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天台贞女(乡土风情小说)
“贞女是好好的一个媳妇!”
“把个媳妇都没办法,你大山还有啥本事!”
“白长了顶破天的条莽汉子了!”
“宋家指望你接续香火呢!”
“就是我们谁谁生下来个夹牛的,你大山也是作大的呢!”
贞女一脚跷进门,勾子在柴床沿沿挨了一下,听那厅房里,又说又有笑,热闹的啥也是似的。其间,有大山他嗡嗡震颤的嘿嘿嘻嘻声。心里一欢欣,脸面忽燥热,心里咚咚跳,忙离开柴床,脚后跟抹了油似地出了门。绕过厅房离远了家,仍到地里去照看牛,饭也不吃了。
夕阳中,贞女回了家,先拉牛去饮水,后进灶房,给自己弄吃喝。扒了两碗锅里剩的冷蒸饭,进了屋,见大山在柴床上直挺挺地仰板躺着,定定瞅着屋頂頂。贞女心中一惊喜,忙出去低头扫院子,收拾晾晒的衣物,又赶黑做些杂活。等到天黑,不做针线了,勾子挨柴床就脱鞋,脚一伸出去就脱衣,索性赤条条地脱了个浑身精光。
蛙叫。虫鸣。狼嚎、狗吠。宋家沟的夏夜,表面荒凉寂静,其实热闹非凡。大山家的屋里,却笼罩一片静寂。
大山侧过身,支起一双胳膊肘,先是定定地盯她,后就发了疯似的,碰她,触她,拥抱她,亲吻她——闹腾一阵子,又都相安无事了。先还脊背对脊背,后就你这头、我那头打对头躺着,听夏夜浅山田野的合奏,睁大眼睛听,又分明什么也没听,啥也没想陷进密不透风的空白里。迷迷糊糊中,听到门扇上有响动,贞女斜过眼,见窗纸上,已沾满金刚刚花似的灿烂阳光,忙穿衣下床,伸手开门。门却拉不开。隔门缝一细看,门被从外面锁住了。转身离开门,贞女明白了。只见大山他,则一跃起来,也不理踩她。越思越想,心里越毛乱,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把身上的衣裳,又脱了个精光,依柴床边沿,趁势仰躺下,摆了一个大字。
让你们,围住他,教他吧。让你们,又说又笑的诡秘吧!让你们……莹莹的泪水涌出来,顺鼻腔口腔,又往喉管里流,贞女的一双背伸上去,一使劲,全抹干净了。流什么眼泪呢?大山伸出粗胳膊,拉门拉不开,两手把门扇猛摇晃,哐里哐啷一气,又在屋里来回走,像困在笼中的一头狮子。一会儿,又去拉门。一会儿,挨柴床站立……千百次地拉门站立,千百次地转圈圈。最后转累了,“咚”地坐在柴床上,差点儿把柴床压垮。侧身回头看贞女,她圆圆的脸上,神情定得平平的,眼眶间嵌水晶,像亮亮的玻璃。门外有脚步响,有抑制不住的低低的笑声。窗户纸映出二娘三娘一胖一瘦双影儿。
“别响动!别响动!”
“谁说大山不懂事呢!”
“关个三天三夜,还愁没个胖娃娃!”
“叫嫂子一天三顿饭,每顿饭,一人四个荷包蛋!”
“你好大方,生怕亏了她!”
柴床上,贞女仍是那个大字。
大山,木然地站着。
3
暮色浓了,贞女随便穿上衣裳。出门入厕时,苞谷杆圈的矮墙内,有男人的咳嗽声,像是四爸的声音。浆水汤灌了尿多,贞女憋得慌,想起自己一连串的遭遇,连个牲畜都不如,还顾什么脸面不脸面呢!“往里面一点儿吧!”见四爸给她让宽了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解裤子蹲下去就方便。
打那以后,四爸有事没事,总爱往这边跑。每次照面,脸面上不动声色,那一双死眼子,却紧紧盯住她,仿佛把她的衣裳,给剥了个精光。隐隐约约的,贞女也知道了,四爸和三娘间,面面上谁也不盯谁,暗地里却作些不明不白的事。于是贞女再遇上四爸,心里不免犯怯,就老远地躲开了。时间长了,又耐不住心中的空寂,觉得只有遇见四爸,才记起自己是个女人,和大山在一起,只当是两个人,即使赤身裸体的,也全不觉得什么。
可四爸就是遇上她,却权当没那个意思似的,贞女心里又悔、又恨,便什么也无所谓了。
在地里做活时,若要方便了,别的女人家,要跑得远远,钻进荆棘丛,一定要找个避人又完全隐蔽的去处。贞女不。她才不费那个事呢,她不跑那么远,就近挑一个平坦干净处,有节节草狗芽子什么的,些微影一点儿,就解裤带蹲下去了。跟前有人,或被高处做活的,看的一清二楚,她不管。不是贞女霉别人,是看的人自己霉自己,霉的瞎眼睛。
一日一日地过去了,一月一月地过去了,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无人怀疑宋大山,人们认定贞女不生育,都认准她德行贱,脏口惡语,污垢臭水一般,硬往她身上泼,尽往她身上粘,使她想洗洗不掉,欲刮刮不脱。
遥望天台山巍然高耸的金炉峰,如碑凌空的石碑口,期盼那哑姑显神灵贞女多想去登山卜卦供奉香呀!啊啊,使不得,使不得,自己命不好,求神灵是无济于事的,要是卜卦把噩运挑明了,那自己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贞女信神灵,却不敢去叩拜神灵。她只能日日难受日日受,年年难熬年年熬。
一次,她肚子疼,在柴床上疼得打滚直叫唤,软绵绵躺了两天,没吃没喝,仍觉得身子沉。婆子妈呢,却说她一点小毛病,就躺在床上大养起来了,不愿干活图轻巧。她听了,有口也难辩,狠狠心,咬咬牙,挣扎着起床冲出门,放大嗓门锐声喊:
“我有了!我有了!”
