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痛悼二伯(散文)
一向健朗的二伯忽然去世,噩耗传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于是我们一路狂奔,然后兜兜转转驶进闹市的小区。眼前的景致依然如故:几棵粗大的白杨仍耸立在路旁,光秃秃的枝干在冬风中摇摆,发出呜呜的哀鸣;不远处那圈铁栅栏早已锈迹斑斑,花池中的枯枝残叶落了厚厚的一层;几栋青砖所砌的小楼,像历尽沧桑的老者耸立于远处,最里面的那栋早已人去楼空;曾几何时飞扬跋扈的爬山虎亦失落了威风,只留得青筋似的藤蔓纵横交错;楼下几道石灰涂抹的圆拱门亦斑驳脱落,偶尔露出青砖清晰的轮廓。只是今日的小区有些异常,车儿赶庙会似的挤得满满当当,,一单元门口更是人头攒动……
我有点迟疑地推开屋门,浓烈的香火味瞬间袭来。迎面墙上挂着乌黑的绸缎,在绸缎的正中赫然镌刻着硕大的“奠”,奠字两侧悬挂着挽联:德泽永志千,名望常昭百世。这缎子的下缘是张供桌,上面供奉着二伯酷爱的甜点与水果,在供桌的里侧摆设着一对茶碗粗细的烛台,那蜡烛正发着幽幽的光。烛台之间是架一尺见方的相框,那相框的主人正是慈眉善目的二伯。你瞧,他虽年逾耄耋两鬓却不染秋霜,贵人似的大蒜鼻顽皮地翘着,恰是卡通里的三毛;你瞧,她眼眉低垂,那八字眉儿很长,长的越过了眼角;你瞧,他略厚的嘴唇微微向外翻滚,嘴角亦始终上扬。
“二伯,丫头不孝,丫头来迟了。”此刻我才如梦初醒,撕心裂肺的痛开始蔓延。“二伯!”哥哥瓮声瓮气地哭喊着,只见他作揖叩拜,然后砰砰地磕着响头。顷刻间,满屋子的人安静下来,只见他伸长脖子、瞪大了眼。“丫头,我的傻丫头啊,你再也见不到二伯啦!”忽然屋内传出嘶哑的哭声。
寻声望去,只见一位满脸憔悴、神色恍惚的老人正歇斯底里地捶打着床沿。“伯母!”我跑向她,伸开了双臂。“丫头,你说一个好端端的人咋说没就没了呢,就是杀只鸡它也得扑腾扑腾翅膀、蹬蹬腿啊?”她嚎啕大哭,眼泪鼻涕一同泄下。“伯母请节哀。”我拉住她的手,竟笨拙地说不出话来。“丫头,都怪我这棺材瓤子不中用啊!昨半夜,你二伯伺候我喝药、安歇,然后他开始洗脸、刷牙、洗脚,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竟没了声响,待我寻到他时已鼻孔冰凉。”愧疚满腹的伯母像极了祥林嫂,类似的话儿逢人便说,甚至唠叨不停。“大妈别自责,刘叔没受一点罪、没拖累任何人,这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嗷。”邻居大姐挽住伯母的胳膊,偷偷地抹眼角。
随着吊唁者增多,我和哥哥有些手足无措。因按故乡的习俗,主家的堂屋应设有灵堂,棺椁则位于中央,院外需搭起帐篷,所有的至亲晚辈都得披麻戴孝。若有客来,那客人定用帕子遮住嘴脸,然后呜呜呀呀如同花脸登场;凡守灵者必须双手伏地、屁股高高撅起,然后哭得惊天动地。而这里的吊唁者无非点点头或深鞠一躬,刘家上下亦默不作声,甚至棺椁都不见影踪。“二哥,怎不见我的二伯?”最终我弱弱地问道。“哎,按济南的规定,你二伯在殡仪馆哩!”一位身材瘦削的汉子长叹一声,眼瞬间红了。
