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时风】光阴记(征文·散文三题)
一、与一滴水对视
我蹲在一片油菜地里,与一滴水对视。那滴水,它长久地在那里等我,等了许多年。在我尚未到来之前,它是一朵云,流浪在天空。就像我,流浪在大地。我们都在做着寻找的事情。有时候,我流浪累了,会跑回老家来歇一歇。老家是我的旧巢,我这只飞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它。而那朵云呢,自从被风放逐之后,它就时常变成泪珠的形态,滴落下来,落在云朵升空的地方。
这次,它是专为与我相遇,才故意滴落在油菜叶上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它——那么圆润、晶亮,充满梦幻般迷人。我蹲下身子,影子映在水滴上,整个人都像被它包裹住了。仿佛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原初时的模样。
承载水滴的叶子也很鲜嫩,翠绿中略带浅灰。几条暗红色的叶脉布满叶面,像我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我的眼睛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熬夜所致;二是我老是眺望远方和家的方向。为使眼睛保持清澈,我会用眼药水滴眼睛。这药水真是神奇,它不但能治疗我的眼疾,还能替我流出我已经流干的泪水。我虽然知道这泪水是假的,但我的思念是真的,我的心是真诚的。一滴泪,有时就是一个人内心的一场洪水。它不泛滥,只那么一滴一滴地滚落,直到把流泪的人折磨得欲哭无泪。
那么,那滴油菜叶上的水珠,是治疗我眼疾和乡愁的药水吗?
我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叶子,水珠便在叶片上滚动起来,沿着叶脉分布的方向。我用目光追随着它。它朝左边的叶脉滚,我的目光就向左边移动;它朝右边的叶脉滚,我的目光就向右边移动。我必须要将这滴水珠含在我的视线内。只有它,才能引领我找到回家的路。正这样想着,水珠突然停在叶片的正中位置,不动了。它默默地盯着我,让我心生战栗。
霎那间,这滴水珠,让我想起在前几天看到的另一滴水珠,它挂在一个人的眼睫毛上,像屋檐上的冰滴。这个人是我的邻居,七十多岁,胡须花白。一张漏风的嘴,已然咬不住生活。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家的破屋前,露出一副伤悼的表情。他家的房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住人了,堂屋和灶房都已坍塌。由于昨晚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泡湿了灶门前的衰草,也泡湿了他的心情。他那天是专程赶回来看老屋的。自从他被儿子儿媳叫去城里照顾孙子以来,就跟老屋分开了。他是一棵被移栽进城市的老树,虽然幸存下来了,却再也难发新芽。故只要有空,他就会背着儿子儿媳,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地跑回家看老屋一眼。他说,那是他埋棺材的地方。
他看见我,既兴奋,又亲切。他清楚我是他老家的人,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家屋前的那几棵樱桃树,他也是看着它们长大的。他回到乡下,等于是一棵树回到了森林,一穗高粱回到了秋天。他站在院坝里,跟我聊天。聊从前的天气和人事,也聊现今的孤独和冷清。他说,儿子在城里按揭了一套小户型房子,两室一厅。儿子儿媳睡一间房,两个孙子睡一间房,剩下他自己睡在客厅的阳台上。每天晚上,当城市的喧嚣暂时恢复宁静,他从窗户朝外看,都会看到老屋的轮廓。每每如此,他就会失眠,睡不好觉,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骨头在碎裂。
我问他儿子儿媳在城里干什么,他说儿子是个江湖牙医,靠摆地摊求生。儿媳在一所家政服务公司当清洁工。大孙子刚满十七岁,辍学后,跟着一个私人老板学开挖掘机。去年,他这个孙子交了个女朋友,今年便产下一子。于是,他那还未满十岁的小孙子也只好跟着他睡阳台。他的小孙子有病,先天小脑发育不全。手术后,生活难以自理。他的任务,就是负责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聊到最后,他叹了口气说:“我这辈子真是没用,没有为后人创造任何东西,想想,好生惭愧。”说完,那滴水珠就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我知道,这滴水珠里,不止藏着一个冬天,还藏着一个老人内心的全部隐痛。
二、蚂蚱的悲伤
八月里的一天下午,我午觉起来,不见父母身影。我感到恐惧。