“你说啥?”
“嘿嘿我有了!”
婆子妈明白过来,差点喜坏了,瞅着她憨笑一阵,忙不迭把喜讯传出去了。三个娘娘先后问喜讯,前脚后脚地跑来了:
“什么,大山,有了?”
“老天爷睁开眼了!”
“宋家后世有继了!”
正乐成一团儿,宋大山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只见他,黑发茬朝天竖,脸上肌肉在抽搐,双手握成拳,狮吼虎啸般大声喊:
“别高兴过火了!她肚里有了,也不是我的种!”
几个人一时间弄呆了。瞅瞅大山,瞅瞅贞女,瞅来瞅去觉得不对劲。待明白过来,将千仇万恨齐投向贞女,现还是柔和的,你争我抢,口腔唇剑,来了一番三娘会审。不一会儿,都扑将上去,掐的掐肉,咬的咬手,抓的抓脸,捶的捶胸,戳的戳额,直把贞女打得死去活来,瘫软于地鬼哭狼嚎般求饶,又咽了气般动弹不得,失去声气。“叫你不生养白吃白喝!”
“叫你魂让野汉子勾去了!”
“叫你货真价实的双料坏婆娘!”
想起她平日家里家外山上山下没脸没皮,没德没耻的言行,唾沫水差点把她淹死了。
“你滚!”
“滚!滚!滚!”
“装什么死狗,还不快滚!”
又在床上睡了三天,颜面上正个儿瘦了一圈儿,心里有苦说不出,好似哑巴吃黄连。从此,娘娘视贞女为眼中钉、肉中刺,以为软弱好欺,闹剧便隔几天演一次,一次更比一次惨,一次更比一次烈。贞女喝过老鼠药,吞过农药,却死不了,谁两天就啥事都没有了。他分明觉得:自己像是在枣刺丛里精脚走路,脱光身子在毒日头下曝晒,被架起膀子丢热油锅里煎熬。
夜来,一次又一次抚摸着遍身好不利的鳞伤,扳起指头掐骨卯细算,打从那年春上坐着竹轿来后沟,嫁到宋家遭罪,就满十个年头了。那条蓝市布的裤子,勾子上与膝盖处,补的补丁都脱白了,静谧中耳朵眼里,也常常响起炸雷似“滚”字。几次回娘家又几次转回来,眼前总浮现妈妈在门口迎送亲生女儿的尴尬神色,活又活不旺,死又死不了,矛盾中搅得不可开交。
宋家沟的山野,绿了黄了红了白了。绿色,展现春天,那红花,辉映夏日长长的红日头,那黄粮,沉甸甸地送来秋收柜中粮,那白雪,风中纷飘多洒脱……贞女她,却四季皆在惊恐中。贞女决心回前沟,妈妈的神色再尴尬,毕竟是生她养她亲亲的妈呀!贞女挽了个包袱蛋蛋,趁一天麻麻明月下无人时辰,贼头贼脑地出宋家,形单影孤地回前沟。
4
贞女的妈,一根粗树桩子身,一张晒干了的柿饼脸,两条红红的细眯眼,是个颜面和善心地老实的山里妇人。这天,清理了当院粪土,摊开晾晒罢柴草,老远就看到有人来,好象是贞女回来了。手搭眉捎儿看清了,是女子,手里提了个包袱蛋蛋。倏忽间,意识到什么,女儿的面目很难看,惊诧得不由心里打格登。
贞女见了妈,脸面上实在挂不住,呜地一声哭了,眼瞳在泪莹中隐没了。
待女儿进了门,贞女妈问清缘由,一颗心落了底。当妈的好言开导自己的女儿,劝她在家里住上两天,宽宽心,顺顺气,夹上包袱蛋蛋,回宋家去。进了婆家,先认错,该赔罪处且赔罪,哪一条山路,不是曲里拐的折几道弯呢!
