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我们的村庄向太阳(小说)
在这村子里,香云是有名的巧手。可以这样说,女人该会的,没有她不会的,且娴熟,且精通。她织毛衣又快又好,两只手像两只白色的蝴蝶上下翻飞,织出的针脚又密实、又匀称。能织出各种花样、图案。款式也各异:紧身的、宽松的、蝙蝠衫、开衫,圆领、鸡心领、一线领。社会上流行十字绣时,她也欣欣然地学,很快就像模像样了,绣出的花草鸟虫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惹得村里的小媳妇、大闺女一窝蜂地向她拜师学艺。她总是很好脾气,又是讲解,又是示范,不厌其烦,极其的耐心细致。最值得一提的是,她精通纺织。纺织的整个过程很是复杂繁琐,母亲手把手地传授,香云用心并虚心地学习,因此,做姑娘时,就掌握了纺织的整套手艺。纺线就不用说了,接下来是拐线、浆线、落、经、镶机——也就是把经好的线装上织布机。最后,就开始织了。织布机上,她咔哒咔哒地织着,行云流水,很是流畅。梭子在两手间来来往往地飞动,小燕子一样,轻捷、流畅。她织出的花格子布,最是精美、漂亮。用这样的布做的床单,人见人爱。来村里游览观光的城里人见了,要出大价钱购买,香云笑笑。香云可是个厚道人,那怎能卖给人家呢?那床单已洗过几水了,再说,她织布也不是为了卖钱的。香云做酱豆又是一绝。香云做的酱豆格外美味,香味纯正又醇厚,还隐隐约约有着豆子特有的芬芳。大人孩子都爱吃,香云也不吝惜,每年都要做几盆子,除了自家吃,也送给邻里吃。青椒洗净,切成小块儿,掺酱豆,用植物油炒了,卷烙摸,再好吃不过了。说来奇怪,别人还就是做不出那个味道。无论香云怎样苦口婆心地教,他人怎样认认真真地聆听、学习,可是做出来的酱豆仍是走味儿。盛夏是做酱豆的最好时节。午后,香云坐在自家院子的树荫下拾掇豆子。蝉在树上一声高一声低地鸣叫,叫声高亢、灿烂,跟夏季的阳光似的。这黄豆就是香云亲自种的,粒粒都大而饱满,也圆润。香云仍认真地挑挑拣拣着,丝毫都不含糊,瘪一点儿的豆子,她是要拣出去的,草屑呀、小石子呀更是要不得。然后,抹布浸了水,一遍一遍地又擦又抹,除去细灰粉尘,使豆子真正地干净了。接下来,是煮,焐——焐出长长的白毛毛,那是食用菌。还要熬花椒水,其实,不只是花椒,还有其它各种大料,放在一起熬制,还要买几个上好的西瓜。西瓜酱豆最好吃。香云总是很有趣味地做着这一切,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一盆一盆都盛满了,用透光性能极好的白色干净纱布遮盖起来……剩下的工作就交给阳光了。香云的话,阳光就是奇妙的魔术师。一天一天的,那香味就会被晒出来。
五
香云本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平平静静,却也有滋有味。相夫教子,孝敬老人,勤谨持家,在家乡的土地上,耕种,收获。洒一份汗水,就有一份收成。土地对人最是忠诚,绝不会坑人、骗人、诳人的。香云喜欢土地,喜欢在土地上劳作。可是,家乡的土地在缩水,越来越少了,尤其是这几年,似乎没有了控制。村子却在延展、延展,不断扩大,那形形色色、各种名堂的厂房,它们也都如雨后春笋般地从土地上冒出来了。谁看中了哪块土地,脑子一热,扯起围墙圈起来,就开始干副业了。结果,干了一年半载,干不下去了,土地却给毁了,有的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肥沃状态。砖头瓦块的,一片狼藉。都是什么厂子呢?铸造厂、木材加工厂、烧砖厂,还有养猪场、养鸡场,还有一种新生事物——煤场,村子临着那个全省有名的产煤大县,有人就用卡车把煤运过来,再销售出去,从中间挣差价。香云有点儿看不了这营生,她觉得那不厚道,投机钻营了。香云早已担着一份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土地都被占完了,子子孙孙们还怎么生活?农民,不靠土地靠什么?她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为何不管一管?没见,大家都搬出去住了,已出现了空心村?家乡的土地好比一片碧绿而美丽的桑叶,可这桑叶却正在被白嫩、肥硕又贪婪的桑蚕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一天又一天……想到这,香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
