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十世.凤冠霞帔
他常常傻傻地想:要是当初和虞姬能有个孩子,结局会怎样?
是啊,有个宝贝儿子多好啊!至少他的父母就不会再反对;至少他就不会再每天出去花天酒地;至少虞姬就不会因此而对他恨之入骨。
边镇战火不休,鞑子不时扰境,他这个边镇总兵,一做就是四年啊。
“妖氛顿除寰宇靖,明月送军凯旋归”,成为了尉迟尘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14
这是公元1514年(大明正德十年)一个秋日的午后,明武宗又带上大队人马出外游猎。
这日猎收甚丰,明武宗兴致勃勃地亲自烧烤猎物。
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琴声,而那唱腔更是悲惋动人:“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可堪更近乾龙节,眼中泪尽空啼血。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明武宗“霍”地起身,上马向弹歌处疾驰而去,然后他就看见了虞姬。
在23岁的明武宗看来,这个女人的确是有点苍老憔悴了,可是他还是看呆了。
他还是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深地攫住,无法自拔。
一众大将旋即赶到。
明武宗示意不可惊动抚琴之人,一边啧啧赞道:“没想到这偏远的山野,竟有如此绝色的佳丽!”
大将们纷纷附和,说:这是上天的旨意,天子配天仙,天造地设。
明武宗喜不自胜,当即传令:快,将美人带回宫去!
于是虞姬被大批入侵者包围。
明武宗疾步上前,作势要握住虞姬的手,一边问道:“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默不作答,将琴合上,就欲离去。
明武宗急忙拦住,又问:“美人,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冷冷的看着他,道:“便是当今天子,也不关我事。”
明武宗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的将士见皇上笑,也跟着大笑起来。
明武宗扬起手,示意将士们安静片刻。
他对虞姬说:“真遗憾,我不是天子,不过我也是威武大将军呢!”
她“呸”了一声,低声道:“好不要脸!”
“怎么,看不起我这个威武大将军吗?”明武宗狞笑着逼近虞姬:“我虽只是一个区区的将军,也要把你带进宫去!”
其实早就慌乱不已的虞姬,更是被突然涌起的恐惧紧紧包围。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简直无法强装镇定。
明武宗再度欺近,就要去吻她,就要去拉扯她的衣裳。
她尖叫着躲开,一边飞快的转动脑子,想想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免遭羞辱。
她厉声说道:“有这样不懂规矩的将军吗?”
“威武大将军一向不用懂规矩的”,喜怒无常的明武宗,更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可爱,他笑着说:“带你进宫前,我就让你看看我威武大将军有多不规矩!”
15
虞姬这次没有挣扎。她假装无限惊喜的说道:“我真没听错,你刚刚是说进宫吗?”
俄顷,又疑惑的问道:“你们说的是京城里人人向往的那个紫禁城吗?”
“当然了!美人,你不相信我们吗?”
她摇了摇头,摸摸自己的脸,说:“我是不相信我自己有这样的好命!我丈夫去世很久了,我也老了,哪里是什么美人!”
明武宗指着众将士:“你们说,她美不美?”
“美!好美!简直美若西施!”
她不停地摇手,说:“不要这样打趣我了。”
她羞涩得抬不起头来。她低声跟明武宗说:“进宫前,我先打扮一下,可以吗?”
明武宗拼命点头。在她进屋不久后,他别有目的地也跟了进去。
她压制住心中的惊和怒,巧笑倩兮地推开就要扑上来的明武宗,说道:“将军刚刚不是说贱妾是美人吗?其实贱妾打扮过后才是真的美人呢,将军您要看看吗?”
明武宗如被鬼魅迷惑了一般,站在一旁,充满期待的看着虞姬描眉、扑粉、涂上口红和蔻丹。
她从柜子里拿出那件还和当初一样猩红的霞帔,披在身上。她自己都有一刹那的晃神。
“衣服还这样新,我却日益衰老了。你呢,现在在哪?你也老了很多了吗?”
“当初穿着它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开心和欢喜,我以为我们能恩爱一世,白头到老的。”
“可是,你为何如此薄情,为何不能再爱我多一点?”她的眼泪缓缓淌下。
“从相识到现在,有多久了?让我想想看。十年,竟然有十年了!”
“十年,十年有多久?你知道吗?深闺无望的等待,一年就是一世。十年,十生十世。你己亏欠我良多,你该如何偿还?”
明武宗却等得不耐烦了,看虞姬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就唤道:“美人,美人,怎么还没好啊?”
一边准备走过去抱她。
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剪刀,然后往自己的心窝,狠狠地扎了进去。
12年前,她就己刻骨铭心地死过一回了;这以后的12年,每天都是赚的。
“当年,荷花开得正好,亭中清风徐徐,你也是拿着匕首,要刺进自己的胸口。你说,让你看看我的真心,让你看看我的真心。”
她的笑容,极冷,极悲。
“当时我怎么就阻止了,没有真的看看你的心是红是黑呢!”