夜里我和哥哥为二伯守灵,所谓守灵,无非守着那张供桌、无非保障香炉内不能断了香火。“哥,论办丧事,还是我们老家热闹哈?按农村习俗二伯属于喜丧,需敲锣打鼓……”我咂着嘴。“闭上你的臭嘴,生怕人家把你当哑巴卖了。”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后特谨慎地向内屋瞟了下。只见内屋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或摆弄手机或吹哨似的打着鼾。夜深了,天阴沉沉的,既看不到星星又见不到月亮,唯有风儿肆虐发出阵阵的哀鸣。我们面向供桌坐着,没有棺椁的灵堂着实让人失落。亲爱的二伯,您还好吗?不知胆小的您会不会害怕?亲爱的二伯,魂在何方,殡仪馆储放的可是你的皮囊?亲爱的二伯,您冷不冷?不知有谁能为您披件衣裳?我痴痴地望着相片里的二伯,想着想着眼睛竟模糊起来……
“我要去济南,我要去看我的二伯,我要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二十年,我眼一瞪、心一横便丢出一句话来,谁曾想此话刚罢就令娘坐立不安。“臭丫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自己去济南?”温柔的娘一反常态。“放下吧娘,您的丫头长大了。”我搂住娘的脖颈,“再说本姑娘经济独立,花不着您的一枚铜钱。”我开始死缠烂打。“哈哈,这臭丫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孩大不由娘,就随她去吧!”爹咧开大嘴嘿嘿地笑着。娘的脸逐渐阴沉下来,阴沉得都能拧出水来,最终她眼一闭、脚一跺吼了句:“快滚!”
当我跨进小区,传达室的旁边是排碗口粗的白杨,它们正赤着膀子向高空伸展着,阳光穿过虬枝洒下暖暖的光。离白杨不远,是株高大的冬青,翡翠似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远处,几辆私家车正沐浴在阳光里,金灿灿的“福”字亦熠熠生辉。在往里走,青砖所筑的小楼儿耸立于眼前,孪生姐妹似的让人尴尬。正当我一头雾水时,忽然有人从木质的小窗内探出了头,并频频向我挥手。
待我再走近些,那人已越过圆拱门,只见他红光满面,虽体态丰腴,但身轻体健。“嗨,二伯!”我惊喜地跳了起来。“哈哈,我们那两扎来长的丫头竟长这么大了。看,迎接你出生的平顶房都盖成了小楼。”二伯叹了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知不觉我们都老喽。”二伯眯起眼睛,俏皮的大蒜鼻抖了一下。“哈哈,我的二伯帅呆了,谁敢说您老,我就跟他急。”我挎着他的胳膊大笑起来。“刘哥,这是谁家的闺女?”一个陌生男人瞪大了眼。“哈哈,这是我家最小的丫头。”二伯高高扬起了嘴角。“晶儿,二伯一辈子没有丫头,你就是俺的丫头。”二伯嘿嘿的笑着,紧握我的手。二伯的手掌好大、好暖啊,竟和娘一样,只是二伯的手指纤细,而娘的手掌布满了老茧。“丫头,别看我们刘家在陵县城单门独户,在这可是人丁兴旺。”二伯高高扬起了头。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那道防盗门立刻被打开,然后呼啦啦拥出好些人。为首的是位鹤发童颜的长者,你瞧她白皙的肌肤,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瘦削的下巴,你再看那身合体的便装将她完美的轮廓凸鲜显出来。“伯母好!”我点点头,有点拘束地拧着衣角。“别傻站着,孩子,进屋暖和暖和。”她笑得很灿烂,“知道你要来,你二伯高兴得跟过年似的,这不,把全家老小都召集过来啦!”只见这刘家大军浩浩荡荡,只是除却二伯夫妇,咱辨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啧啧,你二伯就像活在糨糊里,一大家子挤在鸟巢似的小楼里,听说还四世同堂……”忽然小姑妈的话闪入脑海,不觉有点苦涩。“哈哈,外甥女儿来了,屋里请。”我寻声望去,竟被来人吓了一跳。