“要去你去。”贞女听了,这样回答。
一连三天,当妈的天天劝,贞女她,雨点落在石板上,滴水不进。妈把道理讲完了,后果摆尽了,贞女就是不回心转意。妈便骂她,往死里骂她,非要她回后沟不可。贞女绝了情,把话说死了:
“要我回后沟,除非我下辈子,再脱生个女儿家,除非太阳每天早上,从西边的山上冒花花,除非佛子潭流下来的水,倒回去往天台山上流。”
贞女她爸嘴上不言语,眼晴却观望着,他一连几天看不过,一次叫贞女:“你过来一下,到我跟前来。”贞女刚到他跟前,冷不防他抡来一个硬巴掌,重重挨了一个耳光子。她伸出手,捂住那半边脸,肩头紧缩着,他爸猛地握拳头,又直直地来了一掟子。贞女当胸一疼,双手护住胸脯,往后打了两三下趔趄,跪缩于地,号啕大哭:
“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回后沟。”
妈看着心软,耽心她爸失手,女儿落下个残疾,上前用树桩样的身子护住女儿,又怕防顾不住,大喊贞女的妹妹和弟弟。大家连阻带挡,又说又劝,才搀扶贞女回屋,躲开了这幕凶狠。
就地蹲下埋头抽了半天旱烟,贞女她爸说:
“不回宋家,咱咋给四邻叙说呀!”
“那也不能顾了四邻的面子,就毁了咱女儿呀!”
爸听了妈的话,默不作声。
慢慢地,爸妈就随她去,就权当女儿没嫁人。过去的事,当妈的不提说,全家大小无人提起。贞女呢,也不任着性去疯。一天又一天的,她闷头闷脑地出门,又闷声闷气地进门,该放牛了,一声不响地出去放牛,该拦羊了,一言一吭地去拦羊。常常是,悄悄在灶房里吃饭喝汤,默默在院坝里打扫粪土清理柴草,静静把盆碗罐坛摆放整齐,收拾顺当,细细地把该擦的器皿擦拭净洁,使之莹亮发光。
但是,事与愿违。后沟泼在她身上心上的污浊脏水,又在前沟发酵发臭发酸,村上的男女老少,当面和她一言不搭,仿佛不认识她,一背过身子就不同,话里都少不了她,似乎都了解贞女,以传递贞女在后沟的细微末节为快亊。
“明明不学好,却让人喊她贞女呢!”
“要是好货,后沟婆家会把她往出撵吗?”
各人在自己院里教育子女,也拿贞女当反面教员:
“你女子要是不学好,也变成贞女,让人人都往脸上唾!”
“你女子呀,坏得跟贞女一个样样!”
前沟的人家,比后沟住得稀,左邻右舍嚼舌头,总比在宋家挨打好。贞女心安理得,想法设方回避人们,就见了牲畜往近处去,见了村人躲远些,下了地就埋头干活,回了家就不再出门,反正身上不再带伤疼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这么过。
寒冬过去了,自然的暖春又到来了,一天,贞女提竹篮执铁铲,往沟北面二里处的山坡下去挖荠荠菜。荠荠菜绿嫩嫩,开着紫紫的碎花,一簇簇紫花很好看,贞女就坐石头上歇息,细看那星星点点的紫花。阳光金灿灿、暖洋洋,贞女的心胸幵扩了,就尽情看春景,放开了视线。
就看到了一个人,正挥着叉刺,在不远处割猪草呢!他的媳妇,正使劲儿捆草捆呢!其景象,在贞女眼里似天堂。看着看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眼光晃忽间,一切就迷离起来。
突然,“哗啦”一声响,捆草那媳妇紧依的石头移了位,她被闪倒了,随沙土下滑,一个忽闪跌下沟。沟倒不深,可直立了许多石头,人跌至沟底,上面更大的滑坡,滚石忽刷刷往她头上身上砸。
“啊呀,不好!”
贞女震惊了,急促一声喊,欲下沟救人,看见了殷红的血。
“救命呀!”她大声喊起来。
从各处忽得冒出许多人,争先恐后往沟下跑。那割豬草的汉子,扔了叉刺,下沟去救人。先下沟的摸摸她的鼻宇,忙叫他寻蜡毛草止血,可春天哪来的蜡毛呢!一会儿,那汉子失声嚎啕大哭起来,其声如虎啸狼壕,惊得浅山地摇山动。
这时,贞女丢下竹篮扔铁铲,连挖的野菜也不要了,扭头寻路往回跑。脚高步低进家门,一把抱住太阳地里摘菜的妈,将她的肩膀头使劲摇:
“妈!妈呀!”
“啥事慌的?”
“全有媳妇死了。”
“啥?”
“全有在割草,他媳妇在捆草,依石头使劲,石头一滚,连绊带砸,他媳妇跌沟里了。”
“跌沟里了?”
“跌死在沟里了,全有这下成光棍了,他上有瘫在床上伸手讨吃要喝的爸,下有两个没得膝盖高的娃,他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见女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又句句情真意切,柿饼脸上惊诧,贞女妈慌了神,坐不住了,甩下手里的菜,“咋就把人跌死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要上坡。
“妈,你在家照门叫我去。”
“你懂个啥?要收尸,得穿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