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花匠与看门人(中篇小说)
警察从台阶走了上来,边走边抵着头嘀咕。其中一个警察朝老陈看了一眼,老陈吓得裆里一湿,尿了。他赶紧把锄头扔得高高的,镑地。裆里的那股热只是瞬间,转眼就凉了。他刚想回屋换条裤子,就见老胡脑袋上的布帽子一级一级顶了上来。老胡低着头,手里卷着烟,脸上是一块平板,嘴唇聋拉着,一副丧门神样。老陈的心就在嗓子眼别别地跳,那种跳法很特别,像偷着跳一样。老陈仰脸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问:“警察是不是问,你是贺局的老舅?”老胡吃惊地说,你咋知道?老陈的心冷了一下,就像被穿堂而过的风刮歪了。老陈殷殷看着老胡,希望他说仔细些。老胡给烟点火,轻描淡写说,也没问啥,就问了车的事。老陈问,你咋答的?老胡仰着脸,满不在乎说,咋知道咋答。老陈就不想往下问了,他怎么觉得,老胡变得不那么妥靠,平时一张大嘴,今天怎么变严实了?
小秦在楼门口招手,说胡师傅,上来一趟,警察有请。
老胡慌忙调转身,往办公楼的方向走。老陈留意到老胡的腿脚明显变软,像陷进泥塘一样拔着走,胳膊也划水一样用力,这让他整个身形像极了一只鸭子。老陈心麻麻乱,待老胡在楼门口消失,他把働头丢下了,蹲下身去。想了想,又站了起来,觉得裆里的那股冰凉浸透了身子,他不想干活了,回屋。
郑局在廊下站着。
郑局跟贺局年龄不相上下,但看着比贺局有城府。他经常麻着脸,见谁也难得笑一笑。老陈只远远听老胡介绍过他是谁,从没到近前打过招呼。不好躲,老陈硬着头皮朝郑局走过来。郑局倒背着手,看着他走近,面无表情说,陈师傅,那些月季怎么长腿跑西边去了?
老陈觉得灵魂快要出窍了,他嘴里说着“哪个西边”仓皇地转身,见那月季凋零了不少,但中间一朵粉色的团花,傲傲地挺着脖子。心是慌的,脑子是乱的,过去想好的理由都想不起来了,没容他说话,郑局又说了句:“下雨的时候你一遍一遍朝那里跑,到底想去查看什么?”
“轰”的一声,老陈觉得脑顶开了口子,像开锅一样蒸腾着往外冒热气。热气冒完了,心就凉了。老陈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心说,完了完了,郑局把一切都看见了。他若是拿把锨在那里随便挖几下,就会发现下面的土都是客土。既是客土,底下必有掩埋。
老陈悲怆地捂住嘴,泪眼模糊地看郑局。郑局已经丢下他,走了。原来人家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想多做交谈。
躺在床上,老陈的筋骨都散了。他望着大片白屋顶,苍蝇屎一样落了只吸顶灯。他想自己真是作孽啊,人家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开好车,穿高跟鞋,就那样被草草埋了,像埋只猫儿狗儿一样。一锨一锨的土直接落到了脸上,这要让家里人知道,多心疼啊!
下一刻,警察也许破门而入,像电视里演的一样,一边一个扳住他的膀子:陈庆海,你被捕了!
做梦呢,这都是做梦呢。自己还在乡下看稻田。眼下稻子又明晃晃了,水里养鱼和螃蟹,逮些妈蚱油炸,正好下酒。回家有二嫂子烙的葱花焰饼,进院子都能闻到香味。有一次,他发现二嫂子吃的饼是素馅,肉都在自己的这张饼里。老陈气坏了,嚷嚷说,我是管不起你吃肉么?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吃你做的饭了!二嫂眼泪汪汪地说,我这阵儿不想吃肉,这素馅多搁了油呢。他当时就信了。边吃边觉得素馅也许更香,却不好意思张嘴要。眼下老陈突然想,二嫂说的是实话么?
