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间百态】北京北京我爱你(征文.小说)
徐小米几次打电话时,问刘安胜要过地址,他都吭吭哧哧地没有告诉她。他说暂时不告诉她,是自己的工作状况尚未确定下来,只告诉她自己在一个部门当临时工。后来,山东老板要求打工仔的刘安胜们,要尽快地办理一个本地的银行卡,以便于公司好往里面打工钱,不拿现金,安全保险,又不要掏手续费。可是,要办这样的银行卡也是有条件的,最低也需要一个当地人做担保人,为了这一张北京人的身份证,没办法,他只能找到了徐小米,告诉了她真实的情况。
你躲躲藏藏的好吗?打工仔又有什么不好?不偷不抢靠劳动吃饭,当打工仔挣钱有什么不好,我还要支持你呢,安哥拉。没想到徐小米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想得挺开的,人也很开通,看来,这二年的北京大学生活没有白费。徐小米笑吟吟地叫着刘安胜的小名,异地他乡,听着熟悉和亲切的称号,让他觉得挺受用的。
在北京混日子,就不要考虑面子、虚荣心问题了。徐小米反过来安慰他起来。北京这里大着呢,什么样的人都有,二三千万的人群里,虽然官多,有几个中央领导?又有几个省部级领导?当官的人毕竟只是少数人呀。在北京,谁都要在日常生活中,学会过好老百姓的日子。其实,我个人觉得洗楼职业很不错,洗楼工虽然危险一些,可是收入很不错呀,我一个同学的爷爷当着副处长,一个月下来才二千多块钱呀,你一个月打工下来,就比一个他高出很多呀,你挣到的钱相当于处长。呵呵,好好干吧,处长同志,安哥拉哥哥!
安哥拉是刘安胜少年时代的外号。
七、八十年代,在新疆兵团连队的小家户里,口粮都很紧张。他们家里的孩子多,孩子多不怕,主要是怕家中的男孩子多,这些男孩子一个个像吃不饱饭的饿狼似的,能在几天内快速地吃掉家里一个月的口粮。所以,有男孩子或男孩子多的家里,一家之中的家长们,不论是谁,首先就要考虑和解决吃饱饭的事情。为了解决这一个巨大的吃饭困难,刘安胜的爸爸还是挺有想法的,有一天晚上,刘安胜爸爸神秘地拎着一个布袋子回来了,开始时刘安胜认为带来了什么能吃的好东西,解开绳子打开口一看,原来是一公二母三只白兔子,这能吃几天?可是,刘安胜爸爸很有办法,打发男孩子出去割草喂兔,原来不是吃的,而是要把这三只“老祖先”养起来。刘安胜爸爸先是在家里用笼子养着,然后等这些兔子长大一些了,就领着儿子在院子里挖坑垒圈盖棚子,一派打土豪分田地的繁忙气象,实现兔子的圈养。养了快一学期,刘安胜这才明白爸爸的真实用意。原来,兔子是一种繁育能力极强的动物,成熟之后的母兔子,几乎是一、二个月就会生育出一窝白白净净的小崽子,小崽子十五天左右出窝,狂吃乱啃上三个月,就能长大成年供人享受了。慢慢的,他们家里的兔圈里就有了一群兔子,不到半年,就是一大群了。发动爷爷和妈妈和妹妹们又是剪毛、又是宰杀吃兔子肉。兔子毛集中起来装进布袋子,可以送到附近的供销社买钱,很值钱;兔子肉可以吃,自己家吃,送邻居吃,爸爸还主动送给了领导几只,都是剥好的、洗干净的。兔子肉可以放开吃,煮着、蒸着、炖着、炒着、烤着,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终于初步解决了一家人吃饭问题。由于他家养的兔子是安哥拉品种,而且在连队里很出名,所以,从小时候起,不知是谁起的,反正刘安胜就已经被人叫安哥拉了。
安哥拉这个外号,确实让刘安胜在小伙伴们面前风光了一阵子。
到了北京,工地休息放假,刘安胜就腾出时间和徐小米见面。见面时,吃饭、私下谈话和共同谈论过去的人和事情,对刘安胜来说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徐小米在大学里学习的专业是中国体育产业经济,她便经常和有意识地向刘安胜灌输一些体育彩票、体育品牌、体育产业和民族传统体育这方面的经济知识,反正怎样挣钱、挣什么样的钱,一切关于钱的问题,都是一个很能让人喜欢和上心的话题。反正,中国的体育只赔钱不挣钱,中国的足球是老输老不赢,谁都可以说,谁都可以骂几句,说也就说了,骂了就骂了,你又都那个样子了,说说你还不成?你要是挣钱了,球踢赢了,我们还真不敢说了。
刘安胜也喜欢这一种相处的气氛,不谈情爱,只谈事件,慢慢地,他开始向徐小米谈起自己的想法来。他最喜欢的时间不是早晨,也不是中午,而是每一天的傍晚。阳光落下平原之前的那个时刻,最为壮观。靠在楼壁上,在楼顶的吊绳解下之前,每天的这个时刻,往往是刘安胜心情最好的时候。望着眼前一片河山,这个帝国的一天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点燃一支香烟,有些呛人,烟气带着一丝苦辣的味道,被深深地吸入肺腑之中,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仿佛向外冒着热汽。摁灭了烟蒂,长吁一口,躯体上涌起了劳动一天的满足。脱下沾满药水的胶鞋和防腐的胶皮外衣,忘记了远在新疆的故乡,安然地坐在楼顶上,瞭望着身旁的北京。
有时,我真希望,能永远生活在北京。刘安胜忘情中,仿佛忘记了身旁这位正听着他讲话的徐小米。自顾自地抚着一双泥垢的手掌,感喟万分道。北京,真好!