只见此人是位瘦削的侏儒,看眉眼她与伯母有些相像,只是要年长些。只见她一瘸一拐地走出门来,将满脸的褶皱绽放成花儿。那狭窄的房间里竟摆放着两张床,靠窗的一侧正躺着一位老者,她的头发脱落得很厉害,露出雪白的头顶,一缕白发绕脑后一圈盘成桃核大小的发髻。只见她用力指指身边的方凳,然后拼命地干咳着。“妈,咱家丫头来看您了。”二伯疾步上前,轻柔地敲打她的脊梁。“晶儿,这就是你的外婆和姨妈,她们可是咱家的功臣哩,你的三个哥哥都是她们带大的……”说着说着,二伯的眼有点潮湿,笑容逐渐变得苦涩:“那时我们工作忙,家里又穷得叮当乱响,多亏了你外婆帮衬着……”“傻孩子,一家人岂能说出两家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娘俩仍是你的累赘。”老人打断二伯的话,“丫头,你二伯是个好人啊,你给他一时的情,他还你一世的恩。”老人一脸的柔情。“真是父慈子孝,你的几位哥嫂也对我们很好,尤其劲儿----你的二哥。”姨妈拉住我的手,“记得前不久,劲儿回来看我走在街上,一边埋怨着一边将我抱起,唯恐我走得腿疼。”满满的幸福从姨妈脸上荡漾开来。阳光穿过木窗,满屋子亮晃晃的,厨房内飘出饭菜的馨香,客厅的人们亦忙作一团……
逝者如斯,一切恍如隔世。谁知几年之后我们再次投奔二伯,这次理由竟让人痛断了肝肠。
不知是老天爷不睁眼,还是造物弄人,一辈子积德行善的娘竟得了贲门癌。娘一辈子节俭,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让她来济南做手术,这昂贵的费用对其而言无异于抽筋挖骨。好在娘大字不识一个,她的城池再坚不可摧也抵不住我们的狂轰乱炸。“弟妹,屋内歇歇脚。”二伯搀住孱弱的娘,笑得有些牵强。“弟妹二十多年没来这儿吧?”伯母握住娘的手,眼立刻红了。“都怪俺这身子骨不争气,总来讨扰哥嫂。谁说不是呢,二十年前,若不是你们收容我们,要不是大医院的条件好,哪有我家晶儿啊!”娘有点哽咽。五月的阳光正暖,阳光里的娘脸色苍白,眼里隐隐闪着泪光。屋外的爬山虎越过窗台,苍翠欲滴的叶儿正随风摇曳。
“丫头,你的外婆与姨妈相继去世,在这寄读的几个孩子亦陆续上了中学。”二伯长叹一声,“这下好喽,我们一大家子终于团圆了。”他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捋着额前的头发,接下来的日子忙坏了我的二伯与二哥,二哥在家与医院之间奔波着,二伯则在几平米见方的厨房里忙得焦头烂额。“谢谢二哥,谢谢劲儿。”虚弱的娘一脸谦卑,她抓住二哥的手,满脸伤悲。“劲儿,我们好些年不见了,谁知婶儿看到你时竟是这个模样?”娘的嘴角抽动几下,瞪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婶儿,想当年您对我视如己出,是您一直背着我,从日出到日落。”二哥微笑着。“那年劲儿才六岁,劲儿还记得?”娘的眼浸满温柔。“当然,我还记得我爸妈来接我时,我哭得像李三娘。”二哥哈哈大笑起来,白皙的脸涨得绯红。“我们的家什都是他一手置办的,每到周末他还为我们打扫卫生……”二伯抬起下巴,眉毛也挑了起来。此时夕阳西下,玻璃窗上竟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一阵风儿越过阳台,携带花儿馨香在空中飘荡。原来二伯的花儿开得正旺,一簇簇花团竟引得蜂蝶匆忙……
