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东湖有什么好看的。”妈妈吃着面包，眉飞色舞地说：“我抓紧打麻将。我手气好的时间段一般两天就过去了，这两天我哪都不去！”妈妈把李宇嘴边沾着的一粒面包屑捏掉送进她嘴里，接着说，“等我赢钱多了，我带你去张家界旅游！”
　　 李宇吃完了一串豆腐片，故作生气地说：“你总是打麻将打麻将！人家妈妈都带着儿子逛超市、到西湖划船、东湖看植物园呢！”
　　 妈妈吃惊地望着李宇，说：“你今天怎么了？以前劝半天都不出去，成天搁家里打电脑、玩游戏！怎么今天想出去玩了？还叫妈妈带着？你今天怎么了？”
　　 “人家就是想玩嘛！”李宇说，把油腻腻的嘴噘起来：“你就知道打麻将！”
　　 “嗨！你这孩子！”妈妈生气了，脸儿红红的：“我打麻将怎么了？我不打麻将还能干什么？人家双休日都是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儿女玩，你爸爸死到哪里去了？你以为妈妈天生就喜欢打麻将呀？我一闲下来脑子就乱糟糟的你知道吗？我不打麻将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你知道吗！”
　　 妈妈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自从爸爸不大回来之后妈妈就变得暴躁和易怒了。所以，李宇很少跟妈妈说话，他只是在要零花钱和通知开家长会的时候才跟妈妈说话。而今天他是带着任务与妈妈交涉的，他不能把事情搞砸了，他得让妈妈高兴。
　　 见儿子不吭声了，妈妈就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说：“好好在家做作业，老妈赢钱了，带你去吃肯德基。”李宇想了想说：“那你散场了别走哦，我骑电瓶车去接你，然后我们去吃香辣龙虾好吧？”妈妈说：“好的，一言为定。”
　　 妈妈到麻将馆去不久，李宇就着急起来，他总是感觉妈妈会提前散场的。以前妈妈也有过提前散场的例子，妈妈说有人赢钱了，就借着上厕所的机会给家里发信息，让家里人打电话来说有急事儿好趁机逃走。今天妈妈会不会提前散场呢？于是，他给刘晓春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刘晓春打麻将的有可能提前散场。要早作准备。刘晓春回短信说：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王光明的后妈一到那个拆迁的小胡同，保证叫她洗个“尿浴”。
　　 下午三点，李宇就做完了双休日作业。玩了半小时的“反恐精英”，李宇就坐不住了，他老是感觉妈妈散场了，妈妈跟王光明的后妈一起走了。于是，他关闭电脑，到楼下的车棚里推出电瓶车上路了。去麻将馆同样要经过刘桥。李宇的家住在老城区，麻将馆在新城区，刘桥就像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老城，一头挑着新城。李宇骑到刘桥上，听见了桥下摇滚乐的声音，这肯定是那帮“单亲俱乐部”的成员在跳舞。李宇觉得“单亲俱乐部”蛮不错的，它能给那些“单亲”孩子提供一个诉苦发泄的场所。孤独和落寞的单亲孩子到了这里就活跃起来。不过，“熊大”和他手下的一帮人，其实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他们并不能阻止后爸后妈的激增，也不能使后妈后爸们改恶从善脱胎换骨。
　　 刘桥上的“命师”们依旧枯坐在马扎子上，他们好像从早上到黄昏都是枯坐在那里，中午似乎也不回家吃饭。算命看相的善男信女并不是很多，所以，某些“命师”就专心致志地听着巴掌大的收音机。他们听得很投入，好像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听收音机的。这群“命师”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看上去有七八十岁的光景。在他的面前偶尔有一两个中老年女人坐在马扎子上。他在空闲的时候既不枯坐着也不听收音机，他身边放着一只鸟笼子。他嘬起干瘪的嘴巴逗着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翠鸟在里面上蹿下跳，鸣叫不止，引来一片细碎婉转的鸟叫声。
　　 李宇对这位白须老人有深刻的印象。8岁那年他和妈妈去西湖玩，妈妈看见那个白须老人就不走了。妈妈不走了他也不走了，他在马扎子上坐了一会就逗鸟去了。那是一个红嘴绿背白肚皮的鸟，它的叫声尖利细碎，像夏天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他记得妈妈给了那个白须老人50块钱，那个白须老人跟妈妈交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看见妈妈从手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妈妈在她的红皮记事本里写下了一串阿拉伯数字：2018.45。