她怀念儿时的村庄,那时的村庄似乎总是青枝绿叶的,那是一种养眼养心的绿,绿得实在、妥帖。村庄有着怎样广袤的土地啊!一出门,就是一片碧绿的田野,无遮无拦的。那绿一味地铺展开去、铺展开去,一直绵延到西山跟儿。那黛青色的山脉,朦朦胧胧的,若隐若现,很神秘了。那是越冬小麦,开春了,都竞相生长起来,一派生机盎然。五月,一场一场的热风刮过,麦子就黄熟了。阳光下,麦浪滚滚,一片金色的海洋。这个时候,连空气似乎都浸透了成熟麦子的气息,变得芬芳了。麦子下去是玉米,玉米是速成农作物,从点种到玉米成熟,也就是三个月的时间。不过,其生长的条件很是苛刻,喜欢强烈而充足的光照,又不耐旱。让人欣喜感动的是,天气往往很凑趣,晚上下雨,白天晴——朗朗的阳光,煌煌地照耀;蓝天白云,那云,轻盈、飘逸、洁白又干净,洗过一样。香云最是记得:这时节,母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老天爷咋恁会伺候人!”母亲说这话时,声音里尽是笑意,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轻松、舒心。玉米丰收在望,一年的吃食有了保障,生活有指望了,还有什么可发愁的?玉米欢欣鼓舞地成长。傍晚,如果你从田间地头走过,会听到玉米那拔节生长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轻微,但充满了力量。香云记得,那时,村庄种植各种各样的农作物,花样品种极其繁多,仅豆子就有多种:黄豆、青豆、绿豆、小红豆、豌豆、豇豆,还有一种叫做“小扁豆”的,样子很是可爱,乳白色,扁圆形,半个米粒大小。香云很爱吃母亲煮的扁豆粥,很面,又清香,还甜丝丝的。如今,这豆子村庄里是早已绝迹了。还有谷子、芝麻、花生甚至高粱。谷子耐贫瘠、也耐旱,很皮实的农作物,不过,同芝麻一样产量低。山坡上种植有棉花,大而洁白的花朵朝着阳光开放,喜滋滋的。家乡的气候很适合棉花生长,农历八九月份,秋高气爽,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摘棉花,晒棉花,大人孩子都兴高采烈的。山坡上还种植了大片大片的红薯,红薯也是极其泼辣的,也不讲究什么条件,栽种时,只需浇一小瓢水,它就兴兴头地长起来,壮壮硕硕,结结实实,茂密的叶子绿得像泼了墨。香云印象深刻的是,每年秋天红薯都会大丰收,他们家的堂屋里往往堆满了红薯。磨红薯粉子,下粉条,蒸焖子,打凉粉。那才叫纯绿色食品呢!如今市场上销售的红薯粉条,也不知道都添加了什么,白是白,却是,中看不中吃的,糙而无味。
如今的村庄,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农作物了。种在哪儿呢?没有那么多土地了呀!连红薯都不种了,谷子、绿豆、芝麻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低产农作物,亩把子地,收获不了多少,浪费了土地。而如今那一点儿土地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花生,嘴面之物,不吃也罢。种棉花?那是啥年月的事儿?老久远了。甚至,小辈人会感到惊奇,怎么,咱们这儿还管种棉花?那么,还剩下什么呢?小麦,玉米,左不过,还有黄豆。再说,村民们对土地似乎也不那么亲了,有点儿看不上土地的意思。种地不那么上心了,苦巴巴地做,风吹日晒,流汗出力,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儿也挣不了几个钱,也就是落个肚子圆。在当今这样物质极为丰富的现代社会,单是解决温饱,岂能满足人们的欲望?村民们纷纷涌进城市去讨生活了。不过,不管怎样,该种的时候,也还是要回来种的,虽说马虎了点儿,毕竟向土壤里埋入了种子,寄予了一点儿希望。地里糊了杂草,就撒除草剂,省时省力。用锄头除草?顶着大太阳,火辣辣的,把人晒枯萎了、晒干了?笑话!庄稼成熟了,有机器呢!你看那大型联合收割机,多么神奇!简直魔术师一样。一边轰隆隆地吞进麦棵子,一边干干净净的金黄麦粒就出来了。你只管装袋子就是了。镰刀?怎样的笨拙!原先,十天半月干不完的活儿,现在也就两三天的功夫,不仅收割了麦子,玉米也都点种齐全了。一场雨过后,田地里呼啦啦就是一层绿。新的生命又开始新一轮的生长了。而村民们却是早已飞走了,候鸟一样,闯世界去,挣大钱呀!