邻居说,他们去田里收割稻子去了。
我想去把父母找回来。不然,我的恐惧会加倍。
我几乎是在看见那只蚂蚱的同时看见母亲的。
饱满的稻穗火焰一样燃烧。就在我要靠近稻田的时候,我的额头瞬间被一个弹丸般弹跳的东西刺伤。我用手摸了一下,有血。疼痛转移了我先前的恐惧。当我确定自己是被一只蚂蚱腿上的锯齿所伤时,我看见那只蚂蚱已经蹦跳到了母亲的头发上。而此时的母亲恰被一片稻子包围着,锋利的镰刀正在使一种事物趋向终结。
汗水流到她的眼睛里,像我额头上被蚂蚱刺出的血。母亲似乎感觉到了头发上有异物停留,她举起手,朝头上一拍,那只伤害我的蚂蚱迅速滚落在地。与此同时,我看见母亲粗糙的手掌被镰刀划得血迹斑斑。她和那只死去的蚂蚱同被自己的镰刀所伤——那镰刀长在她们的肉里。
蚂蚱从母亲头上滚落那刻,我发现它张开的翅膀上的花纹竟然跟母亲额头上的皱纹一样美。只是,我不知道蚂蚱被母亲拍死的那一刻,它的疼痛是否也跟母亲的皱纹一样深?我午睡后的恐惧终于被另一种恐惧所征服。
八月里的一个下午,我目睹了一只蚂蚱的悲伤。
八月里的一个下午,我看见一种伤痛正在填满我们家空乏的粮仓。
三、挑战权威的鸡
菜园里,瓜棚下,坟头上,鸡都会去觅食。它们啄食的样子,一点都不优雅。鬼子进村似的,若不把一块地皮刨光,绝不善罢甘休。为争夺一条蚯蚓,它们可以颈毛倒竖,尖嘴对尖嘴,搞得脸红脖子粗。争食的,一般是公鸡。这很像人类,在外赢取颜面的,大多是男人。我多次观察过公鸡争食后的状态,胜利者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甚至还会当着失败者的面,引颈高歌,有点蔑视和挑衅的意味。斗败的鸡呢,气得只能用爪子刨泥土。深一爪浅一爪的,酷似一个琵琶初学者,双手没轻没重。连周边的母鸡,都会另眼看它。故鸡在争食时一旦战败,就等于永远失去了尊严。
农村几乎家家养鸡,我们家也养。母亲养的鸡,个大,肥壮,还长一身漂亮的羽毛。在村里一走,像一群模特,在表演时装秀似的。但漂亮的鸡,都爱惹事。鸡的世界,也需靠颜值比拼,才能活得出彩。其中有两只公鸡,令母亲好生苦恼。一早一晚,不管天晴下雨,它们都会带领自己的崇拜者,跑去邻居家的菜地偷啄青菜叶。啄完这片啄那片,短短时间,就把人家的青菜镂刻得经脉裸露。邻居生气,跑来找母亲讨说法。弄得母亲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只一个劲儿赔不是。邻居仍不依不饶,要求理赔。结果,还是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邻居,才算平息事端。
母亲心疼我的钱,她说,养这些畜生,真是没用。一百块钱,都可以买一只鸡了。我劝她不要计较,说咱家的鸡偷啄了别人的菜,赔钱也是理所应当。母亲仍想不通,整整一个下午,都蹲在磨刀石前磨刀。她要亲手宰杀一只公鸡,来炖汤给我喝,说是弥补我的损失。可当她一切准备就绪,握刀的手就是下不去,鸡在她的刀下满含委屈。我笑笑,替她将刀收了起来。
那只原本该死的鸡,也侥幸躲过一劫。
为避免邻居再来找麻烦,母亲砍回几根竹子,剖开,编织成栅栏,将鸡拦住。鸡一下子失去了自由。在栅栏内又蹦又跳,随时准备越狱逃跑。但母亲编织的栅栏很结实,任凭鸡撞得顶冠出血,也插翅难飞。母亲也只在喂食时,才放它们出来兜兜风。喂完食,又如数将它们关闭起来。这么过了一阵,大概是那两只爱显摆的公鸡,失去了表演的舞台,整天闷闷不乐,一蹶不振,很像受了冷落的演员。慢慢地,有一只鸡竟然病倒了。不吃不喝,让曾经那些跟它好过的小母鸡伤心不已。这可把母亲急坏了。无奈,母亲只好拆掉栅栏,让鸡们重获自由。
说也奇怪,栅栏拆掉三天不到,那只病鸡竟然痊愈了。每天都要打鸣,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偶尔,它还会飞上屋顶,唱一首歌。把房顶上的草,抓得乱七八糟。母亲说,这只鸡,肯定是癫了。就像某些人一样,大病一场后,竟然通了灵,得了神助。
癫了的鸡,似乎的确没有之前嘚瑟了。既不再去村里走时装秀,也不再去偷啄别人的青菜。它唯一的兴趣,就是“啄人”。尤其是那位来找我母亲理赔的邻居,从我家门前路过一次,它就会撵上去啄人家一次。那架势,很像一架小型战斗机。每次啄,都不把人啄伤,只让对方感觉到痛为止。起初,那邻居以为是母亲报复他,唆使鸡这么干的。后又觉得不像,便每天出门绕道走,尽量不从我家门口过。
母亲说,真想不到,鸡比人还记仇。
不过,这只鸡,也不是见谁都啄。在我们村,它只啄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位邻居,另一个是村主任。村主任原本也是个老实人,规规矩矩的。但自从当了干部后,把老婆也离了,农活也不干了,成天都跑去镇上喝酒和打牌。每次回家,都醉醺醺的。这只鸡只要一见他,就追上去猛啄。一啄,村主任就捡石头砸它。越砸,鸡啄得越厉害,一副视死如归的派头。
我不明白,咱家的鸡,为何那么喜欢挑战权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