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八月未央(小说)
我一边安抚着赵妈,一边心里暗自震惊,没想到这府里,还发生过这么多的事,犀苑的桂花香,原来是老爷为了芸娘而种,一个女人,能够得到一份宠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赵妈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桂香小姐莫怪,实在是想到了伤心处,老婆子才忍不住,我们家小姐生下青少爷后,太太看到青少爷健康活泼,一下子叫吵闹开来,非要拿刀剁残小少爷不可,太太哭着说是小姐害大少爷的,所以小姐要偿债。母子连心,太太因为大少爷的病崩溃,我们是理解,但是小姐如何肯让太太伤到小少爷一分一毫,小姐顾不上才生产完,拖着血迹还未擦净的身子,一步一挪地挪到太太跟前,一个连一个着磕着响头,磕着整个脸鲜血淋漓,老爷拼命地去夺太太手里的刀,却不防小姐一个回身,碰死在了屋子的廊柱前。老爷拉着太太,等回身过去救已是不及,小姐临死前就对着老爷说了一句:‘护我儿周全……一命抵一命’就去了。”赵妈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我一面安抚着赵妈,一面问道:“如此说来,青爷岂不是才出生就没了娘亲?”
“是啊,青少爷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爷因为小姐的过世伤心不己,虽然并没有因此怪罪太太,却也冷落她不少,我看老爷对我们家小姐情深至此,对他们逼死小姐的怨也淡去不少,我这老婆子就依着小姐所愿,尽力照顾好青少爷,以慰小姐在天之灵。”
十四
听完赵妈的诉说,我整个人都如同掉进一个绕都绕不出去的迷宫里,青爷,竟然一出世就没了娘亲,我知道没有娘亲的苦楚,那份思念在每个夜晚啃咬着我的每一寸骨头,咬成细微的尘,再将这些尘扬进了风中。我不知道青爷是如何去思念他的娘亲,我也不知道犀苑的桂花,对于青爷意味着什么。那一刻起,关于爱情,好像悄悄的走入我的心里,原来一个女人,能够得到一个男人如此的爱护,但同样的,这份爱情却不能够分给几个人,爱上一个,又要辜负另一个。被爱的固然欣喜开心,那不爱的那个呢?这些,我都还没有亲历,并不知道其中的滋味。
只是,无端端的,又想起青爷来,想起桂花树下的一脸痞气,想起犀苑里的拌嘴,想起荷塘前的观鱼……这感觉和想娘亲一样,又有点不一样,我说不上来,突然想去犀苑看看,乘着天色尚早。
园子里依然繁花若锦,一步一步的行在其中,竟不知今夕何夕。我就这样一路恍惚地向前行去,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不想一抬头,竟然走到拂云阁来了。我立在阁下,回想起初进司徒府的场景,忆起青爷带着人闯进阁内,想着头一次吃到的桂花糕香甜滋味,心里涌起暖暖的感觉。青爷……我又想起青爷了,他在南洋一切可好?可有像我这般想起我?
正当出神,忽然听的有人唤我:“桂香!”
我回头一看,见是采雪,身着锻面绣牡丹袄,下着粉底彩蝶绣花裤,整个人换了装束,显得明艳动人。只见她神采飞扬冲我唤道:“桂香,过来!”
“采雪姐,你好呀。”我朝她微微一笑招呼道。
“桂香,你也好坏进了这宅子好些年了,怎么有些规矩还是没有学会,难道赵妈没有教你么?”采雪脸上笑容隐去,两道俏眉已经扭在一起。
“唔……采……”听她如此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只是觉得陌生不过。
“从现在开始,叫我大少奶奶,听到了没有?”采雪故意挺了挺还很纤瘦的腰腹,趾高气扬地说道。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是说她才是司徒海的太太么?那我呢?大少奶奶这四个字将我捶击的晕晕乎乎,那一日,采雪潜进揽云轩,窃取司徒海的贴身白玉,我可是全看在眼里,那她肚里的孩子,是司徒海的吗?
怀着疑问,我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看到你偷的白玉!”
采雪如同被雷击,瞧着四下无人,就冲上来对我一阵撕打,边打边冲我吼着:“你哪个眼睛看到是我偷的,明明是大少爷赠与我的,是你自己没用,跟在大少爷身边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你做不到的事,就我替你去做了,贱人,枉想当司徒家大少奶奶,做梦去吧!”
