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不知道，他可是大大地解了“小洋人”的后顾之忧。“小洋人”心中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这下，她可以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地干她的事业了。
　　 “小洋人”当上支书后，精神焕发，仿佛重生，多年的梦想一朝实现了。反正，她跟从前是大不一样了。村里人都说：看她能翘的那样！看那走势，脚下像装上了弹簧似的；听那说话的语气，有着多么足的底气呀！那眼神，一闪一闪的，凌厉的刀片似的。让村里人没想到的是，她的更大的动静还在后面呢。她要征地建楼房，让全村上楼，彻底改变村庄的面貌，更换村际线，旧貌换新颜，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村委会上，“小洋人”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叱咤风云。“啥？村际线？”几个村干部不懂了，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小洋人认真地说：“城里人不是说，城市向空中发展，城际线改变了吗？致使有些高空飞鸟都认不出原来的城市了。”接下来，不无严厉地说：“平日里，要多读书、看报、听广播，思想要跟得上形势，老脑筋该换一换了！”稍顿，又说：“外边的村子都搞起来了，我们也应该行动起来。我知道会有阻力，阻力很可能还不会小，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就是要迎着阻力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嘁！胳膊还能拧过大腿？”班子会议，其实，就是她一个人在说，其他人都像沉默的羔羊似的。“大家有意见没？”她问，其实，也不是真心，只不过走个过场，什么事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自然，无人应声。“那好，这事就这样定了！地皮我早已经看好了，就是李香云家的那块人口地，就在村边上，再适合不过了。得抓紧时间找施工队，马上就开春了，开春就动工。资金怎么办？我也想好了，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还能出在狗身上不成？要大造声势，极力劝说村民们报名、掏腰包，早交钱的，可以优先挑选房子，反正好处很多的。这就看你们的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夜深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华很美，纯净如水，又如雾似纱，小村庄一片静谧，像安睡的婴孩一样。村干部们走出村委会，谁的心里不是七上八下呢？街道里响起了零零落落的脚步声，有谁忍心惊了村庄的甜梦呢？有谁嘀咕了一句：“等着看村里掀起的轩然大波吧！”
　　
　　 三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村庄像炸开了锅，一大锅沸腾的开水，水花四溅，遮天蔽日。村民们议论纷纷，几乎就没有支持这一举措的，有不少人更是义愤填膺。“让咱们都上楼？亏她想得出！吃饱了撑的！扛着锄头、拿着镰刀、背着粮食袋子上楼？还有箩筐、篮子、篓子什么的；鸡、鸭、猪、羊、狗都要上楼？想出这点子的人，脑袋不是进水了，就是被驴踢了。咱们乡下人能跟人家城里人比吗？咱们就是成年轮辈子跟泥土打交道的，土里刨食的主儿，还就得接地气。十几层的楼房，还不跟吊在半空中一样？”这阵子，街头巷尾，人们说的议的都是这事，人心惶惶的。“啥？地块都看好了？就是香云家的那块地？说是建成后香云家可随意挑选一套房子，免费赠送。”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香云两口子身上。
　　 香云直觉风云突变，她怎感觉不到老少爷们那关注的目光呢？那眼神有忧虑，更有希冀，似乎他们的命运就掌控在自己的手中。香云也最是了解她的那一口儿孙成志，那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她怎会不清楚他的心思？他何尝不是持反对态度？私下里，不知叨叨多少会了，每次都是恨恨的气咻咻的。还要占耕地，瞎捣鼓个啥？眼看耕地越来越少，看，还剩几亩田？那些年，每人合一二亩地，现在三分不到。农民，没有地，咋生存？可他又拉不下脸来，拂了那些人的面子。香云家热闹了，村委会的头头儿们三番五次地登门造访，三三两两地来，十分地耐心。也宴请孙成志，一张张的笑脸，态度极其谦恭，说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总让孙成志进退两难，一方面，推辞不得，真要不去，好像自己有多大架子似的；一方面，他深知道，那就是鸿门宴。再说，村长、会计，他们又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闲来无事，还常常在一起坐坐，小饮小酌几杯。一口拒绝他们，还真张不开嘴。逼得紧了，急中生智，说：“我没意见，事，办到哪儿都成，就是香云她不同意！”说完，又故意恼悻悻地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死脑筋，一根筋！”回来说给香云听，香云就揶揄自家的男人：“真有你的！还男人呢！”她能怎么着？自己的男人嘛，只好自己抛头露面了。
