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樱桃树
1
男孩再次出现在简易房的外面,手里拿着一个弹弓,正踮起脚尖朝简易房里窥视。那个弹弓做工细致,架子是不锈钢做的,打磨得光滑而锃亮。男孩来的时候,老费正在和小魏喝酒。老费喝得满面红光,捏了一个油炸花生米填进嘴里。小魏呢,喝多了,话说得颠三倒四。老黄血压高,不敢喝酒,吃过饭,就靠了墙打起盹来。老费喝了大概有七两烧刀子,嚷着还要喝。小魏讨饶说,老费!睡一觉,我们晚上再喝。老费摇头,说你才喝了多少,不到三两。小魏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门,然后对着停在简易房不远处的那台铲车撒出一泡长长的尿来。老费又启开一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问撒尿回来的小魏,要不要再来一杯。小魏一进门就骂了一句脏话,说老费,铲车的一个轮胎没气了。
老费从简易房里出来,扶了门框,打了个酒嗝,果真看到铲车的一个轮胎没气了,车身也倾斜了。铲车的轮胎足有一人高,车胎很厚,不会是扎了胎。老费目光逡巡了一圈,工地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肯定是有人捣乱,把车胎的气给放了。老费知道给车胎充气是要花钱的,一个轮胎最少要四十多块钱。小魏说,不会是车胎扎了吧?老费眯缝了眼,感觉头晕得厉害。小魏说,要不要告诉李主任?老费骂了一句他娘的,说我们吃饭前还好好的,咋说没气就没气了!小魏突然指了不远处的那堵墙,说老费,我看到一个小孩。在那堵墙的后面,会不会是他放的气?老费也看到了,他看到的是半个脑袋。老费说,我也看到了,等会他还会来,到时我会抓住那个小家伙问个明白的!
昨天,男孩也来过,他是为了一棵樱桃树来的。当时他拿着一把木头做的剑,一边走一边挥舞着,见了老费他们,还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老费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不在家好好待着,来工地干吗。听老费那么说,男孩突然生气了,说你们把我家的房子都拆了,你叫我回什么家?也许是结婚多年,至今膝下荒凉的缘故,老费特别喜欢孩子,而那个男孩长得又实在可爱,老费就想逗他玩一玩。老费说,你家的房子都是危房,不能住人。我们拆了你家的房子是为了给你盖新的,还是高楼呢。男孩说,我们不住高楼,我家没钱!老费问男孩多大了,为什么不上学。男孩不想和老费啰嗦,就说你傻啊!今天是星期六,上什么学!
男孩在工地上转悠,走的时候老费才发现他拖着一个蛇皮袋。袋子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装了什么。老费问他袋子里装了什么。男孩说,我干嘛要告诉你!老费从简易房里拎出两个酒瓶,要男孩带走,说屋子里还有,可以拿去卖钱。男孩看着老费,不说话。老费摸了一下男孩的头,说快点回家吧,这里不安全。男孩厌恶地了晃了一下脑袋,指了瓦砾堆里的那棵樱桃树,说不要动我的樱桃树!你们谁要动。男孩挥了一下手里的木头剑,又说我不会放过他的。那把木头剑做工精致,不是出自男孩的手。老费问他谁做的。男孩说,我爸爸!那棵樱桃树也是我爸爸栽的。对男孩敌视的目光,老费并不在意,他从心里喜欢孩子,三十多岁,快奔四十的人了,膝下没个孩子,那滋味不好受。
老费蹲下身,去看男孩手里的木头剑,说你爸爸做得真好。你爸爸是干什么的?男孩说,我爸爸是个木匠。老费哦了一声,说怪不得做得这么好。老费伸手去摸男孩的木头剑,男孩把身子闪到一边,说你干吗?不许动我的剑!老费说,我只是看看。男孩说,看看也不行!老费讪讪地说,小家伙挺厉害呢。
后来发生的事老费并不知晓。在老费回到简易房后,买饭回来的小魏也看到了男孩,小魏没好气地说,滚远一点!你在这里干吗?丢了东西你可要赔偿。男孩被小魏激怒了,说你滚开才对!小魏嘿了一声,说小兔崽子,欠揍了是不是!男孩说,你才是小兔崽子!小魏生气了,伸手夺过男孩的木头剑,二话不说就折为了两截。男孩先是一愣,之后趁小魏不备,窜过去抱住了小魏的胳膊,然后狠狠咬了一口。毕竟是小孩子,力气有限。小魏甩了一下胳膊就挣脱了,然后又甩了一下胳膊,给了男孩一个大嘴巴。男孩被打得一屁股坐地上,有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小魏也是在气头上,要不然他不会下手那么重。看到男孩被打出了血,他有些后悔了,说你还不走?我叫你走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即使被打了男孩还在牵挂着他的樱桃树,他指了那棵樱桃树,说那棵樱桃树是我家的,你要动它,小心我杀了你!小魏有些莫名其妙,说什么樱桃树?男孩说,你们可以拆我们家的房子,但你们不能动我的樱桃树!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小魏看到了那棵正在开花的樱桃树。樱桃花开得热烈,在断垣残壁、到处是瓦砾的工地上,显得十分生动。
