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并没有急急地离去。
　　 翠花躺在床上，脸上挂满了泪水。她恨恨地说道：杨三，我以前敬重你，叫你声三哥。如今你在我的眼里，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我要告诉大林哥俩，他们两兄弟不会放过你的！
　　 谁知杨三竟是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他无赖地说道：说了我也不怕，大不了要了我的命！翠花，我是真心喜欢你。自打你嫁到我们村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喜欢你。我知道不应该，但我管不了我自己。
　　 翠花的心忽然间变得柔柔的，像孩子们手中的棉花糖，带点儿甜味儿。胸中的怒火消退了一大半。
　　 杨三开始给翠花讲自己的故事。
　　 杨三二十岁那年，三十岁的小舅舅才娶媳妇，他跟着去迎亲。那时的杨三，长得一表人才。用农村人的话讲，那可是一根葱的子弟。迎亲队伍里有七八个大姑娘，眼睛滴溜溜地围着他转，有时瞅个机会，对他大献殷勤百般讨好。几张漂亮的脸蛋在杨三的眼前晃来晃去，他都不为所动。当他看到躲在角落里的秀秀时，不知怎么地，杨三的心里头慌得如同有头小鹿在撞！其实，秀秀是那种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的姑娘。她长得又胖又矮，黑不溜秋的，横看竖看都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丑！
　　 晚上，年轻人都在忙着闹洞房。杨三偷偷地把秀秀约了出来。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杨三对秀秀说：秀秀，我喜欢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一辈子！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杨三眼里，月光下的秀秀比白天多了几分妩媚，便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杨三的脸火辣辣地疼着，嘴里却说道：打是心疼骂是爱。秀秀骂道：打你个流氓，无赖！白天你在花丛中风流快活，你当我是瞎子！杨三很是委屈，忙替自己伸冤道：秀秀，你冤枉我了！那可是她们自作多情，不关我的事！他挖空心思地向秀秀表白，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秀秀终于被打动了。那个夜晚，两人以月为媒，私定了终身。
　　 不久之后，两人顺理成章地结成了夫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后的一天，秀秀去地里挑猪草。杨三在家里做饭带孩子，还特意作了秀秀爱吃的甜酱炖鱼。左等右等不见秀秀回来，两个孩子围在桌子边跳来跳去，杨三的眼皮子老是跳个不停。左眼跳，酒肉到；右眼跳，祸来到。杨三正在那里琢磨着这句老话，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秀秀出事了！
　　 杨三疯了似地跑到出事地点，只见秀秀倒在血泊中。原来，秀秀路过公路时，头上戴着的草帽被风吹到了路中央。秀秀冲过去捡草帽，被一辆车撞上了。眼见着秀秀活生生一个人出门，转眼间却阴阳两隔。杨三顿觉眼前发黑，腿脚发软，一下子晕了过去。
　　 那时候，大的孩子才三岁，小的孩子刚会走路。曾有好心人撮合着相过几次亲。杨三也想给孩子们找个后妈，又担心后妈待孩子们不亲。于是咬咬牙挺着，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杨三回忆起这段往事，禁不住悲从中来。他对翠花说道：十五年了，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这么多年挺过来，我不容易呀！我这心里憋屈得发慌！我是个男人，男人不能没有女人。近两年也有上门做媒的，可孩子们不同意。他们说得蛮有道理：我这把年纪的人，还娶什么媳妇？将来老了，白白增加他们的负担。听得我心里难受啊！这些年来，我算养了两个白眼狼！我才四十岁，离开了女人，男人没法活啊！翠花，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自从你嫁给大林那天起，我日思夜想，一共想了四百五十六天。我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杨三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头。
　　 女人是水做的。纯朴的翠花被眼前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打动了。先前她还想着要告诉大林哥俩，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杨三一顿，方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然而，此时此刻，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使她变得宽容。望着眼前这个呜呜哭泣的男人，她的心被揉碎了。翠花心里的恨意像暖阳下的残雪，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融，心底里剩下的只有同情！她抽出一块枕巾，替杨三擦掉眼泪，对他说道：杨三，你是个苦命人。今天的事就算了，我也不怨你。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五
　　