房门是被撞开的,一股阴凉的风首先钻了进来。老陈一激灵,陡然爬起身。进来的是老胡,脸上漾着隐秘的快意和兴奋,大鼻头水滑油亮。他把一个信封丢到了老陈的怀里,鬼魅地说:“整整五千块,你快数数。贺局给的,没白干吧?”老陈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出去,他见不得老胡的一脸贱样。可嘴里问,警察呢?老胡说早走了。老陈的心里宽亮了下,问啥时走的。老胡说,他们坐的时间不长,公安局的刘局找贺局喝酒,他们就先走了。老陈说,哦。老胡坐在床边上,看了老陈一眼,说你是不是担心了?老陈嘴硬,我担啥心?老胡说,你担心就对了,今天的事好悬,换成是你,说不定会尿裤子。
老陈看着老胡。
老胡说,你不知道小三子多能啊。我一进门,小三子就招呼我坐他后边,他能遮挡我半边脸。我想看警察,得伸长脖子。小三子回身说,听说你手里有墨镜,警察问你要墨镜来了。我说,他们要是早几天来就好了,墨镜摔坏了,让我扔了。警察问我扔哪了,我说,扔垃圾箱了。一个警察刚要往外走,看样子是想去找垃圾箱,我说,那天正好过个垃圾车,把垃圾箱拖走了。
一个警察哎呦哎呦地叫,另一个说,找到也不一定与案件有关。
警察说起那款太阳镜,叫肖邦,估计整个埙城不会有第二个,是靳尚从瑞士买回来的。警方发布寻人启事提供了太阳镜的品牌,碰巧手下的兄弟是个太阳镜控,世界上所有的品牌没有他不知道的。我们是听他提供的线索。
贺局说,小安子?
警察说,您认识?
贺局说,他老过来串门,跟老胡是忘年交。
警察用一只手挡住嘴,小声对贺局说,这个小安子是刘局的女婿,下来镀金的。他说门卫手里的眼镜绝对不寻常,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他捡来的眼镜,恰好是失踪女子的眼镜品牌,这个品牌又如此珍稀。何况,女子的车又停在行政局的停车场,这里有完整的证据链。
我端着的水杯就在这个时候洒了。水是贺局给我倒的,瓷杯,上面有盖。贺局端水的时候开玩笑说,这是我老舅,我得恭敬点。两个警察都笑,他们知道我这个老舅是叔伯的。杯子盖摇晃一下,落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贺局假装没有听见警察的话,拨电话,找刘局。电话通了,贺局站起身来说,你把女婿派到行政局来搞侦破,也不告诉我这当叔叔的一声,老刘你不够意思!刘局说,这小子在横街值勤,到你那儿添什么乱?回头我教训他。贺局说,那不行,若有诚意,你得带酒过来亲自道歉。刘局说,你不就是想酒喝了么?你过来,我请!
合上手机,贺局对警察说,我老舅就这个怂样,见不得官。买卖人口时,让警察吓着了。警察说,我们哪里是官,贺局才是呢。打听买卖人口是咋回事。贺局说,年轻的时候偷烟叶,把对象偷黄了。我心说,这不是我,这是老陈啊。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当然不是贺局记混了,贺局这是在找话说。贺局又说小石人,又说玉芳在东北,说老胡打光棍打得多么苦,这些人都是老胡买的。可小石人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就是个二刈子。玉芳在东北有瘫子丈夫,他这是给人家拉帮套。听得警察哈哈大笑。然后,他们就不说案子了,说闲话。警察说靳尚的丈夫姓吴,因为靳尚经常夜里不回家,所以老吴一直不主张报警。后来是靳尚的妹妹感觉不对劲,才催着老吴报了警。报警后老吴也不积极配合,问他最近一个时期有没有跟靳尚闹矛盾,他说他们总闹矛盾,没有一天不闹矛盾,只要在一起就闹矛盾。
后来呢?老陈问。
警察走了。老胡答。
警察走了贺局就拉抽屉,拿出来两个信封,一样厚。他说这里各有五千块钱,老陈一个你一个,这个事就算过去了。
怎么会过去呢?老陈不解。
老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愿意过去?