北京,落日的余晖,带着残阳的血红色泽,又一次鲜艳地照耀着这个曾经辉煌过世界的帝国首都。
6
与刘安胜出生在新疆那座遥远的小山城相比,北京超想像力的宽容广阔和无际无边,北京历史的无限纵深和帝王出没痕迹留下的各色神秘,甚至是记录着人类的纪实意味,不论是厚度还是宽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脚底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地处华北平原大地上的北京城,不仅宏大、古老、庄严,也很秀丽、柔顺和壮美,一举一动中无不透露出一种大家、大户或大文化的气态。那怕是些普通的老北京人家,一家一户、一人一事的普通生活间,无不在言语之间和举手投足里透露着一份尊贵,这些东西虽然眼看不出来,耳听不出来,在不言之中已经强烈地显示了出来北京的大气风范。即使是平实中的秀丽和大气包含的美,直抒其来,涣涣大度,美得大气,美得霸道,又美得让人痴情沉醉甚至无比迷恋。
刘安胜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在北京的阔大里轻松,尽管他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生活的真实状况,可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体验到的这一份感受,一点一点地告诉了远在新疆的家人,包括他永远处于默认状态的母亲。母亲平凡渺小,普通的和一滴水、一片树叶和其它连队里的女人一样,完全地淹没在连队和四周一片茫茫无际的灰色世界里。可是,母亲却用一生的劳碌,从贫瘠的泥土里刨食耕种地生养了一儿一女。母亲和妹妹从未来过北京,尤其是母亲活了几十年,从内地山东到新疆连队,生活就这么长的一段距离。那些远在边境线上和母亲妹妹一样的人们,对于北京的所有记忆和全部感情,永远都停留在她们读小学课本和看中央电视台充满画面感的记忆和印象里。其实,他自己对北京的第一记忆,还是来自于母亲,来自于语文课本,来自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位声音雄浑的播音员。
现在,他开始向母亲和妹妹描述着,像连队里著名的小商贩王德方贩买自己的货物那样,开始讲述自己的体验和重新认识以后的新北京。
踩在硬硬的用大块方形水泥板铺出来的马路上,一个人跻身在人海之间,步行在十里长安街上,节奏缓慢而行走的刘安胜,惬意地享受着这种时刻中特有的人生享受,这也是他每一天劳累之后的报酬,是一支淡淡的香烟,是一杯醇醇的小酒。可是,他却时时从自己的心底深处,总会发出一声无限的感叹:周总理,你在哪里呀!