香云却是不一样的人!她是土地最忠实的守护者。她认准一个理儿:农民,还就是离不开土地!她热爱土地,对土地不离不弃。她的话,“在土地上劳动,心里踏实!”按说:他们家如今还缺什么?孙成志的事业干得如火如荼顺风顺水。拿钱,什么买不到?还种什么地?咋,有福,还不会享了?游说香云让出地块来建楼的说客都如是说。香云笑笑,说:“自己就是个劳碌命!”心里的话:“你们知道个啥?那买的瓜果蔬菜,怎能跟自己种的相比呢?天壤之别!地块距自己家是这样的近,抬腿就到,又是上好的水浇地,土壤肥实着呢,种什么,成什么。”香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这边锅里倒入了油,那边去地里拔来青菜——那叫个新鲜,青翠欲滴。水龙头下,三下两下地洗干净了,扔到锅里,现吃现采,一点儿也不耽误。那一亩多地,除了玉米、小麦这类主粮,她也种黄豆,她可是每年都要做酱豆的。还专门留出了一块儿地,权当了菜园子。种得还真是齐全,应有尽有。几畦韭菜,油绿油绿的。包饺子、蒸包子、做韭菜盒子,尽吃新鲜的。辣椒棵子上,黄皮椒,结的高高低低都是,肉厚,辣劲儿足。切成小块,用油烹炒,放一点儿醋,喷香。烙馍卷青椒,成志极爱吃,婆婆也爱吃。婆婆年轻时最是一个爱吃辣椒的人。市场上卖的西红柿,算什么呀?看着好看,红得很是鲜艳,伸手一摸,瓷丁丁的,吃起来,寡淡无味,也不知道是怎么种出来的?都用了什么化学药物?听说有催熟剂、催红素什么的。香云种的西红柿,她总是等到其自然成熟了,再采摘。清水洗净了,咬上一口,甜味十足,汁水又充足,还沙沙的,真是美味。黄瓜架上的黄瓜,一根根吊着,头顶黄花,一身可爱的小刺,真是新鲜。“这才是真正的本地黄瓜!脆甜脆甜的!”吃的人高兴,不住地夸赞,还说:“可有黄瓜味了!”小小的菜园子,琳琅满目,有葱,也有蒜、油麦菜、包菜、豆角,真是异彩纷呈!夏天,婆婆爱吃玉米菜盒子,蘸着蒜汁,一次能吃个四、五牙。香云特意种了一片儿玉米菜。香云也喜欢玉米菜。汤面条,宽宽的汤,手擀的面条,细细地切了,又长又劲道;菜叶子,很是碧绿,活泼泼的。调入酱油、辣椒油、香油,再放点儿醋、味精。一碗面,有青有白又有红,香喷喷的,一家人都爱吃。玉米成熟了,随吃随掰,单用清水煮了,揭开锅盖,芳香扑鼻,连周围的空气里都游移着一种香香甜甜的味道。那大黄豆,一颗颗,金粒子一样。这一切,都让香云无比的欢喜,心里无限的熨帖,兴奋,激动,还有感恩。
香云在土地上劳动着,她用辛勤的汗水创造着自己多姿多彩的生活。土地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安慰、她心灵的归属。可是,如今却有人欲要了她的土地去,她怎愿意?
六
一边是村支书“小洋人”执意要收回,一边是香云坚决不给,本来平静的村子,一场好戏却铿铿锵锵、咿咿哑哑唱得热闹,一波三折,一唱三叹,起起伏伏。村民们茶余饭后就有了新的谈资,他们说着、笑着、议论着,也争辩着,谁输谁赢,好像心中早已有了定论似的。香云就是不放手,她“小洋人”还会明抢了不成?“嘁!小洋人!”“嘿!香云!”人们感叹着,意味深长。
红彤彤的太阳,再次从东方冉冉升起,映照得村庄一片橘红,童话中的村子一样,甚是美丽,村庄又迎来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