　　 翠花近来怪怪的，满脑子都在想事情，有时候想得头昏脑胀。她有意识地克制自己，想要回到以往单纯快乐的生活里去，然而往往是事与愿违。
　　 翠花生下来没几天，母亲就逝世了，父亲一人拉扯大她和哥哥。打她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整天早出晚归地在山地里劳作。由于土地贫瘠，广种薄收，尽管父亲的腰压得像弓一样弯，腿脚变得不再灵便，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一年到头，很少能吃上白米饭，常常是馒头，苦荞饭，玉米饭轮换着吃。因为母亲死得早的缘故，翠花从小就在锅台边转来转去，整天想着法子做出一日三餐。难怪农村人生了女孩儿，都兴说生了个“锅边转”。翠花做馒头的绝活儿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磨练出来的。
　　 兄妹俩长大后，父亲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父亲还是终日愁眉不展，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父亲和哥哥，一对沉默寡言人。白天上山劳作，到了晚上，昏黄的灯影里，两人闷闷不乐地喝着廉价的白酒。翠花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知道，哥在村里有个相好，女方父母要五百元的彩礼钱——相当于当时一个教师一年的工资。家里没钱给哥娶媳妇。为了哥的婚事，父亲愁白了头发。后来有人上门提亲，她私下里跟媒人说：只要男方能拿出六百元彩礼钱，她就同意这门婚事。那时大林手头有点积蓄，又向街坊邻居东挪西借的凑了些。当翠花把六百元彩礼钱交到父亲手上时，父亲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地说道：花儿啊，都怪爹没本事，爹对不住你呀！翠花反过来安慰父亲说：爹，女儿要嫁的是户好人家，家境条件比咱好，天天吃的都是白米饭。离县城又近，以后您去了，我天天陪您逛县城。
　　 或许是从小没有母亲的缘故，翠花年方二十时，心窍子还未开——不谙男女之事！在她简单朴素的意识里，她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还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树桩桩拴着走。就这样，翠花从一个由两个男人组成的家庭，进入了另一个由两个男人组成的家庭，很快便融入进去了。一年多来，她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
　　 当她听杨三说自己嫁给大林已有四百五十六天时，她的心变得柔柔的，像河里的水草。就这事她还问过大林，大林笑呵呵地说道：我记性不好，哪记得那么清楚，只记得是前年的祭灶日，还是你爹找王瞎子掐的日子，你忘了？
　　 翠花冲他叫道：你欺负人，还你爹我爹地区分着，难道我爹不是你爹吗？
　　 大林争辩着说道：我对咱爹咋样，你心里亮堂得很。我从小爹娘死得早，打你进门那天起，你爹就是我爹，逢年过节，从没有少过他老人家一份子。
　　 翠花听在耳里，乐在心头。大林说的都是实话。有时父亲来到家里，大林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小两口陪着老人家到城里溜达。临走时，忘不了要给老人家捎上一大包吃的穿的。翠花爹时常对翠花说：花儿，大林是个好姑爷。你嫁给他，是你一辈子的福分，你要知足啊！翠花确实很知足。大林疼她，从不让她去田地里干农活；大林总是让着她，很少跟她拌嘴斗气。翠花觉得，大林的身上同时有着父亲和哥哥的影子：他们都沉默寡言，任劳任怨。大林让她产生了一种依赖感，她不能没有他。
　　 那个夏天午后发生的事情，打破了翠花原本宁静的生活。从那以后，杨三总是隔三差五地来找她。翠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无法拒绝他。每次和他在一起，她都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杨三让她对男人有了新的了解：杨三是个与父亲，哥哥，大林完全不同的男人。他时而深沉，时而风趣，脑袋里装着许多新鲜的人和事。他喜欢给翠花讲故事，逗得翠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从前的翠花只喜欢一天到晚拾掇家务事，很少说话。或许是受了杨三的影响，翠花变得爱说爱笑了——只是和杨三在一起的时候。翠花也会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每次他走后，翠花便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下一次。
　　 渐渐地，翠花再也支撑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整日里遭受着良心的谴责：大林是她的丈夫，她不能背叛他。杨三是一个和她偷情的男人，她忘不了他。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大林熟稔的鼾声，她不止一次地拷问过自己的良心：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对得起自己的丈夫吗？她暗暗地在心里发了誓：以后再也不要见他。然而，杨三的每一次到来，都会使她的誓言不攻自破。她整日里过得提心吊胆。
