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闹腾，让石磙这壮汉笑得在田埂上打起滚来，都险些成泥磙了，而平时多少有点长者风度不同咱一干小青年嘻嘻哈哈的二爷也一手扳着杜仲的肩膀，一手捋着自己的花白长须，笑得弯下了腰，不慎笑岔了气，还咳嗽了好一会呢。
　　 土翰林毕竟姓土，闹过笑过之后，依然要在这一片广袤的田土上做汗如雨淋的翰林哦。而且，石磙作为壮劳力、种田把式派上了新的用场。队长叫他跟我们几个在一起干活，以增强我们这个小小知青组的力量。用队长和石二爷的话来说，之前我们组是清一色的小屁孩——三男两女都未满而即将满十八岁，三男不用说，就咱哥仨咯。两女则是土生土长的回乡女知青，主要是发挥她们割禾又快又好的特长。对这称呼，大家伙儿都表示抗议：哪有李铁梅、董存瑞这么大的小屁孩——也给安排个大人，安插个中流砥柱嘛。我们都鼓掌欢迎磙子机长——打稻机的机长。可他非要跟郑鑫让来让去，最后这“官帽”谁戴，因无关紧要，不甚了了。
　　 好了，再说出汗的事儿。有出必有进，人体即便降格以求，权且当个液体过滤器，也不能只有输出没有输入嘛，体内的水分总要平衡才不至于中暑嘛。这倒不用愁，作业的田埂田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放着些硕大茶桶，桶里盛着由柳树叶加热后的苦涩领衔——领一股淡淡清香——的山寨版茶水，充当了类似平衡“大使”的角色。双抢季节，记工员和放农忙假的中学生伢子挑来的柳茶（间或也有金银花茶水）一桶又一桶地静候着你，管你喝个够。
　　 在郑鑫这鬼精灵的策划下，我们几近于程式化程序化地当我们的液态平衡过滤器以及“翰林”。
　　 踩人力打稻机的时候，我们基本上是脱粒完10把禾把子，就条件反射地跑到田垄上茶桶边，抄起一个唤作“端子”的舀水玩意——两尺来长一狭窄竹条镶嵌式固定在直径、高度均为10厘米左右的圆柱形竹筒上，容量不下400毫升吧——喝水。那可真称得上“牛饮”哦，不一气喝上它三到五“端子”是不会放手住嘴的。当然，“牛饮”后返回烈日下的稻田和打稻机，稍事劳作的直接反馈是全身汗珠的泉涌乃至淋浴，直至干渴难忍，再次走向茶桶，操起“端子”……
　　 石磙是第一个冲向茶桶，操起端子的。这倒不是说身材远比我们高大的他比我们更当得起“翰林”这一头衔，出汗更多，因而口渴更甚，拔腿更快，而是要率先闻闻、尝尝这茶水地道不地道，为了我们几个麻石街上长大的小子不至于喝不洁水而跑肚拉稀，忠实地履行他作为“队长派来的”保护神的职责，虽然谁也没赐他以如许桂冠。我想，更大程度上还是出于本土兄长对知青小弟的关心吧。
　　 经他以身试茶，竖拇竖起之后，哥仨不无默契地你方唱罢我登场，从不哄抢，而茶桶和端子也很少有闲得无聊的时候。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直到收工。用现在的话来说，简直就像事先编制好的程序或工艺流程一样不乱套不逾矩。
　　 不过，这一流程也不时因种种缘由给打乱给中断。譬如柳叶生虫了，金银花更是奇缺，更多的是人为因素，是队上要抢时间突击双抢使然，把担任送茶水的队伍极度精简，分兵增援收割大军。也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在这节骨眼上，队长出尔反尔，或者说应对新情况的需要，把石磙大哥给临时抽调到别组去了。
　　
　　
　　 三
　　 这样一来，我们心劲儿懈怠了不少。索性放慢节奏，多跑几步路，把水喝足了才干活。与此同时，放眼其他抢收组，大都恹恹的乏乏的，懈怠劲儿似乎都程度不等地显现出来了。站在队长支书的角度，这场“双抢战役”的战斗力无疑是大打折扣了嘛。
　　 其实，大打折扣的不仅仅是战斗力，更有咱们这些“翰林”汗淋的能力。要知道，液体的输入不给力了，输出自然也以牙还牙了，也从欢畅逐步走向艰涩了。而口干舌燥的感觉致使我等头昏脑涨、浑身乏力，不由得拔腿走向渠边，跳进齐腰深的渠水不管不顾猛灌那浑浊的液体，然后上岸，把自己泥糊糊水淋淋的身子平放或斜放在树荫下，用斗笠或草帽遮住脸特别是眼，用白日梦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或是一时睡不着，怪有趣地听着自己或他人肚子里唱歌——那些喝下去不久的多少带些污泥的浊水唱的歌。
