴这种事情,他没有多想,他偶尔想到的时候,心里就按照自己老伴的样子,然后将那些广场上的、超市里的、马路上的、小区里的大妈级的美女暗地里比较一番,然后他就很失望。
他的老伴年轻时候人就长得漂亮,陈新国是在充分运用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穷尽了措施手段,才换来和她相知相守四十年。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他因此觉得有此一人此生无悔夫复何求,之后他才将满腔热忱青春热血投入到他的工作和事业中去,并由此也取得了让他感到满意的成就。
他的老伴即便老了也风韵犹存,他看着他老伴的时候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要说他老伴单单漂亮也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他的老伴还会装扮自己。所以莫要看她老,她打扮新潮穿着考究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何况老伴懂得英语也喜欢西化的生活方式,因此摩登时尚派头十足什么都“嗨皮”得起,看上去就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气质。
他们一年里固定出去旅游四次,国内的名山大川玩儿腻了然后就到国外。他们一起去过英国澳洲新马泰,也到过希腊德国美利坚,甚或东亚日韩伊比利亚西葡安道尔也去了,他们的旅行记录还包括塞浦路斯意大利。
然而他老伴一死,陈新国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他也没有心思出去,他先是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家里两三个月,随后大不了就在小区附近转转。他其实才六十五岁,所以他还没有到拄着文明棍佝偻身体迈不动腿的地步,但是他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他很孤独落寞有话不知向谁倾诉。
他的小孙子很少来,因为他那个孙子学习压倒一切比他儿子还忙,何况陈新国儿子一家住在神圣的北京。每年假期了不起就过来两次,来了呆不了多少时间又要走。而他的外孙,一男两女三个,陈新国更看不着,他也不大喜欢这三个。为什么?因为这几个说到底是外国人。在哪里?温哥华,他的女婿是个金发碧眼的加拿大人。因为男方的基因强势,所以陈新国觉得他这几个外孙长得有些奇形怪状,陈新国确实是这样说的,他当着他老伴这样说。老伴当时就说他“老土”,陈新国承认自己跟不上形势,但是他还是不喜欢这种“中西合璧”的外孙,他看待外孙一家还是感觉像“国际友人”。他是武汉人,武汉虽然也是个大城市,但是比起上海,他知道她们的类型有点不一样,他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才到的上海。
因此陈新国和他的子孙的关系就像利益不相干的路人,他读爱因斯坦,爱因斯坦说:“人和人之间的密切合作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他不属于任何人,他的国家、他的民族,甚至最亲近的亲人。他觉得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他都感觉到有距离并且需要保持孤独。”
陈新国不大同意爱因斯坦的看法,他家早年彼此之间是亲密无间的,但是这种幸福的日子过去了就不再拥有。后来一家人都成了可以独立思考自食其力的大人,然后他们之间就有了这种距离。陈新国不是刻意在强调这种距离,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缩短或融合这种距离。他们都很独立,从大学毕业以后就胸怀天下志满地球跑,跑来跑去亲情都跑没了,所以他和晚辈们见面有时候会说“你好”。
他们小区也不全都是上海本地人,上海原来才有几个人?更早点就几乎没有人。其中有个老张来自四川,几十年过去了,乡音一点未变,他和陈新国一个科研机构退的休。老张名叫张友德,这个叫张友德的要小他三岁,当然也要迟了三年退休,在单位的时候,陈新国当过他的领导。
可能正因为小了三岁并且晚了三年退休,所以张友德还在努力适应退休后的生活,所以张友德就四处乱跑。不过,他多是回老家,干什么陈新国不太清楚,因为他们并无深交。
陈新国头晚心里想到了张友德,第二天他就在小区大门处恰好碰到了张友德。
“老陈,好久不见,你的气色不佳呀!”
陈新国听着就很生气,自从退休以后,这个张友德对他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态度了。以前碰着陈新国,总是老远老远就喜笑颜开地跑过来,即便自己戒了烟,这家伙也要掏出香烟递一支过来,说话的时候也热情得不得了。但自从退休,张友德对他的称呼都给变了样,以前人前人后都叫他主任,现在也改成了老陈。
陈新国鼻子“嗯”地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他不喜欢张友德,所以想扭头就走。
“老陈,最近听说你都呆在家里,怎么?不出去看看?”
陈新国听了这话就站住了,他随口问道:“去哪里看看?”
“自然不是像你那样七大洲五大洋的乱飞,那有什么意思,了不起就体验一把异域风情带回来一些照片。”
陈新国背着手身体转过来,又问:“你的老家很好玩儿吗?我看你一年去几次,那地方又有什么意思?”
陈新国这么问其实他真是在生气,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心里有气,要说起来的话,他可能认为这都是源于他老伴早早过世,所以情绪变得无法控制。
他的儿子电话里说了很多次,说要他搬到北京去住得了,陈新国不同意。他不大习惯北方的生活,他也不喜欢他那个儿媳妇,甚至也不喜欢他的亲家公亲家母。那边问得烦了,陈新国就质问他儿子说:“你让我去天天呆在雾霾里是不是?”那边不敢再说什么了,生气之余就挂了电话。
后来他那个洋女婿也邀请他过去看看,说温哥华三面环山一面依水是世界宜居城市,陈新国照样没有好话,甚至他还骂了娘还说洋鬼子你少来这一套,不过他女婿好像没有听得懂。
张友德嘿嘿地笑,笑完了就寻着旁边的花台边沿坐了下来,他招手示意陈新国过去。陈新国本不想过去,这时来了一辆车,陈新国只得让路,他走到了张友德坐着的地方。
“老陈,”张友德说道,“整天瞎玩儿是没什么意思的,你看你们,练字画画练了几年,又写了好多无聊文章,然后你送给我,我送给你,互相吹捧又互相不服气,有意思吗?”
