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那婆婆隔三差五的就顺路给老李捎送些枣儿、蔬菜，有时候还捎些嫩玉米、毛豆什么的。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老李在门房向我招手。我坐下后，他把茶杯洗了三四遍，给我倒了一杯大叶茶。然后，坐在我对面只是嘿嘿的笑，不言语，两只粗糙的大手互相搓着，显出少见的羞赧。我心里只担心他提出什么理由辞职。有啥，你就直说吧？我急不可耐地催促。他抓瓷杯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扭捏了半阵子，老李才吞吞吐吐地说，那卖枣儿的婆娘，是个死了男人的老寡妇，有个儿子已成家立业。他俩想搭班子过活。儿子媳妇也不反对。我一听，乐了，这下老李的问题从根本上解决了。我连忙说，好，好。需要我帮啥忙，尽管吩咐。他说，也没啥。她叫咱拟个协议。写清楚，活着搭班子，死了散摊子。人家坟里有男人，这合情合理。再有，咱每月得给人家五百块的零花钱。我打探了一下，现在搭班子的最低不下这个数。有个忙，需要你帮一下。说罢，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稿纸，展开，双手递给我。这是一份打印好的共同生活协议书。
　　 甲方：李顺
　　 乙方：宋丑女
　　 正文写道：甲方因年事高迈，失妻独居，生活不便。情愿与乙方在晚年期间共同生活。经中间人说合，双方协议如下：
　　 一、从立协议之日起，乙方就搬住到甲方住处共同生活。生活开支由甲方负担。
　　 二、甲方每月给乙方报酬伍佰元整。
　　 三、双方商定，今后出现下列情况之一者，即中止此协议：
　　 1、甲方不幸百年以后。
　　 2、乙方因身体原因不能操持家务，由乙方子女接回。
　　 3、乙方先于甲方不幸百年。
　　 四、双方均要在各自的子女中指定一名代表人，中止协议后，甲方子女代表人要负责乙方将属于自己的钱物等一并带走。乙方子女代表人要负责将乙方接回，此后，双方再无任何干系。
　　 五、甲方在以下情况下付给乙方人民币五千元整。
　　 1、甲方百年后。
　　 2、乙方因身体原因，在五年以上离开甲方。
　　 3、乙方不幸先于甲方百年。
　　 见我看完了协议，老李又给我添了一杯水，说，主任，你知道，我没儿没女，侄儿又不成器，求你当我的子女代表人吧？我肯定不会给你造成麻喳的。我开玩笑说，哪你不长我一辈了？他忙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兄弟。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说完，脸上显出了苦痛、无奈和祈求的神情。我把杯子朝桌子上一墩，响亮地答应，我就做你的子女代表吧！老李笑了，像个孩子一样天真。
　　 三天后，老李请我在门房里喝了杯喜酒。阿弥陀佛，第四任门卫算是扎住根了。
　　 老李的新老伴比他小不了几岁，身材不高，但很匀称，圆脸，白皮肤，眉眼年轻时一定很好看。她说话轻声柔气的，后音稍拉一点调儿。
　　 喝完喜酒，我的心一直在半空里悬着。我听单位斜对过“婚姻介绍所”的胡先生说过，老光棍儿大都有两个毛病，一是脾气怪癖，与人合不来；二是吝啬，过惯了一个人的小光景，受不得别人吃喝。头一个毛病我不甚担心。他们算是黄昏恋，交往一段日子，到一块，彼此的性格应该能相互接纳。我提心的是第二点。在这方面我有过体验。有一回，我开车跟书记去一个偏僻乡镇下乡。由于出发比平常早，我就没吃早饭。到达乡政府后，书记开会去了，我们几位司机在办公室扎堆喝大叶茶。结果没半个小时，我就浑身出虚汗，心发慌。有经验的司机说，茶醉了，快找块馍垫巴垫巴。因厨房锁着门，我往回返路过门房，从窗户往里一瞧，正好发现窗台的瓷杆子里有两块馍。当时门卫不在，我饥不择食，抓起一个三口两口就塞进肚里。这法子果然灵验。中午吃饭后，我特意从饭店带回十几块饼子还给门卫。只见门卫老头嘴里嘟嘟嚷嚷着什么，头不抬，瞧也不瞧我一眼。我把这事对办公室的通讯员说了一遍，通讯员说，别理他，他是个老光棍就怕人沾他的便宜。找了三四个婆娘嫌人家吃得多，都散伙了。
　　 有这个担心，我就格外留意老李夫妇的茶饭吃喝。
