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想陪你踅草原
从两名警官严厉的眼神可以看出,我这次遇到了点儿麻烦。这我多少有些预料。正因为如此,一坐在他们对面,我就想到从“里边”出来的我邻居那断了一个手指头的手。他说,听见警笛他就全身发抖,浑身出汗。我没有那么严重,此刻瞥一眼墙上那一溜“坦白从宽”黑体字,我只是手心里出了一点儿汗。但这不算什么,料他们也看不出来!
不过,他们也够快的。我们游完新疆伊力线,返回石河子市坐在家里等待大哥大嫂为我们接风。大嫂己不习惯说老家话,她南腔北调地表达着一腔热情:“你们来疆,慌死打火地第二天就开始旅游了,也没吃顿像样儿的新疆饭。”我大哥得了关节炎,腿脚不灵便,我这次来,就是接替他给一家企业看门的。大哥还是那个直性子,他嗔怪我嫂子:“光喳喳耍嘴皮子,就是不出活儿。”我大嫂一边歉意地笑说:“看把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一边端出羊肉串儿、哈萨克马肠子、维吾尔扒饭和一大摞馕,急切地督促我们“吃,快吃”。我女儿以为馕是坐垫,伸手拿了一个就要往屁股下面坐,引得一家人大笑起来。就在这时,他们来了。
他们进门亮明身份,没等他们说几句话,我就跟他们乖乖地走了。不走,动静就大了,麻烦也就大了。我知道,我哥嫂虽是军工企业的下岗职工,社会地位谈不上,但他两口子,为人豪爽,乐于助人,在战友和邻居中,有很高的威望,我不能让警察为了“传”我,动手动脚,惊动四邻,让我哥嫂的脸上不光彩……进到局子里后,基本情况,比如姓名,年龄,性别等等我马上就如实说了。因为这些,在咱结婚以前摊上事儿进去的时候,咱就熟悉不过了。至于说其他的事儿,我向那名卷卷头发哈萨克族青年警官讨了一支烟抽着,就再不说什么了。我对我自己说,咬牙顶住!
因为咱再不能搅老婆的局了!我老婆说,“这辈子能不能翻盘,就在新疆一行了!”我哥18岁就到新疆石河子建设兵团参军了。后来,凭过硬的机修技术转了志愿兵,把我大嫂也迁到了那儿。我老婆是个“见面熟”,与我结婚不到半年,她在电话里就与我在新疆的大嫂打得火热,佯然在一个锅里搅过稀粥似的。我母亲撇着嘴说:“虚头假活得就会耍嘴皮子”。通过拉呱,我老婆获得了大量的信息。她对我娘儿两个反复唠叨,“难怪老大家要在新疆安家,那里物产可丰富了,像哈密瓜、吐鲁蕃的葡萄,太便宜了;再说,他们住的石河子市那是早年间建设兵团开辟的地盘,是个农工商一体化的军垦新城,人称戈壁明珠,与全球90多个国家,有贸易往来,比如,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印度、塔吉克斯坦、俄罗斯……”这个时段,我母亲正被一种进口保健品害得拉肚子、浑身起疙瘩,一听外国名字,就不屑地嘟囔,“明珠也好,暗珠也罢,都是人家的,与你八竿子打得着吗?”我老婆这个“活宝”经常撩逗我母亲,听我母亲如此奚落,她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笑上半天笑够了,又说:“明珠揣到我口袋里,不就成我的了吗?”为了“揣这颗明珠”,我老婆下了天大的决心,费了天大的“苦心”!早在一年前,她就把我们的两套还迁房卖了,托我大哥大嫂在新疆石河子买下了一套宽敞的商品楼。拿到新房钥匙我老婆就对着中国地图,让我女儿背诵“中国美,在新疆;新疆美,在石河子。”
这里得解释一下“苦心”的含义。