陈新国没有说话,因为张友德说的是实情,因此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说。他这几年为了学习书法,可是下了苦功夫,也花了不少钱,然而他自己清楚自己的修为造诣,恐怕还很浅显。他临魏碑,笔墨纸砚都是买的好东西,但是写来写去自己都觉得差强人意。后来他又学画,画山水花鸟梅兰竹菊,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可能并无这方面的禀赋。于是,他就转而写文章,既写自己的人生阅历生活感悟,又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他还写诗作赋附庸风雅和一大帮文友唱和连连,可是他好像也不擅长这些。他有一些稍加满意的书法作品,也将自己的文学作品自费出了书,但凡认识的都送几本。但是,就换来人家说几声“好好好”,然后事情归于宁静,似乎一点儿反响都没有,因此陈新国对这些爱好就彻底偃旗息鼓了。这时候他思想走极端,总结自己样样失败的这种现实,他转而倾向于认可“作家及艺术家是不能够被培养的”这句话了。
“你干的那些事情就有意思?”他终于反问张友德。
张友德一愣,不过很快就答道:“起先我也认为没意思,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在做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你要不要也试试?”
他不等陈新国回答,接着说道:“你做的事情不接地气,都是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东西,你看我,晒得黑黑的,我在我们老家那儿种田。”
“种田?种田有什么意思?”
“纯天然无污染绿色食品,我包了些土地,一般请人种,我就走走看看管理管理,我不是也送了些米给你吗?以后我还要搞加工,把那儿的好东西卖出去,让他们脱贫致富我也得实惠。”
陈新国有点惊讶,他插话问道:“你难道还要搞企业呀?”
“我想试一试,能够做到什么样子不管,但是我认为这个事情很有意义。”
陈新国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只是他听见张友德还在身后说:“你应该亲近大自然,到农村去看一看。”
陈新国没有听进去,他老家在武汉的地方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所以他前头去过一次几乎迷路所以就不想再去了,那地方已经不能带给他儿时的美好记忆和亲切的归属感了。
他本来是要到豫园那边逛逛的,这时候他一点儿心思都没有了,转而回了家。
二
陈新国回到家走到书房,他看到几天前写完的毛笔随意丢在一边没有清洗,所以凝成一块,旁边的“一得阁”墨汁居然忘了盖上盖子。他只好心情烦躁把这些事情弄好,然后坐在那张陪了他十几年的藤椅上发呆,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老伴在对着他微笑,老伴的眼神一直看着他。
陈新国无聊至极,所以他朝一边挪了挪身体,老伴也看着他,他起身走到另一边,老伴还是面露微笑看着他。这时候陈新国就感觉有些伤感,他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他傻傻看着老伴的遗像,哽咽出声:“月华!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他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在书房坐了很久,脑子信马由缰不着边际地想事情,他想着人生中那些让他高兴和幸福的往事,这个时候他就免不了要唏嘘感叹。
他不经意间就坐在藤椅上睡着了,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于是他只好走过去开了灯,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
他打开冰箱,冰箱里的东西多得几乎装不下,那是他昨天在超市里买的,其实他不知道究竟该买什么,所以能吃的他都不由分说买了下来。他看到有位年纪小他一点的女士推着车采购,于是他就跟着那位女士,人家买什么他就买什么。
但是陈新国在冰箱里翻来翻去都没有选好他想吃的东西,这个时候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到小区的餐馆去吃,但是他看了看窗外,似乎外面正在下雨,于是他那点出门的心情就没有了。他终于找到一小包生煎馒头,他觉得这个不错,这个不需要什么操作,打开就可以吃。
陈新国吃了一个就觉得胃有点受不了,单单吃这个他也觉得口味很单调,这时候他突然就想喝一点酒。他走到酒柜所在的地方,打开就看到里面的酒简直是在开名酒博览会一样。那里头有很多酒,有国产酒也有不少洋酒。洋酒陈新国喝不惯但他老伴喜欢喝一点,陈新国要喝就喝烈性的白酒,他老家那边本来也有好几种酒,稻花香、关公坊、枝江大曲、白云边他喝过。这几样酒还不错但是酒柜里好像没有,他找来找去找到一种,但陈新国反感这种酒的味道,他感觉这种酒就好比是在喝难闻的中药汤。后来他就翻出来一瓶茅台,他想起来这是他儿子头回带过来的。
他喝了两小杯就感觉有些醉了,他本来就不胜酒力,觉得身体发烫脑子昏沉两条手臂都红浸浸的。于是他到洗漱间洗了把脸,他看着镜子里满脸通红愁眉紧锁苦蹇的表情心情更加抑郁,那个影像里印堂发亮头发已然白了一半。
他又在镜子面前踯躅许久,突然,从脑子里就冒出来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他急匆匆回到餐厅,他眼睛四处看看脑子里也转得飞快,他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