多么恶毒的话,扑面而来,我仿佛没有了知觉,如同在大海里一片被抛上甩下的小舟,被采雪推来搡去,胳膊上,腰腿上,被掐了多少下,我也不清楚了,我整个脑子一片空白,任由采雪撕扯着,发泄着。终于,她耗费了大量体力,将我松开,说道:“贱婢,没人会相信你的,现在大少爷晕睡不醒,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大少爷唯一的香火,你觉得太太会让你这么胡说吗?我警告你,别多事,不然你就等着滚出司徒家吧!”
十五
我不懂,一向对我亲切的采雪姐,为何会对我拳脚相向,我也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她偷了白玉,反而像是我做错了事一般。我蹲下身子,捂着头脸,尽量护住自己,好难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采雪像疯了一般撕打着我,突然听的她一声喊,打在身上的力道一下子减弱不少。我透过指缝向她张望,却看到她捂着腹部倒在了地上。
“快,快叫人,我的孩子……”采雪的脸上写满了痛苦,雪白的牙紧紧地咬着嘴唇,粉底绣花裤子渐渐洇出了血迹。
我见势不好,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模样,一边跑一边喊:“快来人那!”
等到采雪被人抬在榻上,太太领着人也赶到了,太太看了一眼躺着呻吟的采雪,脸若寒霜,“啪”的一下,一巴掌就呼到了我脸上,“贱人,要是这孩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刚才采雪那么拼命的撕打我,我只如木头般无所知觉,但是眼下太太这一巴掌,却将我心底里最后一道防线给击的崩溃,泪水终于不再受控制的滚落,一滴、两滴……
我到底做了什么?海哥哥他还不知道在他昏睡的这些日子这个宅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遗忘的一片残叶,我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
“孩子,我的孩子……”采雪挣扎着嘶喊,几个婆子围在她的周围满头大汗地忙碌着,但是阻止不了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她的身体。太太看到这情形,再也顾不上我,只是焦急地不停用帕子抹着额角的汗。
我却也不敢离开,陪着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一个女人在经历着如此可怕的事情。时间如同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我的思维。
终于,时间这把钝刀停止了切割,听到忙碌着的婆子小心地向太太汇报着:“孩子没了。”我一下子看向采雪,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采雪全无血色的脸上,狰狞扭曲地看着我。
有着同样怨毒的眼神的,还有太太,我望着太太的时候,无端端的身子打了几个冷颤,那种冷,是冷到骨子里的。
“来人,把这贱人给我关起来!让她死,太便宜她了,让她死一百次都不足以偿她犯下的罪!”
这是我站在阳光底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我头一次觉得死亡离我如此之近,也是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的性命是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我突然想到那块白玉,想到采雪的欺骗,可是当我身处在昏暗满是尘土的柴房中时,我都不知道我如何让人明白采雪做了什么,而我,又做了什么。谁,还会相信我所说的。我的罪,如何去偿还。那个还未来到人世的孩子,毕竟无辜啊。一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痛哭出声。小小柴房,就这样夜夜盛满了我的悲音。
十六
拂云阁、揽云轩、犀苑,到现在的柴房,栖身的所在随着时光不断变换,在我身边的人也在不断变换着,一个一个地来了又走,近了又远。一把铜锁,将我与阳光隔离,我顾不上梳妆,顾不上衣裳的更替,终日蜷缩在角落的一捧枯草上,看着唯一一扇没有糊纸的小窗,细数着晨昏交替。
我想起了采雪的话,我在这个家里,到底算什么身份?我难道真的如采雪所说是多余的吗?就像现在这样,无人问津地被关在这里,有一顿没一顿的,还是赵妈怜我,时不时偷偷地带些干粮点心,从小窗眼中丢进来,不然我想我早就随了娘亲一起去了吧。每当夜深人静时分,我总是抬头看着小窗中偶尔掠过的月影,想着娘亲,然后在梦里沉沉睡去,我好想在梦里面再见我的娘亲一面,如果可以,我也想在梦中看一眼青爷,看看青爷在南洋过的还好吗?青爷知道我现在这情形吗?青爷……
我也想起司徒海,我的夫君,有没有好转,有没有醒来。那些丫环们,会不会细致地帮你擦拭脸庞,会不会帮你翻动身子?我想起每一次的临贴、每一次的吟诵、每一次的训斥、每一次的温和都在我脑海一一回现。想的累了,就靠着角落沉沉睡去。
一日复一日。
“丫头……丫头……”
谁在叫我?