我老婆是我母亲给我选定的。那时我老婆已经开始推销净水机了。自从我前妻离开我以后,我母亲对什么事儿也看不惯了。最让她想不通的是她的宝贝孙子。她的宝贝孙子,指的是我大哥家的儿子。那时,我大嫂精神有些抑郁,我大哥既要打零工,又要照顾家里的老婆孩子,实在是顾不过来,就把我侄儿从新疆送到我们家。我母亲老是怀疑我侄儿乱花钱。她说,不然,为啥书包里那么多书——贪多嚼不烂,要那么多书能念完?还有那头发要那么长干啥,男娃娃那么长,那女娃娃的就该到脚后跟了?还有那电子游戏真该千刀万剐——我侄子上小学时,受别人的影响迷上了打电子游戏,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钻游戏厅,从此学习成绩江河日下。我老母忧心如焚。还有我前妻也让她不能接纳。女人家还能穿露出白刷刷大腿的短裤在外人跟前走来走去,那成啥体统?邻居们呢,更让她“犯恶“了。大白天的闭什么门,以前谁家白天不是房门大开,不是你到我家闲聊,就是我到你家凑热闹,多热气?还有,天已那么黑了,那个卖红薯的还在路上吆喝,声音都变成了哭腔,你们都死了心了么,为啥不帮忙买了?于是我家便成了夜间营业的“收购站”,经常是成批地收购菜和瓜果,吃不了便腐烂了,熏得邻居经常强烈抗议……但当我老婆抱着净水机敲开大门儿,与她交谈了半个来小时以后,我母亲就打定主意她就是她的儿媳妇啦!我问凭什么?她答:“那女子屁股大!”
我又问屁股大有什么好?
她反问:“你懂啥,屁股不大咋下崽儿?”
但大屁股却没有让她称心遂愿!为了上学,我大哥将我侄儿接回新疆以后,我母亲就整天缠磨着我老婆给她生个孙子。我老婆一边给她的下线儿介绍净水机的销售模式,一边回过头来,笑着对我母亲打哈哈说:“你老人家甭着急,我的事业刚起步,这不又刚做成一单生意?”三四年过去,我老母亲更着急了。她对着我老婆的背影儿吼:“干事业,干事业,事业能传宗接代吗?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生孩子,哪怕是生个肉蛋子也行!”
我的噩梦开始啦!
我正在客厅里看热播的韩剧,我老婆从外边儿风风火火地回来啦,一进家门,她就把我拽起来往卧室走,说:“快洗洗上床做作业!”等我洗完爬上床,她已经打开了呼噜。我蹑手蹑脚地返回客厅继续看我的韩剧。没等我看完一集,她又出来把我拽了进去……我说,生孩子还能搞突击?她迷迷糊糊地说:“总得给老太太个交代;再说不那么一次两次,我怎么能睡着呢……”耕耘有了收获,但我老婆生下的却是个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女孩儿……检定结论出来以后,我老婆教训我母亲说:“条件不具备就急急忙忙瞎折腾;生个孩子有残疾还算万幸,那要是生下孩子没有屁眼怎么办?”见我母亲低头不语,我老婆进一步质问:“别人生孩子,有房的有房,有车的有车,咱凭什么?凭什么?”说着她用手指了一圈我们的客厅,“就凭这跟屁股一样大的破房子还想要孩子?你老人家吃饱饭静静地养着,再别给我瞎掺和!”从此,我老婆还没出月子,就专心用更大的力度发展她的下线,推销净水机去了……
大前年我们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馅儿饼”。
