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工地很多，除了看不到中南海里面的工地，几乎四处都是盖楼修路和建厂子的。秋季时，一进入施工期就发现用工特别紧张，一些民工往往是四处乱跑，哪里的工钱给的高，就往哪里跑，结果弄得一些工地开工出现问题。时间长了，很多的老板有了办法，就采用这种扣钱存款的办法，栓牢了工地上的熟练工人和小工。山东老板也吃过工人跑掉和技术工被别人挖走的糟心事情，他才不得不用这一种笨办法留人，防止自己的工程受到影响。
　　 站在长安大街的路边，看着车流如水一样涌动着从身边驰过，来北京之后，很少有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候。刘安胜这才想起来，徐小米一直没打来过电话，估计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刘安胜知道，新学期才开学不久，肯定是她的学校课程多了，事情多了，才不给自己打电话的。上了大二的大学生，正是学专业课程、考取各类资格证和选修专业的关键时期。其实，她打不打电话来，说不说各自的事情，对自己、对双方的将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时，他也不时地想想自己的未来，想想自己和小米的差距。如果有了钱和时间这些条件，兴许自己也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工友们在一堆闲聊时就说到，北大就有一个看校门的年轻人，就是不服命运的安排，通过几年的努力考进了北大，成了北大的一名大学生。
　　 倒是爸爸从新疆小山城打来了长途电话，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是扯着喉咙在大声吼叫。刘安胜知道连队里虽然都用手机，可是手机的信号却很弱。常常是说上一句话，就要断上一、二回，听爸爸说的话，很少听完整过，也很少听清楚过，基本上是靠猜测和上下句子顺藤摸瓜出来了。电话里，爸爸的态度变化很多，让他觉得有一种平等和民主的味道，不再像以前那样保持着一副家长的威严。爸爸先是东扯西拉地问了一通刘安胜的生活情况，听说有了活，挣了钱，自己的儿子还能天天爬高上低，看到天安门和毛主席纪念堂，显得有些兴奋。新疆人都有一种热爱伟大北京的基因，都有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怀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经过一阵子嘈嘈杂杂的激动，爸爸才顿了一顿自己的心情，理了一理自己的情绪，又清了一清嗓子眼里的痰，这才转入电话来的正题，用颤抖的声音试探着问儿子：你还想回新疆不？我们连队开始变好了，政府也拨款了，连队今年终于给我和你爷爷都发了低保，每个月能发二、三百块钱呢。听得出来，爸爸的口气里对时下的这种生活，心里还是挺满意的。
　　 我不知道，目前没想回，我想在这里留下来试试。刘安胜听了爸爸的声音，想着遥远的连队，心里很乱，回答道：过一阵子再说吧，我爷爷怎么样了？
　　 爷爷还是老样子，肺部不太好，天天吸氧气吃药，昨天喘不过气来了，又住院了，我才从他的病房里出来。今天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事。爸爸像怕烧着什么似地，用谨慎的口气小心地说道：你也知道，爷爷治病的钱，全是……自费的。
　　 我知道了。“啪”地一声，爸爸的话刚说完就先挂了机子，刘安胜紧接着也挂断了电话。随即，他就手指头压摁着机子的开关键，把自己的手机关了。开着机子等于白开，不如关上机子省得充电了。到了北京工地后，这个手机是老板给工人新办的，电信公司统一优惠的民工机，老板说刘安胜负责工段是领导，每月给报销20块钱话费。整个北京除了老板以外，就是徐小米、吕小艾知道这个号码，这个电话再没有第五个人知道了，爸爸如何知道的？
　　 下班后，刘安胜特意地留下来，手脚并用地帮着老板整理工具。他是找一个机会和老板单独谈一谈，找老板错一些钱，这还是头一回。自己的身上还有一些，再借一点凑够一笔整钱，好从信用卡里给爷爷打去。可是，忙着的老板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几句话未说完，就举着手机急急地走了。走了几步，才想起什么事情，回头告诉刘安胜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晚上到房子里去找他。