　　 这边，“小洋人”也着实让孙成志拉不下脸来。论起来，孙成志还得叫小洋人表姐呢，自己的母亲跟孙成志的母亲是远房唐姊妹。“小洋人”一次又一次地来孙成志家，说是看望她老姨的。每次来手都没空过，且礼品不薄，尽是些适合老人的高级营养品、补品。孙成志的母亲八十多岁了，身体不是太好。人老了嘛，哪还能像年轻那会儿？“小洋人”来了，只字不提征地建楼的事，只一味地跟老人拉扯闲话，还拉着老人的手，嘘寒问暖的，一张嘴，巧舌如簧，说呀说的，不知说到了什么，老人就哈哈哈地笑起来，很是爽朗，看起来非常开心。“小洋人”也笑，咯咯咯地银铃一般。“小洋人”每次到来，无形中都在孙成志心头加上一个沉重的砝码。孙成志怎不清楚小洋人的用意？可他帮不了她。“小洋人”最终也没亲自捅破窗户纸。她继续派说客来，前一拨走后一拨到。孙成志真是腻烦透了，他再也不想谈论此事了。于是，再有说客来，香云就做了孙成志的挡箭牌，孙成志能躲就躲，能脱身就脱身。再说，他也忙。他那个建筑公司正接了一项工程，也在赶进度，哪有时间在这事上耗？香云一马当先，从容应对，任你说得瞒天过海，我有我的老主意。香云很是让孙成志刮目相看，孙成志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妻子，竟有这样强韧的一面。不可小觑呀！
　　
　　 四
　　 香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按她女儿的话说：典型的中国乡下劳动妇女，勤劳、朴实、可爱、可亲。香云就笑，小妮子知道个啥？香云的一对儿女都挺有出息的。儿子当年高考是本地区的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毕业后，公派留学去了美国，继续攻读硕士。如今在深圳定居。女儿正在中国政法大学读书，读大二了。香云很看重读书，极其重视子女的教育，决心把儿女都供出来，能读到哪儿，就供应到哪儿。她自己没有多少文化，初中都没读完。其实，她的学习成绩挺好的，只因家里吃饭的人多，干活儿的人少。母亲身体又不好，长年病病歪歪的。一家六口，主要靠父亲一个人劳动，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都在上学。她不忍心父亲太辛劳，主动退学，回到生产队里帮衬父亲。她的弟弟妹妹读书都读出去了，如今都在大城市安家立业，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舒舒服服的。不知道香云的内心深处是否曾为自己感到遗憾？她妹妹曾问她：“没读书，是否后悔？不然的话，也会在城里工作生活。”心直口快的她这个妹妹，哒哒哒地就一通抱怨，抱怨父母，为姊姊打抱不平。香云赶忙截住了妹妹的话，说：“怎怨父母呢？这都是命，排行老大嘛！那时，咱家那光景……”她的语气云淡风轻，接着又笑笑说：“怎么？嫌我过得不好？我觉得挺好！读书读出去了，还咋能跟你姐夫走到一起？怎会有你们的大外甥——多优秀的一个人啊！怎会有你们的外甥女——多漂亮！还聪明，仙子一样。我这一生，亏吗？不亏！”这样说着，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依然又黑又亮的眼眸里荡漾着一圈一圈温软的涟漪，那是深深的母爱。她很为自己的儿女感到自豪、感到骄傲，也无比的欣慰！。她的妹妹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神忽闪忽闪的，分明含义多重。是啊，这样夸自己的孩子，也好意思！明显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香云意识到了这层，于是，赶忙补充道：“开玩笑呢。自家孩子，哪有那么好？不过，我还真喜欢咱这村子，山清水秀的，让人住不烦！”她不愿妹妹为她心存丁点儿惋惜。稍顿，她又说起来了：“城市固然好，可如今的乡下再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了。城里有的，咱乡下一样有；城里没有的，乡下却有。譬如，清新的空气，城里的空气尽是汽车尾气味；乡下吃的井水、山泉水，纯净、甘甜。城里的自来水，算什么？总有一种莫名的怪味。粮食、蔬菜都是自家种的，吃起来让人放心。再者，就是清净。城市，繁华但是喧闹。如今的乡下人并不比城里人过得差，吃啥，有啥，要啥，有啥，安逸又自在！”其实，这番话，也是香云的真心话，她绝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在儿子那儿居住，往往住不到十天半月，她就心心念念地要回到这个小村子来，说憋闷的慌。儿子住的楼房二十多层，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拿她的话说“让人睡觉也睡不踏实”。坐电梯，头晕。好不容易，下得街来，尽是车辆，一辆挨一辆，跟河流一样。咋会那么多！汽车喇叭一个劲地响，只觉嘈杂、混乱，让她头晕目眩，辨不出东西南北。她戏谑地称自己就是“一条只能生活在小池塘的小鱼”。她离不开她的那个小村子。在她那个小村子里，她如鱼得水。