我们住的两间平房,是我老父亲在世的时候单位里分的房子。房子往西一二百米就是火车站。火车一过,我们的房子就要摇晃好一阵子。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条件好一些的邻居都纷纷搬走啦。我下岗不久,我的前妻就离家出走了;到我现在的老婆过门不久,我供职的酒厂又关闭了,职工们就靠推销陈酒过日子。我女儿出生以后,我老婆琢磨了一阵子,把女儿的病归结为两条原因,一是我的嗜酒(酒把人还能醉了,还把精子醉不了?这是我老婆的原话)。二是房子(房子,隔一阵儿就摇晃,精子卵子还不给摇昏了?这也是我老婆的原话)。我建议说,要不,每个月,咱们到旅馆住几天?我老婆一听就火了,把怀里的净水机嗵地撂到我跟前说:“妈的,你怂蛋一个,谁家在旅馆里怀孩子?一年怀不上住一年,十年怀不上也住十年?”我母亲颤巍巍地说:“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一提孩子,我老婆的火儿更大了:“已经傻了,还能吓到哪里去?”最后我老婆指着我宣布:“你,从明天开始给老子戒酒,只要让我闻见一点酒味,就把你的牙矻捞了!”指着我母亲宣布:“你老人家,也别整天去那些体验店里上当受骗了,把那几块低保费攒起来,不要等用钱的时候,把乌龟脖子一缩,装没事人。”指着我女儿宣布:“从今天起,就给我学写人口手。将来搬到新房子里,给你买一架钢琴。”
半年以后,我的酒戒啦,我的酒友们也远离了我。但我并不寂寞。因为我老婆的朋友越来越多了。他们来了以后,有饭就吃,有茶就喝,有值钱的东西比如彩电冰箱之类——就搬。有时候找不见我老婆,就冲着我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妻债夫还!”就在这个时候,有个民营企业家,相中了我们这片地,要在这儿搞开发建高层楼。我老婆听到这个消息,打手机把我叫到了城东的一片树林。四下里看看没有人,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对我说:“我打听过律师了,咱们办个离婚手续,这样开发商可以赔到咱们两套房子。”
我一听,眼圈就发红了:“我要老婆不要房子。”
“死心眼儿,假离婚,不是真格的。”我老婆边说边用她的手指头为我拢了拢头发,“真不耐操磨,都有几根白发了。”
正像你猜到的,我们家得到了两套商品房。
但后来的事儿,连我也猜不到了,两套新崭崭的商品房,我们没有住过一天,我老婆拿到钥匙就把它又卖掉了。我母亲经受不起这个打击,竟含恨而去了。我母亲出殡的时候,我老婆还在外边躲那些拿我们家东西的人,也没回来。她在手机里,哽咽着对我说:“她老人家真是糊涂啊,我用那个钱,在新疆石河子老大那儿给咱买了两套房子,快装潢好了,正等她老人家去享清福呢!”
刚才说到了喝酒,那就再说说喝酒的事(别嫌啰嗦,哪个在酒里泡过的人,提到酒不啰嗦)。我不知自己扇了自己多少个耳刮子,好不容易把酒戒了,大约在我女儿断了奶的那会儿,我老婆乘黑夜竟然又给我提回一塑料壶酒说:“看你可怜见的,喝吧!听说酒活血呢。”但现在新的情况又出现了。到新疆的头一顿饭,小兰就努嘴儿指使我女儿没收了我要的伊力老窖。小兰是我的小姨子。我瞪了她一眼,说:“我喝酒是你姐特批的,少说也有三四年啦,哪一天我不喝个七两八两的?”再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向往已久,现在伫足在天山脚下的那拉斯草原上,看着天上的白云,地下的羊群,听着牧羊人悠扬的歌声,想喝两盅的劲儿,谁能抑制得住?