回到简易房后,老费又倒了一杯酒。睡了一觉的老黄见老费还在喝酒,就问下午还干不干,要是不干,他想回家一趟。小魏说,干什么干!铲车的轮胎没气了,想干也没法干了。老黄说,那就不干算了,反正这房子盖好了也轮不到我们住。老费,我回家一趟。要是有事,给我打电话。老费说,你去吧。能有什么事。
老黄走出门,又扭头回来了。小魏问他怎么回来了。老黄说,外面有个孩子,不会是他给铲车的轮胎放了气吧?小魏说,肯定是他!昨天他就来过。老费说,我们又没得罪他,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给轮胎放气?老黄说,现在的孩子缺少管教,个个都无法无天。
男孩从那堵矮墙后面走出来,他朝简易房这边张望,看到站在窗口的老费他们后,他拿弹弓瞄准了电线杆上的那个灯泡。啪!那个被击中的灯泡碎了。男孩得意地笑起来,然后又瞄准下一个目标。这次他打碎的是一个酒瓶。男孩甚至拿弹弓对准了简易房的窗玻璃,但他没有打,而是挑衅般挥了挥手。
看到了吧!小魏被男孩肆无忌惮的举动激怒了,说你说谁招惹他了,一个灯泡就这样被他打碎了。这个小畜生,真的是欠教训!老黄不置可否,说家里还有事,他得回去看看。小魏要老黄小心点,说你也看到了,那个小畜生打得很准。老黄说,我又没得罪他,他干嘛打我?小魏说,那个灯泡得罪他了?你看他不是照样打碎了。本来老费还有点喜欢那个男孩,见他做事有些过分,也生气了,但他不像小魏那样反应过激,虽然喝了酒,可他还算理智,就说我们把他捉来问问,要是真的是他干的,再收拾他也不晚。小魏表示赞成,而老黄却漠不关心,只是急着要回家。老黄探出头,看看,然后才走出门。
男孩看到走出门后的老黄,用弹弓瞄准了老黄的头。老黄见状马上又缩回到了屋里,说那个小家伙还真的要拿弹弓打我呢。男孩哈哈大笑,甚至手舞足蹈起来。小魏对着男孩大叫,威胁说要是他再胡闹,就打电话报警,叫警察来收拾他。男孩说,吓唬小孩啊!有本事你打就是。小魏也就是那么说说,他不会为了一个孩子打电话叫警察的。见屋里的人缩头缩脑不敢出来,男孩更加嚣张了,慢慢地接近简易房。还是老费聪明,他把酒瓶搁窗台上,然后对男孩说,小家伙!看到了吧。打这个,打中了我奖励你。老费一字排开,放了六个酒瓶。男孩受到了老费的鼓舞,很是兴奋,说你们等着,我会一个个打给你们看的。男孩果真打得很准,六个酒瓶,全被他个个击碎了。
还有吗?男孩说,再拿出来,我还会打碎的。
老费说,这个小伙还真的不简单。
老黄着急,一着急,汗水就下来了。他要急着回家,男孩却把着个门口。老黄说,老费,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给她做饭呢。你看看,我怎么走?
老费说,你等着,我有办法对付他。
老费说的办法是从后窗跳出去,然后绕到男孩的背后,那样他就可以把男孩捉住了。窗口有些小,老费被卡在了那里,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叫小魏过来帮忙。简易房的窗子不高,离地面也就一米的距离。小魏叫老费再使把劲,老费便努力往外钻,急出一头汗。从窗子里钻出来,老费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悄悄地绕到了男孩的背后。简易房里的小魏和老黄又把一个个酒瓶摆放在窗台上,大声喊着,叫男孩打。男孩说,你们躲开,小心别让我的子弹伤着了。小魏和老黄蹲下身,他们刚蹲下,就听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声。这个小家伙还真的是厉害!老黄说,百发百中呢。
男孩说,还有吗?再摆上!
这个时候老费已绕到男孩的背后,就在他蹑手蹑脚,准备把男孩捉获的时候,不知从哪窜出来一条狗,对着他狂吠了两声。老费吓了一跳,只好停下来。他有些紧张,因为那条狗实在是太凶了,不时吐着舌头,暴露在外面的牙齿看上去尖锐而阴森。男孩转过身,看到站在身后的老费后,说小心我的狗,它很厉害的。老费的脸变得煞白了,他一动不动,说你的狗不会咬我吧?