　　 爷爷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一生多半的生命都留给了新疆的兵团。50年代，他扛着连队的战旗领着自己的士兵，跟着王震的部队攻兰州、打马家军、灭胡宗南的王牌，风雨无阻转战西北地区，先是徒步数千里走过茫茫戈壁滩进军新疆，然后从解放南疆序列中一纸电令调到北疆，消灭了乌斯蛮的匪徒后，整个队伍停留了下来，最后一声令下，集体转业留在了新疆的兵团连队，屯垦守边成了一名社会穿着军装的兵团职工。
　　 刘安胜听爷爷讲过很多事，他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听战斗故事，常常缠着爷爷讲。有时连队的小学校长还要把爷爷请去，让他给学生孩子们讲一讲革命传统课。爷爷很有意思，开始时还能头脑清醒坚持一下政治立场，讲他和共产党和人民军队打仗、杀敌、克服困难战胜敌人的故事，后来，就开始乱讲了，讲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人故事，讲连队里出现的军阀主义，最后讲他带着人抢连队粮仓的事情。最后，小学校长一看情形不对，急忙站起来号召同学老师给爷爷鼓掌，不让爷爷再讲下去了。爷爷正讲在兴头上，校长不让他讲，他很不高兴，后来，老校长搞破鞋被撤职查办发配种地去了，小学又换了一位新校长。有几次新校长来请他，他眼都不抬，爱理不搭，再也不去学校丢脸讲什么革命传统课了。
　　 爷爷一生没有当过什么官，他说他自己一辈子最大的官就当到了班长，在高唱凯歌进军新疆的路上他就是班长。是团里年龄最小又最好的、脑子最多又最能打仗的小班长，团长非常喜欢他，还额外地奖励给他一双翻毛的大皮鞋穿。他记得最深的还是1995年发生在连队里的集体大饥饿。我记得他第一次在小学校里讲过，那时很多人饥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旧社会还能抢地主的粮食吃，95年什么也吃不上了，就等着饿死。后来，在“文革”的后期，因为实在看不惯连队和指导员欺负知青和老职工们的作法，已经是身为农工的爷爷，居然写了一封信反映兵团连队里的实际情况，而且一个人跑到地方上的邮政所用挂号信直接寄给了老司令员。信中，他斗胆给当时的团场领导提了不同的意见，而且说出了压在他心头很多年的郁闷。结果没过多久，团部的保卫科就来人了，先是把他关押了七天的禁闭，让他交代反革命罪行。解除禁闭后，团部政治科就以无须有的原因，不明不白地开除了爷爷的党籍，同时停止了班长的公职，以现行反革命罪行听候处理，劳动改造。虽然到了最后，连续更换的连队领导们也都知道爷爷的事情被上级处理错了，可是，这些年轻人里没有傻瓜，谁都想着爷爷的老资格而不去惹他，却谁也不想着帮爷爷去解决这一个问题。所以，爷爷被处理的事情被故意地忘记了，故意地撂在一边无人管了。爷爷脾气犟了起来，他不服这一口气的毛病犯了，硬是揣着手抄的告状材料，瘸着腿柱着拐坚持到团部、师部上访了好多年。一直告了十五年，最后连机关的大门都进不去了，告到年纪一大把的70岁时，命运仍无给他一丁点平反的奇迹。临来北京时，爷爷想着刘安胜，还欲继续把状告下去，让大孙子帮着他告一个直达北京中南海的御状；成与败，此时也不重要了，这可能算是爷爷人生计划中，准备好最后一次的告状了。
　　 刘安胜最担心的人就是爷爷。一个老人缺点饭、衣、鞋帽还好说些，爷爷就是害怕去看病。呼呼呼的哨子音，响了多少年。每天晚上，刘安胜的一家人就是听着隔壁房间发出的呼呼哨子音入睡的。能听到连续不断的呼呼哨子音，就证明爷爷还继续活着。多少年来，为了爷爷这个永远也治不好的老肺病，几乎花光了爸爸和妈妈多年来的辛苦积蓄。刘安胜出生时，爷爷疼他，抱在怀里，牵在手里，裹在被窝里，他是爷爷一手带大的小棉袄。爷爷一辈子都对他好，在刘安胜人生最为灰暗的中学时代，又是爷爷陪着他给了他人间最真切的相伴，他一定要管爷爷，能让爷爷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能少受罪就少受些罪，是他最大的愿望。如果自己的条件好了，他真很想把爷爷接到北京住上几天，带他到大医院去看看这里的著名医生，再让爷爷看一看他们那一代人流血牺牲打下来的天下，看看他们一代人拼命革命建立起来的首都北京。
　　 想着老板的话，他一直想着借钱的事情。收拾完工具，一路走回工棚去的时候，工地上吃饭的小工们时不时地转过身子，端着大瓷碗捏着筷子眼大眼睛瞅着他。刘安胜大步走着，走近老板的门前时，虽然门紧闭着，却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用手一摁，稍微一把力，看似锁着的防盗铁门“咔达”一声，竟然被推开了。
　　 门一开，刘安胜胸中的一股热血立即涌上了脑袋，原来有一条女人的大白腿，朝着他迎面扑来。两个疯狂男女呻吟着，在山东老板的大桌面上狠狠地纠缠在一起。
　　 刘安胜没有见过这种情形，吓得紧攥双手、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后。