　　 白须老人现在还坐在5年前的位子上，他脸上的皱纹比5年前更深了，头发稀疏了，胡须却在疯长。他的山羊胡须已经下垂到胸部了。湖边的垂柳在秋天阳光里继续生长，白须老人却在阳光下“沙沙”地萎缩着。但李宇不知道那个红嘴鸟儿是生长着还是萎缩着。
　　 对于那个神秘的数字，李宇现在记忆犹新，在8岁的记忆里好像很多事情都已苍白和模糊，只有那串数字还在像街道上的霓虹灯那样鲜艳璀璨。2018.45，是不是指2018年4月5号呢？现在是2016年9月21号，距离那个时间还有将近二年，李宇不明白2018年4月5号对于他们家庭有什么纪念意义；李宇想，老妈今年38岁，到2018年才满40岁，所以，那个时间与老妈的岁数无关。
　　 李宇想探寻那串数字的秘密，他想弄清那串数字的秘密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试图通过询问妈妈得到答案，但妈妈总是有理由搪塞过去。追问紧了，妈妈还对他发脾气：问这干什么？这与你的学习有什么关系？你要把心思花在学习上，不要问与学习无关的事情！所以，那串神秘的数字依旧神秘着。
　　 李宇骑上电瓶车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在等红灯时，他看见对面街口弧形的建筑物上张贴着一张巨幅广告，广告上是一位穿婚纱的漂亮女子，眼睛像小碗一样大，眉毛像筷子一样粗，凸出的胸部像扣着一只脸盆。李宇知道，在这家婚纱摄影室的前边就是麻将馆。
　　 （三）
　　 李宇把电瓶车扎在麻将馆门口的法桐树下，他靠在树身上看街道上的两条野狗嬉戏。这条大街是乌龙县城的中心干道，宽阔的街道上，两边全是挺拔的法桐。法桐叶面宽阔厚实，每一面树叶都像一把小小的蒲扇，法桐长长的枝桠伸向街道，几乎覆盖了半条街。阳光从法桐的叶儿间筛下来，在李宇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跳跃着一些水晶色的光斑。干热的初秋阳光被厚厚的叶面遮挡和过滤，被遮挡和过滤的还有尖利悠长的蝉声以及各种车辆制造的噪音。于是，树下就清凉而幽静。站在光合作用生机勃发的法桐之下，李宇感觉神清气爽呼吸顺畅。
　　 李宇就这样不声不响地靠在树干上过了两个多小时。他真实而清晰地看到了时光的箭矢从法桐树蒲扇一样的叶子中间穿过，射向遥远的天空，把天空中漂浮的白色的云朵染成了红色。7点多钟的时候，他看见老妈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一同走出来。陌生女人上身穿宽松的白色短袖褂，下身是黑色短裤，腿上是无色透明长筒丝袜，脚上是棕色高跟凉鞋。陌生女人的打扮和体态竟然跟妈妈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她的头发染烫成黄色。不用问，这个陌生的女人就是王光明的后妈。李宇听妈妈说，她每天打完麻将都要与王光明的后妈一起走回家，她们步行走一个多小时是为了减肥。
　　 “老妈。”这时候李宇喊了一声。老妈很惊讶，问：“儿子，你怎么来了？”李宇说：“我来接你呀！”妈妈笑道：“今天散场早，我准备跟你胡阿姨步行回去，你自己骑车先走吧！”老妈说着向王光明的后妈老胡介绍说：“这是我儿子，跟你儿子差不多大吧？”
　　 老胡笑了一下说：“你看你儿子多孝顺，你还是跟你儿子一起走吧！”老妈还要坚持步行，李宇说：“你不是说跟我一起吃龙虾吗？你怎么忘了？”妈妈拍了一下手说：“看来我是老了，忘性这么大！”说着转向老胡：“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点？”老胡说：“我怕地沟油。再说我还得回家给老狗、小狗做饭呢！”说着，朝李宇妈妈摆摆手，便独自走了。
　　 老胡走后，老妈给什么人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中只说了一句话便挂掉了：“我儿子要吃香辣龙虾，我们正朝那里走。”
　　 这时候李宇推着他的“永久牌”小电瓶车，娘儿俩慢慢寻找着“香辣龙虾店”。正走着，一辆黑色上海大众轿车猛地响了一下喇叭，在他们的身边停下了，老妈扭头看去，轿车的门被打开，一个白胖男人从车里钻出来：“张老师。”他喊了一声。老妈便往街边走了两步，说：“是王老板呀，我带儿子吃龙虾。”
　　 王老板说：“我正好也想吃龙虾了，今晚我请客！”
　　 龙虾是李宇最爱吃的食物，以前老妈经常一个人在外面吃饭，然后给他带回半塑料袋香辣龙虾，还有几块芝麻酱千层饼。这位王老板难道也喜欢吃龙虾？李宇想着就跟着王老板和妈妈走向了那家龙虾店。龙虾店其实是两间门面房，茶色玻璃大门，推开玻璃门，店主迎上来，笑容可掬地叫着王老板，把他们让进一个座位上。龙虾店的每一个座位都是黄色长条桌、蓝色塑料凳子。王老板把李宇的妈妈让到长条桌的一侧坐了，自己坐在她的对面，李宇则被安排在面对墙壁的一侧。