上中学时,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名叫柯岩的大诗人。诗人能在全国人民最悲伤的时刻里,用一枝小小的充满着深情的笔尖,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就是《周总理,你在哪里?》。刘安胜清楚地记得,在屋顶上露着几条缝隙透着阳光或落下沙尘的教室里,四川口音的语文老师正用夸张的表情和声调,穿着黑色轮胎制成胶皮底的黑布鞋子,一来一回在小小的教室里踱着细碎的小步,在黑板的前面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这一首诗歌。一声又一声的朗读中,年幼的刘安胜突然间就长大了,找到了一个男子心里本应豁然亮堂的世界。
语文老师叫江蜀才,是一位前不久才从四川来到连队的小知青,一张圆圆的苹果蛋子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一双只有江南水乡之地才有的水汪汪大眼睛。兵团连队里的四川知青很少,刘安胜的爸爸惊讶地感叹着,团部里所有的四川人数能用一个把掌的指头数过来。江老师能分配到兵团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他的女同学通过组织关系分到了新疆兵团,而且是直接分配到边境团部学校当上了老师,给工资、给饭吃,待遇不错;二是江老师家庭的成份不太好,高中一毕业,他就要求回到村子里参加劳动。谁知还是逃不开出身论的厄运,老是被村支书和会计换着花样叫去受批斗、陪批斗。每一场斗争会下来,在嗵嗵的欲破胸膛的心悸中,不管是批他还是批别人让他看,往往半天下来,一身的汗水淋淋吓得他几乎虚脱。几个月的批斗会下来,让他产生一种气球即将被吹爆的膨胀感和水淹堤坝即将破堤崩溃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在四川的阶级斗争大浪里快呆不住了,甚至有时会连续地梦见自己死去后,带着一身的轻松远飘而去的快意。就在这个时候,他及时而幸运地收到了女同学的来信,信中让他立即到新疆来,马上到兵团来,到祖国最需要的西北边境来,接受思想和灵魂的彻底改造。趁着夜晚,夜黑风高,他像古代的单于那样,从家乡狼狈地逃遁了。照着信封上的地址,先是牛车、拖拉机、公共汽车、火车,然后又是牛车、拖拉机,一路颠簸着,到了新疆的兵团连队,背着行李卷,站在连队路口上,望着一堆四四方方的连队,他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自己改造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地方。
新疆真好!江蜀才到了不久,就开始对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感叹。这个小江老师也不错!连队里的老人们对他发出的感叹。
四川小江老师很可爱,做事做人的规矩少,有些孩子气。在所有老师中,刘安胜和班里的几个男孩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一位涉世不深,几乎和他们一样透明阳光又显得伤痕累累的四川小老师。也是从小江老师的嘴里,他知道除了书本以外的北京,知道了报纸上印出来高大雄伟的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人民广场。小江老师显然去过这些神圣闪亮的大地方,亲身体验过这种感觉,霎时间,让班级里的二十几个男女学生张大了嘴巴,眼睛里涌起了一片无限羡慕的目光。
天安门,真的闪闪发光吗?刘安胜最好的朋友杜疆生嗫嗫着举手提问。连队的很多人每次都会在看电影,放电影前后问这句话。虽然,要播的国家大事情比这些问题重要多。可是,仍然有些人在每一次的电影片头上,疑虑重重地思考天安门城楼闪闪发光的事情。
哈……哈……四川小江老师差一点大笑了。站在桌前的杜疆生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让刘安胜带着学生们都跟着笑了。这个时候,是杜疆生最快乐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因为什么,杜疆生的爸爸咋样都不喜欢这个从内地接来的儿子,天天用爸爸的方式收拾儿子,又是抽打又是用脚跺,也许他爸爸真把他的脑袋打傻了。
老师,它果真会发光呀!像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一样啊!杜疆生的性格里天生就有一种犟筋到头不转弯的劲头,他自以为终于说对了答案,激动地用黑色粗糙的小手紧紧地扶着课桌边沿,显得一脸洋洋得意的神色。
啷个真能闪光啥?全是电影厂的人员用特技做出来的。四川小江老师终于停住了笑声,用岔了气的四川口语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正确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哈……全班同学顿时放声大笑起来。头发蓬乱、个头矮小的杜疆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望着四周笑得人仰马翻的同学,显得神色惶恐、手足无措。后来,我们给他起了外号,杜发光!
杜发光同学上到三年级时就自杀了。他死的时候年龄不大,才十岁。我们连队的几个孩子都去了现场,看过他用打猪草的镰刀赌气地切断了手腕的血管,看着手腕上鲜红的血液像泉水一样冲了出来溅得老高,看着他的脸色由微笑变得迷离,又渐渐地变得一片苍白。不知为什么,一起去打猪草的旁边的孩子,像看电影一样,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叫大人帮忙、或是主动上前去阻止他,或是替他捆扎翻着像女人嘴唇的红色伤口。刘安胜记得,杜疆生看他的时候,黑色的眸子里有了一片淡淡的白汽,嗫动的嘴唇上,始终有一种说不出什么颜色的雾气,就像他一个人在火车上与一群河南人开战,替吕小艾打那场失败的架时,第一眼就从吕小艾眼睛里看到的雾气。
后来,还是四川小江老师做人做事办得有情有意,趁着一次班务会时间领着全班的同学,说是去连队外面郊游,实际是组织全班同学给杜疆生扫墓。坟墓上,小江老师说着说着,一脸泪水地又说又哭,很多同学,先是女生,接着是男人,都流泪了,很多女生跪在泥土地面用一双双小手捧着泥沙,一捧一捧地为杜疆生祭典扫墓,那个世界真的很冷。那一天,是一个很普通的清明节,没有人回家将这件事情立即说给自己的父母。刘安胜一声不吭站在一边,杜疆生的坟墓堆得很低矮,听说用的是一个旧箱子装殓的,而且他爸爸埋得时候很潦草。小小的坟堆前,如果没有竖起一块用黑色油漆写着字的木板墓碑,一眼望去,简直和平地上的一堆黄胶土没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