　　 有一回郑鑫喝多了，肚子里的歌声唱个不停，还抑扬顿挫奇腔怪调的，让人着实乐了一把呢。可这下把他自己害惨了：捂肚不松，跑肚不停，拖腿不动，汗淋（这次可是虚汗咯）不止，完全像条死蛇子。我让他趴在渠道边树荫下歇息半晌，无济于事。让杜仲扶他回寝室，没走几步，脚步漂浮、身子前仰后合地，竟至于把杜仲也拖带着倒下来与土路亲密接吻。杜仲骂骂咧咧说你这个软大虫，拉肚子把骨头也拉掉了不成。骂归骂，帮归帮。他好不容易才让郑鑫爬到自己背上，在火辣阳光的暴晒下步步烧心地背回去了，放下郑鑫，交由两个休例假的知青妹子照料。此时杜仲全身上下湿透，早恢复了翰林（汗淋）模式。立马跑到食堂，舀了一瓜瓢用明矾澄清了准备煮饭的水，一通猛灌，把肚子灌成个大篮球，才返回田间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战斗”。
　　 原以为年轻人跑跑肚歇歇身子骨用不了多久自然会好的，谁知道我们收工回家，郑鑫在床上蜷曲着身子，双手捧着肚子，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们。这才几个钟点？这小子就面色苍白瘦了一大圈。真是神奇剐肉术呀！看来这小子中招，中大招，中痢疾先生的大招了。不能再拖了，得找石二爷去。杜仲立马飞奔而去。
　　 我接替两位女知青照顾郑鑫。女知青说这才多久，他竟然一连拉了七八次，不可思议的是都这熊样了，还躺着看这玩意，而且每次出恭都把它当宝贝似的带进去。呶，就是这个。真不知那上面有啥好看的？
　　 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一看，枕边一个本本，正是上回让我推他一下掉出来的那个玩意。拿起一看，果然如我所料，高中数学、物理特别是电学、机械学方面的基本定理和个别习题演算。唉，都啥年代了，读书越多越挨整啊！可这家伙还好这口儿——书。自打来农场，稍有闲暇就手不释卷，简直没有创造过如厕不看书的记录。没想到愈演愈烈，竟然在闹痢疾如此难受的情况下继续坚持看书跑肚两不误，而且这书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而是自己手抄或演算的笔记本。真让人无语啊！
　　 石二爷来了，石磙哥也跟来了。后者一见郑鑫面如金纸的模样，发出一连声的“哎哟”，还用醋钵大的拳头捶着自己的脑瓜子：我怎么这么傻啊，队长让我去别的小组，也没强制性命令呀。我当时完全可以不去的呀。有我在，会让你们喝那劳什子沟渠里的浑水么？我难道不会出工时顺便挑一担清洁的白开水搁在田头么？再说，就算不和你们一台打稻机，我也应该早叫你船鳖来我家挑开水去的呀。我这猪脑子，该揍，该扁！
　　 与此同时，二爷二话没说，掏出一小把自己平时配制好的黄连滴丸，给郑鑫服下去。只待他一躺下，便回过头来，给了他那“混小子”头上狠狠一记“栗子”，另加一扫腿：该揍，该扁，有的是时候。眼下该干嘛知道不？轻重缓急都分不清的混账东西！快，松树明子的伺候，跟老子挖草药去。你以为就这小丸子能管用？
　　 对于郑鑫，我们也管不了啥用。所能做的，无非是一次次夺过郑鑫手里的小册子，另找手纸，举着小油灯，扶他上茅房若干次，然后在明知毫无效果的心理预期下，依然危言耸听地吓唬他几句以促使他闭眼睡觉或养神。此外，就只有等待他们父子的草药了。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总算盼来了脚步声。我头也没抬，一个箭步跨向门口，准备接过磙哥盛满草药的篮子，没成想跟来人撞了个满怀，额头撞在对方颧骨上，顿时眼冒金星。与此同时双双哎哟声起，杜仲幸灾乐祸，不失时机地接茬，用《黄河颂》的旋律唱起了“哎哟歌”。我忍疼喝道没看郑鑫病得这么厉害你还制造噪音，这才让“歌声”止歇下来。
　　 来人压根不是石家父子，而是刚刚从田头回来的两个室友上游和前进。他们是H城的，我们哥仨是Y城的，两个城市来的知青合住一间茅草房，形象地印证了当年流行甚广的豪言壮语“天下知青是一家”。话虽这样说，同一个屋檐下的两拨知青，平时相处看上去也不无和谐，其实多少还是有些隔阂的，至少他俩跟我们仨还算不上收工后业余时间都在一块混的莫逆之交哦。当然，知青间的相互关切还是出自内心的。跟我们仨不会吸烟相反，这哥俩都好抽几口烟，进门后前进掏出两支廉价的红桔烟，递给上游一支，便熟练地划燃火柴，却猛地被上游吹灭。指着卧床的郑鑫说，没看到人家生病难受得很吗？你小子还只顾自己，放毒气不成？