　　 龙虾很快被店主端上来了，这是一只不锈钢盆子，里面满满地盛着被炸成暗红的张牙舞爪的龙虾。随龙虾一起端上来的还有一盘子上海青炒千张，一盘子芝麻酱千层饼。王老板又要了一瓶红酒和一瓶汇源果汁，王老板和李宇的妈妈喝红酒，李宇喝汇源果汁。
　　 三个人边吃边喝。李宇的妈妈还不停地给李宇剥着龙虾，妈妈把粉白的虾仁放在李宇的碟子里。王老板有时也剥出一两个虾仁给李宇。李宇这顿饭本来吃得很高兴，可一个偶然的事件立即冷冻了李宇的兴致，让他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李宇在放下筷子的时候，一根筷子从碟子上滑落了，当时，妈妈正在与王老板碰杯，他们举着玻璃杯微笑着四目相对，他们没有注意到李宇弯下身子拾筷子，李宇拾筷子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王老板伸在桌子底下的双腿正紧紧地夹住妈妈的双腿，妈妈的双腿被一个男人粗壮的双腿钳住，就像一双粗壮的筷子夹住了两根火腿肠。
　　 李宇拾起筷子的时候已经没有心情吃喝了。他站起来，把一张油腻腻的嘴噘得很高，转身往门外走。妈妈在后面喊道：“儿子，干什么去？”李宇不答，妈妈又问：“上洗手间吗？洗手间在楼上！”看来，妈妈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了。李宇瓮声瓮气地说：“不吃了！饱了！”李宇记得他看过一篇小说，他在这篇小说里读到了一句话，这句话很适合他的老妈和那个白胖的王老板：“许多爱情故事都是在猝不及防或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产生的。”
　　 李宇拉开玻璃门走出来。这时候的城市已经辉煌灿烂了，街道两边的路灯和大楼上的装饰照明霓虹灯齐刷刷地亮起来，灯光像水一样淹没了白夜的微弱光线，城市逐渐走进了夜的深谷。李宇站在龙虾店的台阶上，是去是留犹豫不决。
　　 妈妈很快追出来了，妈妈带着酒后微红的亮丽脸颊出来了，她说：“这么快就吃饱了？龙虾还多着呢！”李宇说：“龙虾的大腿太恶心人了，不吃了，我从此再也不吃龙虾了！”李宇的话让妈妈颇费脑筋，妈妈不知道儿子说的“大腿”是龙虾的还是王老板的，妈妈似乎心虚了，声音软软地说：“你吃的是虾仁，又不是大腿。”
　　 王老板也出来了，他把剩下的龙虾和千层饼已经装进塑料袋里提出来了。他好像对妈妈也好像对李宇说：“龙虾剩下一半，带回去吃吧。”妈妈接过来塑料袋，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儿子突然想起作业没做完，他要赶回去做作业。”王老板说：“这孩子对学习很用心的，值得表扬。那要不要我送你们回去？”妈妈说：“不必了，儿子骑着电瓶车呢！”
　　 王老板说：“好吧，路上小心！”妈妈摇摇手说：“拜拜。”
　　 妈妈跟着李宇来到停放电瓶车的地方，李宇掏出钥匙启动了电瓶车。妈妈将塑料袋放进电瓶车前面的菜篮里。然后坐在后座上。李宇把电瓶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桥头上。桥北头卖水果的小贩似乎比白天更多了，小喇叭里连续不断地响着方言叫卖声：橘子5块钱3斤、3斤5块钱......香蕉10块钱5斤、5斤10块钱......而白天枯坐着算命看相的人一个也没有了。桥下也没有听到录音机播放的音乐声，显然，那些单亲俱乐部的孩子都还没有来。
　　 李宇把电瓶车停在桥上不走了，妈妈以为他想吃水果，问：“想吃什么？橘子还是香蕉？”李宇说：“你自己先回吧，我在这玩会！”
　　 妈妈说：“你夜晚从来不玩的。这里人来车往也不是玩的地方。”李宇不吭，妈妈又说：“你要玩，妈妈在这里陪你好吧？”李宇不答，伸手掀开菜篮，把那袋剩下的龙虾抓在手里，“呼”地向西湖掷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水面上“噗”地发出类似鱼跃的响声。
　　 “你怎么啦？”妈妈从座位上跳下来：“你今天到底什么啦？你不想吃我吃，干嘛扔掉？”
　　 李宇说：“我没当着那家伙的面扔掉，已经给足你的面子了！你说说，你跟那家伙吃过几次饭了？你平时带回家的那些龙虾都是那家伙请的吧？”
　　 “是又怎么样？”喝了红酒的妈妈脸上浸透着酒的汁液：“我跟朋友吃顿饭怎么啦？胎毛还没掉光，你就想管住我啦？”
　　 李宇说：“不是吃饭那么简单吧？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爸的事情吧？”他的声音不大，可有些咄咄逼人呢！
　　 “做了又怎么样？”妈妈尖利地叫道：“你爹还没管过我哩，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李宇毫不示弱：“你对不起我爸你也没有资格管我！”他叫道，眼睛瞪着妈妈：“我爸每次回来你都跟他吵吵吵！我爸不回来都怨你！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