“美人,美人,你这又是何苦?你怎么这么傻啊?”正德皇帝扶着奄奄一息的虞姬,捶胸顿足。
……
相书上说,这一天乃大凶之日。
16
第二年春,尉迟尘进京领旨受封。
多年戍边,出生入死,终于回来了。
事毕临行,战马踯躅不前。尉迟尘好生诧异。
一阵清风吹过,送来一阵清香,还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琴声。
那清香,分明是他最熟悉、最挚爱的虞姬的体香!
那琴声,分明是他们琴筝和鸣过多少次的词令《秦楼月·芳菲歇》:“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可堪更近乾龙节,眼中泪尽空啼血。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这么多年了,她还好吗?她还在那个简陋的农舍里等我吗?
尉迟尘骑马走在有些清冷的街道上,竟有些目光呆滞、神思恍惚,犹如昨夜一场大醉尚未清醒。
他决定再去看看虞姬。
不想就撞倒了一位卖豆腐的老人。
他没有策马逃走,也没有下马,呆直地坐在马背上,傻了一般。
豆腐洒了一地,老人倒地不起,大声呻吟。
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众多看客。
尉迟尘下了马,扶起这位七旬老人,随即掏出了十两银子,赔偿给他。
老人连连推辞,说一担豆腐不值什么值,他只受了一点小伤,不用赔那么多。
“老人家,拿着!您受惊了,对不起!”
他没有再骑马,牵着战马失魂落魄地走着。忽听身后有女人在叫他:“尉迟公子,尉迟公子!”
尉迟尘定住,回头,看到了一张很陌生的面孔。
“尉迟公子,想不到真的是你!我是小红啊,”那个长得也还标致、穿得却有些朴素的女子说。
“小红?你是虞姬的好姐姐小红?你怎么这身打扮啊?”尉迟尘在努力回忆着。
“女大十八变啊,你都差不多十年没见我了,肯定认不出我了!”小红还是那么直来直往。
“也是,也是。小红,你有虞姬的消息吗?”
“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你还发誓替我们姐妹好好照顾她,永远爱她、呵护她、怜惜她,一生不变。”小红也着急起来。
原来,他和虞姬结婚不到两年,小红也被一名举人赎了身,回湖南过起了举案齐眉的生活,与虞姬从此失去了联系。现在她是一名县令的原配夫人。这次来京城,主要是回来看看父母亲人,也顺便去看看对她有恩的秦三娘。
尉迟尘把这些年和虞姬的分分合合一五一十地告诉小红。
“虞姬姑娘是个苦命人,15岁就给坂田那个色狼强暴了,可她偏又是一个自视甚高、守身如玉的人,为此,她几度寻死。”
“从此,她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视钱财富贵如粪土,只卖艺,永不卖身。曾有一位江南来的沈公子,出价万金求与她共度一宵,她都拒绝了。尉迟公子,你才是虞姬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
当小红把虞姬被坂田迷奸后寻死觅活、最终报得大仇的血泪历史告诉尉迟尘时,尉迟尘痛心疾首、悔恨难当,拼命用双拳击打自己的头。他才知道是自己深深误会了她、辜负了她,他混蛋,他无赖,他禽兽不如,他一辈子欠她的。
现在,他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马上飞到虞姬身边,跪地认错,乞求她的原谅,好好弥补自己的过错。
17
短短两年,京郊早己物是人非,旧时路径多己无迹可寻。
原野青青,灌木丛丛,薄雾冥冥,他差点寻往别处而去。
天啦!这个门前草木几乎与屋平齐的地方,真的是他和虞姬当年住过的那个爱巢吗?
他充满疑惑的拨开灌木、杂草。草丛里,竟藏满了野兔和山狐。他分明看到这些畜生逃走时,眼中投来的“我们好端端的,你为什么来打扰”的怨恨。
他看到屋墙斑驳,门窗破旧,屋子到处爬满了蓊郁的藤蔓,蕨类苔藓丛生,很是阴森恐怖。
虞姬是搬走了,还是病倒了?
尉迟尘急惶地去推门,满心悔恨。
可一推开门,他就惊呆了!
“咦?怎么屋内到处花团锦簇,到处贴满了猩红的‘喜’字。这,这是谁要娶亲吗?”
尉迟尘揉了揉眼睛:“天啦,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两汪秋水正望着他、盈盈笑着的,不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虞姬吗?”
“可是,虞姬怎么会那么年轻、那么国色天香?她又怎么知道自己今天会来?”尉迟尘凌乱地思想着,忽觉遍体生寒。
“相公,快过来呀,快过来!”她轻启朱唇,无比温柔地召唤着他。
尉迟尘只觉气血上涌到咽喉,根本无法出声。
这是不是幻象?虞姬是不是早己不在人世了?