　　 几乎同时，山东老板竟然从里屋闪了出来，他的上半个身子也几乎赤裸着。
　　 咦！？脸色鲜红的老板投来疑问的目光。
　　 老板？！不好意思。刘安胜嗫嗫着，话未落下，他绷起的心随即放下了心。原来他以为那两个疯狂抱在一起的男女是山东老板呀。
　　 怎么不敲门？！兄弟，进门要敲门呀。山东老板的声音有些高，显然他不想让手下的民工看到这样的情形。虽然山东老板平日里对他很好，可是，这样冒然出现、不请自来的破门而入，而且亲眼看到老板的朋友的丑态，毕竟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怀里正搂着年轻女人的中年男人，用一双细长的大手整理着凌乱的衣服，然后默不作地地声地踱入里屋，一脸约赧的女人，立即松开了双手，捋下绾到腰间的裙子，披着一头黑发跟着中年男人躲进了里屋。
　　 看着这种狼狈的样子，山东老板居然偷偷地咧嘴一笑。看到老板笑了，刘安胜紧张的心情开始变得松驰了些。
　　 对不住，老板！我来的不是时候。刘安胜等到老板的脸色好了一些，才长喘一口粗气，忙着向老板道歉。
　　 来了就来了，来了也是时候。遇到了，不怪你，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好事，好事。老板反而过来安慰着他，安慰间觉得刘安胜此时肯定有事情，忙问道：有事吧，没事你不会来的。说吧！老板转身“嗵”地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面看着站立的刘安胜，显得热情坦率。
　　 刘安胜这才定下心来，理了理有些慌乱的心情，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板。刘安胜没想到山东老板只听一遍就站了起来。行！就这事？你早说呀。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说吧，要多少？2000块，够吧？要不，我再预支给你一个月工钱？山东老板不容分说道：我就敬重孝子，我只有一个老母亲，还留在村子里，怎么接她也不来。怎不接来你爷爷在北京看医生呀，也许能让老人多活几年。到那时，我放你大假。
　　 谢谢老板！够了，先用着，不够再说。刘安胜在心里粗算了一下，加上前面打进信用卡里二个月工钱，再加上2000块，从信用卡里汇给爸爸，足够爷爷应付上一阵子。想着爷爷蜡黄色的脸，会慢慢地变得红润起来，刘安胜的心情立即好了起来。
　　 没想到，那位搂着年轻女子的中年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捏着几张百元的钞票，不作声地递给刘安胜。突然出现的状况，让刘安胜有些不知所措。
　　 你就拿上吧，也不用还我了，就算是我做善事，帮你孝敬一次爷爷了。中年男人一边递着钱，一边解释着：你爷爷是老革命，我爷爷也是。你爷爷流血、受伤又得病，而且在边远的新疆，不容易呀，病也还要自己掏钱治，真不容易呀。
　　 刘安胜做梦一样，紧张中满头大汗地站在大桌前，过了一阵子他才清醒过来，急忙用求援的目光望着在一边笑吟吟的山东老板。老板看着刘安胜显得窘迫的样子，居然咧开了大嘴呵呵呵大笑了起来。拿着吧，他爷爷也是一个老兵，打过仗，负过伤，是男人，可惜前几年去逝了。
　　 谢谢老板！谢谢先生！刘安胜急忙接过了钱。出现这样意外的好结果，有这样的好事情发生，让他有些激动有些喜出望外。他忙不迭地鞠着九十度的躬，诚心诚意地感谢着中年人，感谢着山东老板。
　　 快回去吧，我这里有些事情要办。明天上班时，你先找出纳去拿钱。然后，我再给你一个小时去打款，不扣工钱，然后要好好地给我上班。山东老板有些不耐烦地挥动着手，向刘安胜吩咐着。
　　 与兵团的一些领导干部相比，刘安胜非常讨厌一些基层连队的小官员。相比之下，他觉得北京和北京人都是那般温暖，即使是眼前这个贪婪的山东老板和一眼看去就像贪官污吏的中年男人，都比那些高喊着政治口号的连队小官员尚存一丝人性，都散发着一点人情味。
　　 这也是他不想离开北京的一丝理由。
　　
　　 8
　　 北京的秋天很有意思。它慢吞吞地，一步一步，不紧不慌，像一位富有天下、感情成熟的老头子。它在秋风里一层一层地把深浅不一的金黄色展开，又在透明的秋天里，让眼里的世界一点一点地被人细细浏览着。相比之下，北京的秋天缓慢、迟钝，仿佛在细细品味中进入；根本就不像新疆的秋天，人们正不知不觉地过着过着温暖的夏天，一夜之间，带着一份坚硬凉意的新疆之秋，就不期而至地突然降临了。而且，来得迅速，不容置疑，把夏天赶跑时，一点也不含糊其辞。秋天，说来就来；夏天，说走就走；季节就这么忽拉拉地变化着。忽拉拉就来了，又忽拉拉地走了，把一个空旷而又漫长的冬天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