困难地睁开眼睛,咦?眼前不是司徒海么?一身月白长衫,衣袂无风自动,脸庞没有之前苍白,反而红润了些,海哥哥,你这是病好了么?我心里无端地欣喜起来。
“丫头,让你受苦了……我来救你……”司徒海的眼中透着悲伤,伸出手抚向我的脸颊。
“海哥哥,采雪的孩子不是你的,我看到了她偷你的白玉。”我急切地想要把我所看到的真相告诉他。
“我知道的,傻丫头……让你受委屈了……还疼吗?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保护你。”司徒海喃喃低语道。“丫头,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还能遇到你,到那时,我可以娶你吗?”
“额?海哥哥……”
“我要走了,傻丫头,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但是我还是希望上天能护佑你,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司徒海的身子怎么会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那对悲伤的眼睛,随着一滴眼泪,化为星光迸散。
“啊!别走!”我惊慌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发觉自己从梦中惊醒过来。
原来是一场梦啊。为何自己会做这样的梦来?
但是莫名地心慌,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着,衣服也被汗水浸湿。
看着窗外,天还未亮,也不知道是几时。正想着,突然听着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钥匙开锁的声音,抬眼一看,是赵妈,一脸悲伤地对我说道:“桂香,大少爷醒了,可是,大少爷去了!”
两个消息,都是关于司徒海的,还来不及喜,就被悲伤给摧毁了整个神智。我被赵妈连拖带拉地带去揽云轩,我的脚步几乎不沾地,原来,原来,那个梦是真的,司徒海是来与我告别……
十七
司徒海这一别,却别成了永远。看着雕花床上的宁静脸庞,分明只是睡着时的模样,怎么就说他已是永别?老爷与太太都在房内,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上前见了礼,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一边。
屋内,唯有太太的悲声,声音尖利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内心。
“海儿,我的海儿,你醒过来就是为了跟为娘说这些的吗?你可知道娘的心都碎了啊,海儿,我的海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这么多年,娘是怎么熬过来的啊,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啊。海儿……”
看着老爷,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分,虎目含泪,如何能不悲,海哥哥醒过来过?他跟太太说了什么了吗?怎么把我放出来了?好多疑问盘据在心里,却又得不到解答,眼泪却又不受控制地被太太的悲鸣唤醒,不停地滑落。
许久,老爷长叹一声道:“桂香,我们错怪你了。”我抬起头,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向老爷,静静地等着老爷继续说下去:“桂香,采雪腹中的孩子,不是海儿的,我们错怪你了。”
“唔……”当时拼命地想解释清楚,而现在,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爷看了看我,嘴角抽动着,显然内心也在作着挣扎:“海儿醒来说,他并不曾与采雪有过肌肤之亲。”
是海哥哥,是海哥哥还了我清白。他的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直到最后一刻,他想到的居然还是为我洗清冤屈。
正在悲鸣着的太太,显然被这一句话刺激到了,尖声叫道:“那个贱人,贱人,居然想用一个野种来冒充司徒家的骨血,果然那些小蹄子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个个的想着飞上枝头!来人,去把那个贱人打杀了!打杀了!呜呜呜……”
老爷好像并不耐烦太太这般的歇斯底里,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语,接着说道:“桂香,你嫁入司徒家这几年,本份乖巧,是个好孩子,海儿还特意嘱咐,要给你一个交待。”说着,递给我一卷透着墨香的纸。
我展开看着上面所写:桂香,有夫司徒海,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立约人:司徒海。
这是……这分明是休书……我虽懵懂,但也知道,司徒海临别之时,写下休书,只是为了放我离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海哥哥,你为了我的欢喜这么做,你的欢喜由谁成全?
“桂香,要是你有去的地方,司徒家的大门为你开启,任你离开,因为这是海儿所愿,说是不愿将你束缚在这宅子里守活寡。如果你没有去处,那司徒家也是你的家,你可以住下来,直到我们帮你寻个好人家……”
“不,我走!”既以至此,我留下来又有何意义?虽然不知道出了司徒家,我还能去哪里,我将休书好好叠了,妥贴收好。“不过,我要送完海哥哥再走。”说罢,对着我的海哥哥直直跪下,嗑头,一个、两个、三个……
两天读了三遍,爱上了青爷,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