　　 时间不长，我就得出结论：这个忧虑是多余的。没想到李大婶是位实践“温水煮青蛙”原理的高手。刚开始，他们吃饭时，除主食外，下饭的菜就一个：一碟韭花。而且还是她从村里带的。过后不久，门旁法桐下的水泥桌子上加了一盘凉拌素菜。再后来隔三差五又多出一盘荤菜。在这“加温”的过程中，我看到老李的眉头始终是舒展的。
　　 不仅如此，单位几位细心的女同志还看出老李身上在逐渐地发生变化。
　　 一是生活有了滋润的味道。他脸上塌下去的地方凸起来了，色泽也红润了。衣裳以前就干净，现在颜色、款式、件数的搭配更顺眼了。比如，以前脱了背心就穿衫，脱了衫就穿褂子，褂子脱了直接穿棉衣。现在衬衫儿上加了件坎肩儿，穿棉衣之前又多了羊毛衫、羊毛坎肩儿。即使棉衣上了身，外面还要罩一件中式褂子。
　　 二是他的脾气显然柔和了许多。最有说服力的一件事是，以前他老是跟门外一家卖油条的人吵架。原因是他打扫卫生正是上班族坐在板凳上吃油条喝豆腐脑的高峰。尘土飞扬，吃油条的人用手扇着，皱眉撤退了，后来的人见状，干脆空手转向他处。卖油条的人骂他，眼瞎了！他回骂，你不瞎咋跑到我单位的门口来了啦？有几次，若不是众人劝住，双方就打起来了。现在不仅不吵了，我几次看见卖油条的老汉双手捧着用报纸裹着的油条送给老李。
　　 我纳闷，问老李缘故。
　　 老李扭头瞅着老伴只是笑，不言语。老李的老伴李大婶打破沉寂解释，人活世上谁不用谁？三尖子石头还绊死人哩。时间错开疙瘩就解了。无非就是咱起得比平时早上半个钟头，这有个啥？
　　 三是他的工作范围扩大了。门房由老伴照看，他便腾出手来，主动承担起了单位房屋设施的小修小补，以前需要临时找泥工、木工、电工的活儿，他全承担了。省钱事小，重要的是不误事。他老伴也很忙。门房东边，有一块四五分地的空地，原计划建一排商铺搞租赁，由于上级禁止党政机关经营办企业，就一直闲置起来长了草。老李来了后，隔几日就割一大堆。用不了几日，尤其是下过雨，野草一夜就窜几寸。书记见此，心疼老李，多次对我说，得整个法，归整个长久法子。法子李大婶想出来了。她把空地开辟成开心菜园：根据季节不同，分别栽种韭菜、菠菜、茄子、柿子、辣椒、豆角。每逢某种菜到了采摘期，她就按单位的人数分成一堆一堆的，一人一堆。更绝的是，到了冬季，她酿的有几大瓮酸菜、咸菜，还有几罐子韭菜、糖蒜、蒜茄子，还有干萝卜条、干豆角、干茄子，过年放假前，她就拦住单位的人，由你去选择一两样自己喜欢的品种。
　　 四是他成了瘪脚的戏迷。门房下班时间常有蒲剧录音传出。他说，李大婶年轻时是村里宣传队的角儿。在《红灯记》里扮演李铁梅，《沙家浜》里演阿庆嫂。如今老了，还爱听个蒲剧。起先，他嫌聒噪，听着听着就听出味道来了。现在，过门一响，他就能分辨出是《空城记》《法门寺》还是《麟骨床》《清风亭》。李大婶兴致高的时候，边择菜做饭，边有板有眼地唱几句。老李没有音乐天赋，打个呼哨都跑调儿。李大婶哼唱时，他就暗暗拍自己的腿打节拍。不过他的节拍往往打不到点儿上，惹得李大婶剜他一眼，骂道，笨猪！
　　 书记对门卫老李的所作所为很满意，他感叹说，世上有难干的人，没难干的事。
　　 作为门卫的主管，听了这番话我自然美滋滋的。其实，我对老李固然称道，但对他的老伴更满意。试想，若没有她的出现，老李能不能待下去，真不好说。
　　 然而，书记的感叹不久，新的杈子又长出来了。
　　 一天中午，饭后我正准备午睡一阵儿，通讯员小刘给我打来了电话：主任，主任，你快来，门房老李跟老伴吵起来了。他老伴收拾东西要走。
　　 说吵，我不担心，居家过日子，哪有不舌根子不碰牙的？何况，老李那脾气不跟人闹点别扭才怪哩！但说到她要走我就着慌了。
　　 在门外一听，果然吵得厉害。我原以为老李脾气倔，老伴会让他三分。想不到老伴火气更大。而且腔调像个民事审判员，很有震撼力。当老李嘟囔时，她就会啪地一拍大腿，喝道，我说话你别插嘴！老李嘀咕，被告人还有权辩护哩。她又一拍大腿，你还顶嘴哩？不到辩护的时候你就静板着！接着李大婶挟着包袱就出来了。
　　 她一出门，就与正在听声儿的我撞了个满怀。我忙说，冷静点，冷静点。李大婶真是个闯世事的“大路货”。一见我，她脸上的怒容戛然而止了。仿佛是预料之中似的，转怒为喜，一面让我进屋里，一面对我说，打架的盼拖哩。主任你来得正好。这个官司你断断吧。
　　 吵架的原因并不复杂：共同生活协议商定，老李每月给老伴伍佰元钱。可是协议只履行了三个月，第四个月就开始拖欠了。老李的月工资是一千五百元。俩人的生活费需要五百元，付给李大婶五百元，还有五百元的结余。但老李有个不太上调的侄儿，第一个月自称要买三轮车贩菜，向老李“借”了一千元，第二月说三轮车没驾驶楼风大伤人，又要走一千元自称要加个顶子，第三月，三轮车卖了，说要添些钱买农运车，又向老李“借”了一千元。前三个月，李大婶忍着，第四个月李大婶发现侄儿行为不端，便向老李发动了进攻。
