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呜呜着闯入小山村，吹红了柿子的脸。红红的柿子挂在枝头，像小灯笼，亮了季节，也亮了兵牯子的眼。
　　 兵牯子坐在屋前的柿子树下，发呆，冷不丁一坨软软的东西落在头顶上，把他从往事里拽了出来。兵牯子用手摸了摸头顶，感觉湿湿的，凉凉的。而后把手指凑近鼻孔前，嗅了嗅，一股恶臭直钻鼻孔。
　　 “妈的，么格（什么）东西？这么臭！”兵牯子纳闷，仔细一瞅，原来是坨鸟屎，心里直冒火。
　　 兵牯子“噌”地站起来，仰头一看，高高的枝桠上多了一个鸟窠。一只黄雀正站在窠边，头朝窠忙碌着，窝里传来杂乱地叽叽声。啥时候垒的窠？真会找地方，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兵牯子愤愤地想，快步向偏屋走去，操起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有一个铁钩。这是兵牯子专门为摘高处的柿子而制作的，他要把讨厌的鸟窠捅下来，以解心头之恨。当竹竿快触之鸟窠时，不见了黄雀，窠里探出三两个肉肉的头和嫩黄的喙，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着，可能是饿了。
　　 阳光透过枝桠和稀疏的树叶，直射下来，照在兵牯子脸上，晃眼。兵牯子手中的竹竿僵住了，停在半空中，不知咋的，心里泛起一丝怜悯，不忍心让小鸟家破鸟亡。忽然，眼一黑，手中的竹竿“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一踉跄，险些摔倒。兵牯子八十多了，近来，经常会出现黑眼，头晕，站立不稳。他深感不妙，要么身犯大病，要么大限将至。可儿女都不在身边，倘若哪天离开了，没人知晓。如此一想，忧郁的神情板结在脸上，孤独在萧瑟的秋天里弥漫，他觉得自己不如那鸟儿，鸟儿还有儿女相伴。
　　 兵牯子有三儿一女，老大老二举家外出打工，很少回家。女儿离得远，不常来。老三住在县城，多次请他去城里安度晚年，故土难离，他死活不去。老三没法，只得随了老父亲。老伴去世早，自儿女们成家后，二十多年了，兵牯子孤独度日。可他又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什么苦呀累呀孤独呀，从不外说，搁在心里，藏得严实。
　　 柿子树长在堡坎边，坎下是兵牯子弟弟的两层楼的瓦屋，屋顶与部分枝条将接触又未接触。只要风稍大些，吹动树枝，枝条就会蹭到屋顶，哗啦啦刮乱瓦片。瓦片一乱，就会漏雨。为此，弟弟、弟媳没少与兵牯子吵架，多次强烈要求把那些枝条砍掉。弟弟在外地工作，一年回家探亲一次，兵牯子自恃弟媳一个弱女子，拿他没办法，态度蛮横不讲理。说什么树枝没碰着屋顶，至于风吹的，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老天爷……因此，两家历来不和。
　　 起风了，凉丝丝的，兵牯子顿觉清醒了许多。柿子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跌落在地，兵牯子凝视着那红绿斑驳的叶子，愣了一会。这时，腹中叽里咕噜了几下，有饥饿感，才想起没有吃早饭。已是晌午，于是向厨房蹒跚走去，生火做饭，饭是昨天中午的，热热就能吃。
　　 兵牯子没事就站在树下仰望，看黄雀忙碌，看雏鸟长大，心里既羡慕又温馨，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柿子树上，叶子越来越少，更多的柿子浮现出来，越发红润，像落山的小太阳。招来画眉、山雀、麻雀、喜鹊，还有乌鸦前来光顾，啄食柿子。也奇了怪了，兵牯子不但不恼，还饶有兴趣地看热闹。要是以往，早就火冒三丈，连忙用石头掷，用竹竿赶，想尽办法保护柿子。如今，他喜欢这份热闹，因为村里太静了。
　　 忽然，兵牯子想起了什么，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拿来顶端带铁钩的长竹竿，铁钩下系着一个开口的网兜。用钩套住柿子的柄，轻轻一扭，柄就折了，掉进网兜了，柿子完好无损。用这种办法，无论多高的柿子，都能轻而易举地摘下来。摘下的柿子放在篮子里，光滑红亮，惹人喜爱。兵牯子心里美滋滋的，摘了半篮子时，铁钩刚套进一个柿子柄时，柿子就掉下来砸在瓦片上，啪的一声瓦片裂了。