男孩说,你不惹它,它干嘛咬你。
那是一条黑狗,看上去比男孩还要强壮,它不叫了,但仍对着老费龇牙咧嘴。看那架势,只要老费图谋不轨,它就会一跃而上。刚才老费还觉得有些好玩,此刻他却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后悔了。
男孩说,你最好不要动!
老费说,我没有动啊!
男孩说,这就好,你要是动,我的狗会咬你的。
老费的汗水下来了,因为害怕,感觉小腹发胀,像憋着一泡尿。要是再不撒出来,那他会尿裤子的。老费扭动了一下身子,那条黑狗见状,以为他要有所攻击,就叫了两声。老费说,我撒尿没事吧?
男孩笑了笑,说没事,你尿好了。
但老费尿不出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男孩和他的狗在看着他。男孩的那双眼睛盯着老费,把老费看得如芒在背。老费恼羞成怒了,说你看我干吗?
男孩说,你又不是个女人,我看看又怎么了?
老费想发作,但看到那条黑狗后,他忍住了,而男孩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老费真的是生气了,而此刻他却毫无办法。
2
男孩又一次出现在工地上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那天老费和小魏、老黄刚刚吃过饭,三个人正在打牌。老黄前列腺不好,尿频,刚打了两把,就出门解手去了。回来的时候,老黄说,那个小家伙又来了。
三个大男人居然斗不过一个小屁孩子。对小魏说的话,老费只是笑了笑,虽然那天他在那个男孩面前出丑了,但事后想想却觉得很有意思。那天,也许是见到了那个男孩的缘故,回到家,老费对他的妻子又提到了要孩子的事。他的妻子说,这么多年都没要上,你说要就要了!老费说,我的意思是咱们再去看看。他的妻子不高兴了,说我这么多年吃的药足够装一火车皮了,你还想要我吃?要是那样的话,我情愿和你离婚。老费不再说话。结婚后两个人一直都在为要孩子做努力,可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钱花了不少,却至今没要上。晚上睡觉,老费偎在妻子的身边,一只手蛇一样游走。妻子说了一声,干吗呢?睡觉!睡觉!老费兴致全无,转过身,在黑暗中睁着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小魏又说,我有办法对付他。老费问什么办法。小魏秘而不宣,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老黄说,不要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男孩的脑袋在窗外一闪。
这个孩子实在是可恶!还有他的那条狗。小魏说,老费,你说是不是?
男孩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朝里窥视。
老费说,他的那条狗很厉害。
小魏笑了笑,说这个孩子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男孩的脸消失了。
小魏说,我得看看去,不定这孩子又干什么坏事了。
小魏起身出了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老费和老黄正靠了椅子背打盹。小魏笑嘻嘻的,坐下后,见两个人在打盹,就点上一根烟。老费睡得正香,被狗叫声惊醒了,声音来自不远处,听那声音有点怪异,就好像濒临死亡时发出的。老费睁开眼,问了声怎么了。小魏诡谲地笑笑,不说话。老费明白了什么似的,走出门去。
男孩的狗死了。老费看到男孩趴在地上,喊他的狗,喊了一声又一声,但那条躺在地上的黑狗一点反应也没有。黑狗死了,男孩在哭。老费看到男孩哭得很痛苦,满脸的眼泪和鼻涕。老费走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男孩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如同刀子,老费被他看得打了个哆嗦。男孩低下头,继续哭。老费想问问怎么回事,他的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见男孩哭得伤心,老费咕哝了一句太过分了,转身向简易房走去。男孩还在哭,只是声音小了许多。
老费回到简易房里时,小魏正在和老黄说话。老费说,小魏,孩子的狗怎么回事?
小魏说,他的狗怎么了?
老费说,死了。
老黄说,死了?
死了!老费说,眼睛看着小魏。
小魏说,老费!你看着我干吗?他的狗死了管我什么事。老黄,你说是不是?
老黄说,这个孩子也太不象话!
小魏说,就是!以为仗着一条狗我们就怕他了。
老费说,小魏,不是你干的吧?
小魏说,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
老费再次出门去看的时候,男孩已走远了,他背着那条已断气的黑狗,因为他个子矮小,黑狗的两条腿拖在地上。男孩几乎是拖着他的黑狗在走,看上去非常吃力。
到了下午,男孩又出现在工地上。这次他没朝简易房这边看一眼,而是径直走向那棵伫立在瓦砾堆里的樱桃树。老费知道那棵樱桃树是男孩的爸爸生前种下的,男孩曾对他说过。小魏正在指挥民工干活,他也看到了那个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