老陈说,人还在地底下躺着,家人肯定会没完没了地找,找不到不会罢休。怎么会你说过去就过去呢?当然,这些话老陈是在心里说的。
10
贺局三天没来上班,老胡先有些慌了。老陈起初没当回事,人家也许出去开会去了,旅行去了,跟领导出门办事去了,当官的不上班,理由多着呢。可老胡的慌张感染了他,老陈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他问警察来的是哪天,老胡说,就是三天前么。老陈说,糟了,那天贺局跟刘局一起去喝酒了。老胡说,对啊,是刘局派车来接的,刘局有专车,是辆大越野。老陈缓缓蹲在了畦埂上,说自那天你就再没看见贺局?老胡说,没看见。老陈紧张地说,他肯定是被抓起来了,你信不信?刘局请他喝酒是幌子,事情一定是漏兜了!老胡一下就没魂了,脸色土灰。好半天,老胡才缓上一口气,说你这是咒人呢,你咋能咒贺局?老陈不理老胡,用特制的挖锨翻地。越挖越快,他想甩开老胡。老胡却亦步亦趋地跟紧他,老胡说,贺局不是一般人,谁也抓不了他。
老陈说,难说。
老胡嘴硬,说,贺局在龙穴上办过公,不信你走着瞧。
老陈说:不瞧也得瞧啊。
老胡看到老陈的紧张,突然又能起来,不屑地朝他挥了挥手。
然后,还真让老胡得逞了,毫无征兆,县里人事大调整,贺局调走了,属平调,到另一个局当局长去了。
靳尚的事,刮了一阵风,很快归于平淡。现在,连她的家人都相信她是对生活失望离家出走了。至于车为什么放在行政局的停车场成了个谜。有人说,是为了不让她丈夫找到。也有人说她只是随意找了个地方。没有定论,也没人真去探究,慢慢连议论也不大听到了。这件事重新成为新闻,而且令人震惊,要到多年之后了。
眨眼就过了秋分,秋寒露重。老胡早早穿了秋衣和外套。每天早晨上班,老胡就站在门口履行职责。机关里的车他都认识,遇到不认识的,他会喊司机停下来,把本子递进车窗,登个记。很多车窗都会摇下来,跟他打声招呼。特别是小青年,有时会把他喊应了说句话。某一天早晨,一辆车的车窗也不见摇下来,老胡很纳闷。关键是,有些人,老胡愿意跟他们打声招呼。可似乎没人愿意再理老胡。老胡举起了手,脸上堆起了笑,预备跟人家对个眼神,可车子往左一闪,人家进了停车场。
老胡傻了一样戳在那,觉得自己变成了根木头。
老胡和老陈冷战好一段时间了。两人在饭堂见面也不说话。老胡不说话,是为赌气。老陈不说话,是越来越不待见老胡了。老陈觉得天底下都不会有比老胡更让人腻歪的人。那种腻歪,让人不想说不想看,就想照着他的大鼻头给几拳头,让他出出血。老陈也看出来了,那个事情一旦事发,老胡绝对会一推二六五。他和贺局是拐把子亲戚,他们肯定联手。想到此,老陈的心就一片荒凉,他骂自己傻,胡乱搅进了这样一桩丑事,而且当了主角。当时他在外面挖好了坑,贺局让他和老胡把人抬出去。可老胡平时咋咋呼呼,关键时刻麻秆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抬着头的这一边,那女的脑袋顺着他的腿缝往下滑。贺局急得要跳脚,关键时刻老陈把人横着一抄,抱了起来。贺局从床上抻了条褥子,老胡拎起了她的包。当时老陈心里还想了一下,觉得贺局抱了条褥子也算有情义,那土坑里又阴暗又潮湿。那个时候,老陈脑子里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就是一门心思快把人埋掉。事后他经常想,咋不把女的放到某个地方呢,也许她会缓过来。即使缓不回来也可以及早被人发现,家属不用报失踪,警察也不用破案,女的死因一查明,他们和贺局也不用如此担惊受怕。想到女人可能会缓过来老陈就觉得受不了。老陈跟老胡交流过看法。可老胡嘴损,说要怪就怪老陈,坑是老陈挖的,人是老陈丢进去的,要说与他和贺局都不相干……老陈听得手脚冰凉,铁锨都攥不住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后来老陈一直躲着老胡走,尽量不跟他打照面,因为一看到老胡的大鼻头,他就有朝着它砸拳头的冲动。他知道这样子不对,但是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干脆躲着他。
老胡发现老陈也躲着他走,气得扑哧扑哧的。
有一天,老胡实在是憋得难受,打远处就喊老陈,说我跟你说几句话。老陈站住了,以为老胡会埋汰他几句,结果不是,是抱怨世态炎凉,话里面大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老陈一点都不理解他。老陈说,你就是个临时工,贺局在这儿你也是个临时工,能有啥区别?人家跟你打招呼和不跟你打招呼,能有啥分别?老胡说,咋没区别,你整天跟哑巴菜打交道,当然感觉不到。比如小秦,过去进出大门总是您长您短的,现在却连正眼都不瞅你。这不叫分别?