　　 老李蹲在脚地下，头抵到膝盖上，一声不吭。
　　 协议白纸黑字在那儿搁着哩，主任，你是摁了手印的，违反协议咋办？今儿咱说个样儿。李大婶一边给我沏茶，一边说。
　　 我说，老李，你说咋弄？
　　 手心手背都是肉咯。老李头也不抬咕噜了一句。
　　 侄儿才是你的心头肉呢，我不是，我是外姓旁人。李大婶给我倒了杯茶，把茶壶一墩，说，不讲信用的东西，我走，怪我眼窝瞎！说完，李大婶提起床上的一个包袱又要往外走。我忙拦挡说，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我保证今后按时给就是了。老李的头抬了一下，又低下去，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似的下保证说。
　　 说话像放屁，鬼才信你呢！李大婶鄙睨地撇着嘴。
　　 那你说呢，大婶？我调停说，只担心她提包袱走人。
　　 这事不难。打下月发工资，把五百块钱就扣在你主任那里，我在你手里领，再不跟他老东西打嘴官司。李大婶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现实中有这样一类女人，她们降服男人有无师自通的套路。出手前，她们已对方式方法，时机火候，轻重缓急目的效果，以及出现偏差如何及时校正，都胸有成竹。最要命的是，他们的表面目的都是正当的，合情合理的，甚至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与她的较量，往往使你感到她们摆的是一盘蓄谋已久的“残棋”，任凭你有多少智谋，任凭你如何苦心出招，最多落个平手。而要一招不慎呢，你的结局则是“终生臣服”。我感到李大婶就是这样的女人。我暗自想，老李顶不住啦。而老李的败北，对我的工作是有利的。于是，我来了个痛打落水狗：
　　 老李，你说行不？
　　 老李脸上的表情，由阴变晴，由怨变喜，好像是很不情愿的冒出一句：行就行。男不跟女斗咯。
　　 呸！李大婶走到跟前狠狠地戳了老李的脑门一指头。你骄傲啥？你是门卫，我不也是副门卫么？
　　 李大婶笑了。
　　 老李遇赦似地也笑了。临出门时，他嘴对着我的耳朵，压低声音嘀咕道，财迷转向。说完，扭头看了一下门房，见老伴没听见才放了心，满脸绽放出菊花瓣似的笑容。
　　 在之后的三年中，虽然偶尔能听到老李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几声，但过不了几分钟就风平浪静了。而且在此后的一两天里，老李似乎有点蔫，嘻嘻笑着可能是在讨好李大婶呢。这无疑说明老李的家庭生活是正常的，和谐的。单位人事科的王秀芳是个离异的女单身，她不无感慨地说，老李的门房有股蓬勃向上的温馨的气息。这一点从硬件建设上就可以看出来。老两口结合在一起不久，他们就添置了电磁炉、电饭锅，后来又添置了藤椅、玻璃钢茶几。第四年头上又买了一件两开门的电冰箱。我很疑惑，就他们的收支而言，够了吃喝就不错了，哪有余钱添东西？有一天，这个谜被我解开了。那天我为了外出开会，凌晨往车站赶。路过中心广场时，我看见有位扫马路的妇女背影很眼熟。走近一看竟然是李大婶。只见她用头巾包着头，带着白口罩，抡一把大竹子扫帚扫马路。由于用力猛，每抡一下，瘦弱的身子就失去平衡地往旁边跨一小步。见到我，她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摘掉口罩，喘着气，说，买了个冰箱还欠人家一千来块钱，老李托人给我找了个扫地的活儿，赚几个钱还饥荒。你放心，还了饥荒我就不干了。我保证误不了咱单位的事。
　　 万万料不到，李大婶的话，竟一语成谶。那是我开会回来的第二天。
　　 我刚进大门就被老李拉到门房。李大婶不在。老李也不像先前沏茶敬烟，而是一屁股墩在门旁的椅子上，一手捂脸，哽哽咽咽地哭泣。
　　 过了好一阵子，老李才回过神儿来，边抹泪，边前言不搭后语说明原委：她突然晕倒了。我叫了120急救车，连忙将她送到县医院。经七八天的住院治疗，婆婆子的病情基本稳定了，但落了半身不遂。在这种情况下，我劝也劝不住，拦也拦不住。婆婆子怕给我添麻烦，硬是让儿子把她接回了家。老李蹲在地上，老泪纵横，说到这儿，用拳头嗵嗵嗵击打自己脑袋，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