　　 那响声非常刺耳，兵牯子惊了一跳。紧接着，从下屋内传来弟媳菊莲的吵闹声：“又砸烂瓦片，呷（吃）了柿子拉痢。”一会，菊莲从屋里快步走出来，在距兵牯子半丈开外停下，气冲冲地与兵牯子理论：“赔！赔我的瓦，今天必须赔，重新添瓦盖好。”她不敢离得太近，怕兵牯子揍她，有一次，兵牯子真动手，差点搧到她脸上，一想起，就心有余悸。
　　 兵牯子原本心里有愧，但一看菊莲盛气凌人的样子，怒火噌噌上冒，大声嚷嚷：“不赔，不赔。赔个球。”兵牯子那火爆脾气，都这个岁数了，一点没改。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何况弟弟去年离世，眼下就弟媳一个老掉牙的弱女子，兵牯子更加有恃无恐。
　　 菊莲一听，毫不示弱，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兵牯子的鼻子，扯着脖子骂道：“死兵牯子，只顾自己呷柿子，砸烂别人的瓦，自私自利。你，你不得好死。”
　　 “你再骂，看我不打死你。”兵牯子咬牙切齿，唾沫飞溅，冲上前去。菊莲害怕，连忙退后。兵牯子并没冲向菊莲，却去了偏屋，拿了一把柴刀出来。菊莲一看势头不妙，心扑通扑通，转身拔腿就走，没走几步，回头一看，兵牯子并没追来。
　　 只见兵牯子来到树下，把刀别在腰上，噗嗤噗嗤爬树。爬了不到两下，脚下一滑，咣当仰面摔在地上，四仰八叉，久久没有动弹。菊莲满腹狐疑，远远观望，不敢上前，担心兵牯子使诈。
　　 “难道摔死了？”菊莲自言自语。若是兵牯子真死了，她脱不了干系，心里害怕起来，于是壮着胆子走近一探究竟。兵牯子面如死灰，身后的地上有一滩血，菊莲惊呆了，两腿直哆嗦，木头似的傻立着，手足无措。须臾，回过神来，心里庆灾乐祸，呸！死了活该。环视一周，鬼都没一个，哪有人，立即偷偷离去。进了屋，心却狂跳不止，坐立不安。就这样抛下他，不管不问，于心何忍？她想起，有次赶场与人争吵，是兵牯子帮忙，自己才没被挨打。还有，在村里和梅癞子吵架，兵牯子替她说过公道话。还有……这些事，历历在目。
　　 不好！菊莲失声说道，立即出门向堂侄风陀家走去，慌慌张张叫来风坨帮忙。风坨一看，也惊了一跳，赶紧拨通了老三斯华的电话，说堂叔摘柿子时从树上摔下来，摔得不轻，有生命之忧，要他马上回来。斯华来不及多想驱车往乡下赶，发动车后又拨通了120。
　　 等斯华赶到，至少要半个小时，风坨慌里慌张，可不能干等着。他听说掐鼻子下面能救人，就笨拙地掐住兵牯子的人中，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施救，不知使多大的劲。为保险起见，不轻不重地掐，过了几分钟，兵牯子毫无反应，风坨心急，加大了力度，指甲几乎陷进肉里。风坨心里打鼓，可手又不敢松一丝一毫的劲。
　　 斯华来了，跪在父亲身旁，忙检查父亲的伤势。柴刀划伤了兵牯子的腰，流了不少的血。斯华潸然泪下，要抱起父亲上车，去县医院抢救。将抱时，兵牯子醒了，他指了指柴刀，又指指屋顶上的树枝，同时张开嘴，微弱地说：“砍……砍……”。
　　 斯华纳闷，以为听错了，大声问：“是砍树吗？”因为柿子树是父亲的摇钱树，是父亲的宝贝。父亲拿柿子卖钱，贴补家用，很少送人，这两年父亲才送柿子给他。前几天，还打电话，催他来拿柿子。
　　 兵牯子的嘴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来。站在一旁的菊莲明白大哥的意思，急忙说：“要你砍屋顶上的树枝。”斯华再看父亲，父亲眼里多了一点亮光。斯华犹豫，但还是爬上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屋顶上那两棵与屋顶将接触未接触的树枝砍掉，递下来，风坨接着，扔在地上。菊莲见了，心里涌起一丝暖意，瞅了大哥一眼，会心一笑。
　　 斯华从树上下来，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兵牯子就指了指篮子，又指指弟媳菊莲。“是不是把这柿子给四娘（婶）？”斯华凑近父亲，大声问。兵牯子嘴角动了动，好像浮现出一丝笑容。斯华扭头对菊莲说：“四娘，父亲把这些柿子送给你，待会你拿走吧。”菊莲想推辞，可不愿驳了大哥的好意，点了点头，眼湿润了。
　　 当斯华回头再看父亲时，父亲举着的手已无力地垂了下去，无论怎么呼他，他都没了反应，像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