　　 香云从骨子里喜欢这个小村庄，她出生在这个村子里，又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嫁人后，依然不出这个村子——丈夫孙成志就是本村人。两人可谓青梅竹马。两家本是同一生产队的，还错对门住着。两人从小一起上学，从同学到朋友，再到恋人，最终走向婚姻殿堂。彼此倾心，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事实证明，他们的婚姻是美满的。孙成志疼媳妇是出了名的，香云呢，又是那样的柔顺、温存、体贴。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把小日子过得赛蜜糖。有别的小夫妻吵嘴、打架，老辈人嘴边上的话：“看看人家成志两口子，就不会跟人家学学？”可是，当初，香云家的亲戚、朋友没有谁看好这桩婚姻的，香云的母亲更是极力反对。也是，孙成志家太穷了！弟兄五个，统共两间破瓦房，随便搭了个草庵权当灶房。香云，那小模样长得，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杨柳细腰，窈窈窕窕。皮肤白皙，白里透红，粉面桃花，细细的眉毛，眉梢上挑，恰到好处，妩媚又不失端庄。眼眸晶晶亮，像夜空里的星子，又像熟透的黑葡萄浸在山泉里。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更衬托得人无法言说的飘逸、柔美。青春年少的孙成志见不得李香云，大老远，一颗心就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忽而，浑身燥热。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可是醒里梦里却都是李香云的影子，那一颦一笑、那举手投足，怎会那样的撩拨人？羽毛一样，整得他寝食难安。他的心里话：“这辈子能娶李香云为妻，足矣！”可是，家里的这番境况……他觉得香云就像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姣好，曼妙，但可望而不可即。他一度心灰意冷，怀疑自己放弃高考是否值当，说是由于家庭、由于父亲，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内心深处放不下李香云，香云在村子里。高考制度恢复那年，孙成志高中毕业已在村里做了一年的会计，他把自己的书都找了出来，有心报名参加高考。可他那老实巴交、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父亲却开腔了：“考啥考，你这群弟弟不要了？这个家咋办？”得，算了吧，自己未免也太自私了。可是，香云呢？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不知怎么，他老是自惭形秽，觉得，高攀不上。其实，孙成志也是一表人才，标准的男子汉体魄，宽宽的肩膀，典型的倒三角，一双腿修长，与上身相得益彰。玉树临风的，却又不失健硕与结实。剑眉，眼眸深邃，秀挺的鼻梁，嘴巴习惯紧抿着，透着刚毅与倔强，实在是潇洒倜傥、英气逼人！他哪里知道，自己是早已偷走了一个姑娘的心？那就是李香云。实际上，有好几次，他都察觉到了李香云那似嗔似怨的眼神，那柔软的眼风满含了爱的讯息，但他不敢奢望，都竭力地按捺住了他那颗跃跃欲试的火热的心。
　　 孙成志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可爱而美好的夜晚。乡下人干农活儿总是干到天擦黑为止。那晚也不例外，夜幕降临了，才放工，孙成志因故落在了后面。暮春的夜晚是这样的美好，暖融融的，春风如此柔软，轻轻地拂着脸面，绸缎一样。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三颗，原来是那样的多、那样的密，数不过来了；月亮也出来了，淡淡的，悠悠的，闲闲的，娇羞的新娘一样。路边草丛中不知名字的虫子唧唧唧唧地叫，在竭尽全力地奏着轻柔曼妙的小夜曲。齐膝深的麦田黑油油的一片，让人仿佛听见麦苗潜滋暗长的声音。他不知不觉地慢下了脚步，索性欣赏起这美妙的夜景来了。急着回家干什么呢？还不是吃饭、睡觉？忽然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很急切。竟还有人落在自己的后面！是谁呢？正思忖着，那人说话了：“站住。”柔柔的，却是不客气的命令，还有那么一点儿使小性子的意味。这声音，他是那样的熟悉，多么美妙啊！是她！孙成志的心猛然狂跳起来。香云走近了他的身边，轻启朱唇：“人家的心意，你难道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究竟怎样想的？”呼拉一下，孙成志浑身的血液被点燃了，“我，我……”他红头涨脸，一句话也说不囫囵。妙人就在身旁，她的气息，她的温柔，她特有的芬芳……四目凝视，僵持，僵持，空气似乎凝固了……突然，本能使他一下子抱住了她，两人都心旌摇荡，两幅躯体酥酥抖动。他的唇急切地找着她的，压向了那红唇，柔软、饱满、润润的，带露的花骨朵一样。一个完密、妥帖、漫长的吻，天昏地暗……月亮进了云层，又出了云层，夜是这样的静谧，脚下的小土路蜿蜿蜒蜒伸向远方，那一头儿连着他们的村庄。管它呢！当地的女子有个习惯：喜欢把精心制作的鞋垫当做定情物送给心爱的人。香云的书包早已掉落到了地上，她弯腰拾起来，从里边抽出一双鞋垫来。这鞋垫是她花费了几个晚上，在小煤油灯下，一针一线仔细纳制而成，鸳鸯戏水，绣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鞋垫制成了，她却找不到机会送出去。几天来她就一直把书包带在身边，一天一天地延宕着，鞋垫在书包里早已待得不耐烦了。孙成志把鞋垫紧紧捂在胸口上，两人不约而同地都长长舒了一口气。再起身上路时，是手携手的。路怎么变得这样短了？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香云站住了，说：“你先走，不然，叫人看见了，又该说闲话了。”孙成志说：“你先走，我在后边，我得保护你！”香云柔柔地笑了，内心里是无限的甜蜜与幸福。孙成志仿佛在云端里，香云离去好半天了，他还愣愣怔怔的，像在做梦一样，他下意识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