“圆圆,妈妈说爸爸要喝酒,怎么办?”见我一脸愠色,小兰对我女儿说。
“没搜!”我女儿咬字不清,能嘟噜出这么两个字儿,耗去了我们的大半个光景;我老母亲花费了三四年的功夫才教她学会写“人口手”。
情况可能属实。
我知道我老婆是个反复无常的人。我一辈子也猜不透她。
比如这次来新疆的事儿,打从今年正月里我们一家人就开始秘密准备。我老婆用手机命令我为我侄儿买回来了六七床粗布床单,给我大哥和大嫂买了粗布睡衣,又从集贸市场买回了豆子、小米、红枣、核桃,她说,“老大一家子离开家几十年,肯定惦念老家的土特产。”谁知忙活了大半年,临行的前一天,她却突然变卦了,说,“我还有一摊子事儿要处理,你们先走,让小妹陪着你们去吧。”很早,我岳父母就过世了,我小姨子小兰,是我老婆一手带大的,她没有不听我老婆话的理由。
更要命的是,我不得不听从我小姨子的。临出发前,我老婆曾对我小姨子说:“把你哥交给你了,有了差迟,小心秋后给你算老账!”说完又扭头命令我:“一切都听小妹的,她就代表我;哎,记住了吗?”我没有不记住的胆子。
我知道,这些事给警察说了也无所谓,但我刚开了个头,那个卷毛警官,就用交警的手势做了个停的动作。这就难办了,他想问的,我不想说,我想说的他不让说,那咱们就耗着吧!我口里吐出的烟圈,袅袅上升到天花板上,在旋转中,不断扩散。瞟了一眼两名神情木然的警官,我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想喷出一个更大的烟圈儿,把前一个烟圈盖住。但我眼前的烟圈儿全散了。
“报告李所长,材料取来了。”一个上嘴唇上长着毛绒绒胡须的小伙子敲门进来了。
电子屏闪了几下,画面便清楚地显现出来,森林、湿地、雪山、高山湖泊、薰衣草、油菜花……
画面中,那个身着灰色户外服的男人我好生面熟……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那就是我呀。
那拉提草原景区有个体验项目是坐马车或骑马。小时候我只骑过我们生产队的老水牛。自从小时候被马蹦了一蹄子后我看见马就发怵。我提议坐马车。但我女儿却指着马嚷:“骑,骑”。女儿是我们全家人的心病,又是我们全家人的宝贝。我母亲对我老婆说:“抱养上一个吧,你们老了也有个人执掌。”
我老婆说:“顾不上养,先挣钱吧!”一来二去,婆媳关系越来越紧张。万幸的是,在疼爱女儿上,她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女儿的痛痒喜乐往往成了我们家的粘合剂。再说我老婆有话:“到了新疆,孩子愿意玩儿什么,别抠抠缩缩的。”于是我叫来了三匹马,我们一人骑了一匹,随着马队小心翼翼地向山上爬去。
我女儿兴奋极了。
还是我老婆懂得我们的女儿。
启程前,我小姨子小兰建议坐飞机。她心情急切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新疆一行,她的人生将会出现重大的拐点。但我老婆,不同意坐飞机。她说,“坐飞机忽的一下就到了,沿途的风景怎么能看到呢?”于是我们就坐了四十来个小时的火车,每路过一个名胜景点,小兰就打开地图册比比划划地给我女儿介绍她提前准备的典故和传说。我女儿一改往日木讷的神情,不住地点头,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置身草原后,我女儿浑身的细胞好像更加活跃起来……此刻马蹄踏在如花似锦的草甸上,在清脆的铃声中踽踽而行;女儿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到了随处可见的淙淙泉水,茂密挺拔的云杉,尤其是当她抬头望见蓝天白云间滑翔游弋的雄鹰猛然向下俯冲时,竟然手指天空惊叫起来。这一叫,惊吓了她胯下的枣红马。那马长嘶一声,嗖地向前蹿去。我与小兰急忙策马追去。我只觉得斜刺里滚出了一团火焰,女儿的马被一位身穿红衣服的哈萨克小伙子勒住了。女儿哭闹着再也不骑马了。我们只得换成马车继续向前走。穿过一片树林,翻过几道山梁,夹在我与小兰中间的女儿,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了。突然,女儿又倏地欠起身惊呼起来。原来是一大群黑脑袋的羊群出现在左侧的山坡上。我与小兰几乎是同时向女儿扑去。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儿,我感到我抱住了小兰的腰。我的手触碰到了她高隆丰满的胸部。我感到自己浑身颤栗了起来……一块烧红的烙铁向我戳来。倏忽间我回到我与妻子的新婚之夜。她滚烫的手,抚摸着我的胸膛,娇嗔地说:“你小子跑不脱了,我这块儿膏药把你粘死了,你跑到天涯海角也枉然!”想不到我现在到了天涯,她却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