　　 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天空湛蓝得如同深蓝色的海洋，这是一个收割庄稼的好天气。大林哥俩吃过午饭，就到田里收割稻谷去了。刚下田没多久，天公就变了脸，下起雨来，哥俩忙着往家赶。翠花和杨三正云里雾里地忙活着，大林哥俩回来时撞个正着。翠花羞得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大林哥俩一时间拳脚相向，按住杨三一顿暴打。小林愤愤地说道：三哥，我一直敬重你，认为你是一条汉子，没想到你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这么糟蹋我嫂子，我要去告你。小林一不做二不休，随手扯起床单卷作一团儿，径直去派出所报了案。
　　 第二天，来了一辆警车。两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警察用手铐带走了杨三。听说审讯很顺利，杨三主动坦白交代，承认自己强奸了翠花。
　　 几天后，镇政府召开了一次宣判大会。那一天，政府大院里围满了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人。当时，被宣判罪行的有十多人，人人戴着脚镣手铐，在主席台下方齐刷刷地站成一排。每人脖子上挂了一块白色的木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强奸犯，抢劫犯，杀人犯。成百上千的人聚在那里，个个伸长着脖子，像群长颈鹿。犯人们静候在那里，一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样子，全都耷拉着脑袋。一面接受法律的判决，一面接受父老乡亲的舆论。那是对灵魂与道德的反思！大人们借此机会教育小孩子：儿啊，做人要学好！你可不能学台上的张三李四王麻子，那是要坐牢的，进去了再出来，重新做人难啊!在这种气氛下，活生生的反面材料，对年轻一代的教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后来，他们被押上车子，车上站着几个威风凛凛荷枪实弹的警察，沿大街小巷游了一圈，名曰“游街”。男女老少，成百上千的人簇拥着缓缓移动的车子，那种场景蔚为壮观！人群中若有与那犯人结下私仇的，便私下里幸灾乐祸地向旁人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时，现眼现报。若是那犯人的至亲家属，则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场。
　　 杨三坐牢了，被判了五年刑。翠花一时间成了北郊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免不了有人会对她指指点点，飞短流长。
　　 有人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翠花原本就不是一个好东西。时间长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有人说：闷得心，害死人。别看她平时言语不多，骨子里头可是个害人精。
　　 还有人说：是呀！苍蝇从不叮无缝的蛋！你看她从来不下田不下地，整天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一双大花眼飘来飘去，成心勾引男人呗！哎，天下哪有不沾腥的猫儿！
　　 翠花现在很少出门，原本就不喜欢说话儿的翠花，如今越发的沉默了。大林很少搭理他，翠花的内心极其郁闷又无法排遣，只有以泪洗面。
　　 翠花说：大林，我知道你心里受了委屈。你打我一顿消消气，你我都会好受一些！
　　 大林说：打媳妇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依旧对翠花不理不睬。
　　 六
　　
　　 春耕过后，大林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为小林建了新房娶了媳妇。不久，翠花开了怀，年底时生下个大胖小子。长期以来，笼罩在夫妻心头的阴霾顿时云消雾散。初为人父的大林变得开朗起来，脸上时常洋溢着笑容。黄昏时分，大林抱着儿子小潘豪，叫上翠花，一家三口来到屋后的万年青树下，和村里人谈天说地。时过境迁，人们已经淡忘了往事，不再对翠花说东道西了。
　　 人这一生，坎坎坷坷，磕磕碰碰，哪有那么一帆风顺尽如人意的事情！
　　 小潘豪长到两岁时，大林患上了一种怪病——四肢出现浮肿。到县医院检查，说是水肿病，需要住院治疗，医疗费用高达一万多。翠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统统卖了，还凑不齐两千元。小林看到哥哥这般模样，于心不忍，凑了一千多元给翠花。可是，两千多元钱毕竟是杯水车薪，终究解不了燃眉之急！小林和嫂子送大林去医院，因为交不起昂贵的医疗费用而被拒之门外！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没过多久，大林便人不离床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天不如一天。大林浑身上下又肿又胀，像个快要爆裂的氢气球。翠花每日尽心地伺候着大林。当着他的面时，脸上强装笑颜。背地里一个人时，独自偷偷地抹眼泪。一年之后，大林撒手西去，撇下孤儿寡母。那一年，翠花才二十六岁。
　　 大林走后，翠花心情一直不太好。到了晚上，瞌睡一挨上枕头，便是一路噩梦到天亮！她常常梦见小时候的一桩事情。有一次，兄妹俩吵架。原本是哥哥的不对，哥哥却恶人先告状：对父亲撒了谎，说了妹妹的许多不是。翠花很委屈，于是向父亲说出了真相。父亲一怒之下打了哥哥。哥哥挨了一顿打，心里当然不服气，冲着翠花直嚷嚷：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你克死了亲娘，你还想害人！翠花听哥哥这么一说，便呜呜地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