二哥给领导开车,他开的轿车自然很“牛”,好像还挂着什么牌子,这牌子煞有狐假虎威的味道,凡它所过之处那些门卫都毕恭毕敬。一脸浅笑的娘被二哥搀扶上车,待我们收拾停当那车儿竟像长了翅膀。“晶儿,我的车速快,你感觉头晕么?”二哥问道。我搂着娘,让她的头搭在我的肩上,轻轻为她披上毯子。娘有点胆小,紧紧地闭着眼睛。那是我第一次坐豪车、第一次上高速、甚至迄今为止第一次坐那么快的车,看着窗外的树木飞速闪过,看着漫天的雨随风飘舞,那感觉真爽。“没关系,特嗨!”我大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娘坐直了身子,她用手指慢慢划着玻璃,好像要抹去那一窗的雨。“娘,喝点水吧!”我摸着手提包,找那瓶矿泉水。当手触摸到包儿的底层,竟摸出厚厚的一个信封,待我定睛观瞧竟傻了眼。
只见信封内是厚厚的一沓钱,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丫头,当你看到信封时想必已经到家了吧。知道你的母亲生性耿直,只好出此下策。丫头,照料好你的母亲,祝弟妹早日康复。娘默默接过纸条,看着看着竟滴滴答答落下泪来……
“丫头,都凌晨两点了,你还不睡?”伯母柔弱的声音将我从记忆中唤醒。“没呢,伯母喝杯水。”我搀她坐了起来,“哎,丫头和你二伯一样的心重。”伯母将水杯递给我,翻了个身不再言语。我不敢多言,透过门口看到哥哥正守着供桌打盹,几个男人的鼾声此起彼伏。香炉内依旧发出袅袅的烟雾,几支残香正落寞地燃烧着。我悄悄擦去桌上的香灰,再将香儿与黄表纸点燃,岂料浓烈的烟雾弥漫开来,呛得我睁不开眼。我忙打开抽油烟机,看着烟儿慢慢散去,再听那机器正嗡嗡作响。相片里的二伯仍在浅笑,他好像又在笑我:“好笨的丫头!”
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美人图,美人图的空白处题着两道小楷: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诗词下侧是位绝世的美人,只见她面如桃花,体态婀娜,手持书卷立于芭蕉叶下,芭蕉叶的一侧是座小亭,小亭的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匾,牌匾上隐约浮现出“溪亭”的字样。不知是触景伤怀还是打错了神经,我看着看着泪珠儿竟簌簌地垂落下来。天终于亮了,日头逐渐升上头顶,宾客纷纷多了起来。伯母颤颤巍巍地梳头、刷牙、洗脸,然后穿得板板整整。“伯母,您老在床上歇一会?”我搀扶着伯母,可她执拗地坐在门口,纹丝不动。我的眼再次湿润起来,我知道伯母要送二伯最后一程。“起灵喽!”管事的男人 大吼一声,哥嫂终于放声痛哭。而哭声最响亮的当属伯母,她的哭声浸满了悲怆。
为首的灵车缓缓前行,一把把冥币被抛向高空。那圆盘大小、铜钱状的冥币像雪花飞舞,一阵风来,那冥币在空中打着旋,或卷入高空或飘于地面。初冬的阳光有点冷,或许没有二伯的地方亦变得荒芜。我乘坐的是辆灰褐色的面包车,这幅场景竟和十三年前有点雷同。只是上次我们去的祠堂,娘的骨灰将在那里安放。“娘啊,今天二伯亦去了天堂,有二伯作伴,您不再孤单;娘啊,好生照看二伯好不好?他对爹的恩泽我们已无力回报;亲爱的二伯,今天丫头来看您了,您可知晓?谁知此一别,您我竟隔着阴阳。”想到此处,我竟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