老陈说,过去因为你是贺局的老舅,现在你是啥?
老胡说,现在我是老胡。
老陈说,知道自己是老胡就得了,还争这争那。
老胡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老陈说,哎呀呀,你真是让贺局惯坏了。
老胡呲牙一笑,说他听我的。
老陈却心里一凜,笑不出来。他知道老胡所指是什么。那一大片阴影像座山一样横亘着,堵塞了他所有出气的毛孔,他时常感觉到无望和窒息。他不知道拿这些事情怎么办。他摆着手,烦躁地说,走走走,别让我看见你。
老胡臊眉搭眼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要是贺局在,你不敢这么对我!”
老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走了。
稍微耐一些寒的菜品,就剩下了娃娃菜和萝卜。娃娃菜有两百棵,萝卜也有两百个,都长得膀大腰圆,够食堂吃半个冬天。老陈计划,收了娃娃菜和萝卜,储存好,就回家了。来年还是给人家去看稻田,没在这里挣得多,但比在这里踏实。
也不知二嫂子怎么样了。有一天老陈梦见侄子陈先跟二嫂子打架,老陈二话没说就去拉偏手,把二嫂子拉过来一看,却是他从贺局屋里抱出来的女人,登时就醒了。
那一晚,老陈再也不敢睡,一直睁眼到天亮。
新领导是个女的,姓白,是从乡镇调上来的,身上一股泼辣劲。第一件事,就是把老胡和老陈的三百块钱扣掉了。白局看着表格说,天底下就没有花匠和看门的还领午餐费的。贺局可真会做好人。
郑局在旁边说,什么花匠,就是一个种菜的。
白局朝窗外看了一眼,说干活倒是把好手。
即使明年不想再来种菜,按照庄稼人拾掇土地的路数,老陈也坚持把粪肥焐到畦垄里,用挖锨排一遍,这样类肥被翻到了土壤里,能有效保持肥力。来年开春,不管谁接手这个活计,把畦垄里的土疙瘩荡平,就可以下种了。直腰的空儿,他有时会看一眼办公楼,从东数第五个玻璃窗,是贺局的办公室,按照老胡的说法,那里.是龙脉,眼下是姓白的坐在那里当局长。就像唱戏一样,你来我走,你下我上,说动地方就动地方,真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啊!
大门口传来吵嚷声,老陈竖起耳朵听了下,把挖锨使劲戳到了地上,大步朝那里走。老胡背着手擦着电动门转,冷着脸对扒在外面的女人说,我说不让你进就不让你进,说出大天来也不行。这是机关单位,不是你们祖家宅!谁想进就进,还有王法么?
我是上次来送馅饼的人,今天也是来送两张馅饼,老胡大哥不认识我了?
别套近乎,我啥时认识你了?
庆海说,你还夸我的手艺好呢。
我啥时夸过你手艺好?
老胡大哥,你就替我喊一声人吧。
我不认识陈庆海。
女人凄苦的面容越发显得凄苦,她无奈地看着老胡。
老胡摆着手说,走走走,他不要你,你还来看他干什么?
后面刮着风声挥过来一只拳头,只一下,老胡就摔倒了。‘
老陈把电动门打开了,小秦从围观的人缝里挤了出来,跑上了办公楼。白局正站在窗前朝外看,问小秦门口发生了什么事。小秦说,有个女的来给老陈送馅饼,老胡不让进。两个人因为这个干吵子,然后又动了手。
白局说,没想到老胡这么敬业……谁打得过谁?
小秦说,老胡哪是对手,一下就让老陈打倒了。只不过……小秦有点迟疑。白局紧着问,不过什么?小秦说:“老胡跌倒时,头正好撞到了电动门上,流了好大一摊血。”
白局说:“老陈看起来是个老实疙瘩,怎么也会打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