尉迟尘心里涌起一股苍凉与悲伤。
他想逃跑,可是,他的脚就如牢牢生了根一般,根本无法动弹。
她嗔笑道:“姐妹们都走了,我们把交杯酒喝了吧!”
新房还是记忆中的新房,笑脸亦是和当初洞房花烛夜一模一样的笑脸。
一切,是那么的真实,又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尉迟尘几乎就产生了错觉。
但是,他的意识其实清楚得很。
她款款走近,拉过他的手说:“相公,我们喝了这杯交杯酒吧!”
她的手,怎么冰冷得令人生惧。
无法拒绝的他,吓得肝胆俱裂,脊梁冒汗。
“虞姬,我们怎么会爱到这样极端?”他眼中含泪,却无法出声。
她美艳无比的脸,在他的面前渐渐模糊,还有那晃动着的凤冠霞帔,还有那高高燃烧着的红烛,都渐次消逝。
“做了巡抚的女婿之后,我的私生活收敛了不少。可因为这个驸马爷的身份,我在青楼的名气比以前更响,多少美人向我投怀送抱,我再也回不了头。”
“岳父和贤妻,因我屡建军功而屡受封赏、名利双收,对我的生活作风,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我,也不曾亏欠他们家什么。”
“可是,对于你——虞姬,我是深有愧疚的,我错怪了你,伤透了你的心。你一辈子的幸福,毕竟是我给毁了。”
天在旋,地在转,他感觉浑身热得象火,头晕脑胀,全身绵软无力。
他的意念越来越模糊,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具宽大的楠木棺材里。右侧,躺卧着一具一袭红妆的骷髅,闪着阴森的寒光。
他想:她一定就是虞姬。原来她早去世了!他两眼突然就盈满了泪水。
伤心的泪水,悔恨的泪水,眷恋的泪水,恐惧的泪水,真情的泪水,五味杂陈。
虽然他对这个尘世、对一切荣华富贵、对那些珍馐美女还有着万千留恋,对下辈子天天与一具骷髅睡在一起心有万千不甘,可是,这既是自己种下的因,就要自己坦然承担结下的果。
“虞姬,我对不起你,我真的爱你,我辜负了你。”他在心里深情忏悔着。
“世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虞姬,这辈子我欠你太多太多,我不该伤你太深深,我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浪子,离开了爹娘我根本无法生活,只有活活饿死,我虽然特别爱你,最后却不得不离开你,这就是我俩爱情的宿命;但你,一直是我这一生中念念不忘、最疼最爱的女子。”
“就让我这样陪着你,在这个几尺见方的窄室里度过生生世世,慢慢洗清我的深重罪孽,好好再续前缘吧!”
他掏出那面伤痕累累的铜镜,最后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又认认真真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鬓和衣襟。
棺盖缓缓合上,他听到了坐驾悲伤不己的嘶鸣,而那线狭窄的光亮一步一步被无情的黑暗吞噬,最终完全消失。
尉迟尘再也看不见铜镜中自己依旧年轻、俊朗的脸。他紧紧搂住那具一袭红妆的骷髅,静静地闭上双眼,想再好好聆听虞姬那均匀的呼吸和砰砰的心跳。他的心,再无牵念,再无畏惧。
18
京郊,荒野。
又是一年暮春。
莺飞草长,溪河注满,鸟鸣幽涧。
值三阳开泰之候,正万物出震之时。
“妈妈,快看,天上有一只凤凰,还有一只白虎!”
妈妈顺着放风筝的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天空只有风筝,哪有凤凰、白虎?小昭你看花眼了吧?”
“看,就在那,它们在往下飞”,小女儿雀跃着,朝着比人还高的蒿草丛跑去。
“妈妈,它们停在银杏树上,好漂亮啊!”
“小昭,别乱跑,那里是一座大坟,埋着一位漂亮姐姐。”
母亲快步追着女儿。
“小昭,你再跑,小心姐姐把你抓进坟堆里陪她玩。”
……
1514年(大明正德十年)秋,明武宗在京郊厚葬了一位民间烈女。
1515年(大明正德十一年)春,龙虎将军尉迟尘在京城离奇失踪,遍寻一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人间蒸发。
坊间传闻:龙虎大将军被仇家所雇的岛国第一杀手“黑蛟龙”刺杀,沉尸河中。
也有说书者云:尉迟尘服壮阳药过度,暴毙于京城花满楼。
还有一僧人说:尉迟尘厌倦了官场的争权夺利,与原来的老相好隐居深山,过他们的小日子去了。就在雾灵山。
(全文完)
2017年5月于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