　　 约莫一个时辰光景，总算把二爷父子盼来了。哇塞，好大一篮子野草呀。番泻叶、败酱草，还有一种少见的说不出名儿的。杜仲、上游和前进轮番问了好几遍，二爷都没吭声，默默择草。磙哥半晌才嘟哝道：我也说不出。老实说吧，像郑鑫跑肚拉稀这般厉害的，光凭自制黄连丸、番泻叶和败酱草，是很难治好，至少是很难在两三天内见效的。得用秘方。不光是得配上这一味咱们说不出名儿（当然那名儿在老石头一个人心里咯）来的草药，还有那择取部位和煎熬方式都大有讲究。这不，老石头的秘方连我这独生儿子也不传。这么着吧，大家伙儿都闭上眼听他老悉悉索索独自忙活吧。
　　 二爷没搭理他这个饶舌的儿子，一声不吭，拨亮一盏油灯，继续在那堆野草中择择拣拣，谁也看不清他的动作。指法之灵活远远超出他年过半百的“准高龄”。
　　 大家伙儿听石磙把他老爷子如此这般一埋汰，对草药的好奇心也大为减弱了。上游和前进歪倒在床上，我和杜仲也歪倒在郑鑫床前的地上，一律闭目养起神来。我默默祈祷二爷的秘方一定要像李时珍《本草纲目》一样立竿见影，郑鑫会快快好起来的。然后张开耳朵收录那应该出现的悉悉索索配方熬药的动静。
　　 动静是有，但很小，被二爷自己的说话声盖过了：你小子别跟我装神弄鬼好不？什么秘方？我教过你好几次，可你天生不是这块料，这档子事嘛，愣是个榆木脑壳。就一副铁塔般的身板，专心专意种阳春吧。呃，我说孩子们，都睁开眼吧，仔细看看这味草药的特征，看看我怎么择择拣拣、怎么控制水量和火候、怎么熬汤药的？
　　 那个晚上，我们都像个睁眼瞎一样看二爷有条不紊地演示了全过程，过后却无法回放这段电影。只是记住了每隔两个时辰，把二爷熬好的汤药给郑鑫喝一大碗。
　　 看他躺下后，气色似乎略有转好，石磙催老爹回去。说你这腿也得好生鼓捣鼓捣了，方才……哎哟，好疼呀！老石头还有这腿功呀！好了，不说你这腿还不成吗？是队上那么多牛要吃夜草要这要那的，还非得您老亲自伺候不可呢！
　　 半个时辰后，磙哥又来了，说是你们小孩子家的，哪会照顾病人？非得老大哥亲自出马不可。一个劲地赶我们四个上床睡觉。很快便传来了上游、前进轻微的鼾声，而我和杜仲一时半会睡不着，又怕吵醒了喝了汤药睡觉的郑鑫，就压低声音同磙哥拉呱。
　　 肚子里存不住话的磙哥在我俩逼问下，吐出了他家“老石头”的腿为何要“鼓捣鼓捣”的缘由：给郑鑫采草药——那一味极其少见到现在还是没弄清叫啥名字的草药——的时候，他老先生不知是心太急了还是咋的，居然阴沟里翻了回小小的船——左小腿给一条不算太大的蟒蛇缠上了。感觉有异样后不慌不忙抬拉扭摆，章法对路，总算弄晕也弄松了那家伙，这才叫数十步开外对此压根不知情的石磙快过来，抢过他手中的火把，指点蟒蛇的“七寸”。石磙稳准狠地掐紧了，逼迫其松开缠绕。一鼓作气，高高举起，狠狠摔下，反复多次，父子俩合力摔死了这厮，才继续采药。回家路上，石磙发现老爹走路有些怪怪的，八成是他那条腿在最初被蟒蛇箍住时和搏斗时受了点内伤。让他给自己按摩按摩或采点药敷一敷，可老人连说不碍事不碍事，郑鑫那娃儿可耽误不起。你小子千万别跟他们几个说我伤了腿哦。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后来出现在我们面前完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不知二爷凭一股什么神定力做到的？
　　 郑鑫突然蹦下床来，完全不像之前那副死蛇子模样，当然也没拿书或小册子。他说我一分一秒也没睡着，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这时候我还在床上躺得住么？说着就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朝门外走。
　　
　　 四
　　
　　 郑鑫当然没能独自走出门。
　　 我和杜仲反应再快，也不及磙哥一个箭步迅捷。他早我们两秒抢至门边，老鹰抓小鸡一般抱起郑鑫返身近床，要后者好好躺着，你以为你想干啥哥几个看不出么？
　　 杜仲不放过任何一次表现他聪明劲儿的机会：你小子八成是想去看二爷的伤腿吧？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这被痢疾女神相中的情郎，飘飘然连路都走不稳，哪能走到二爷家？再说，有磙哥、船鳖和我杜满哥（“满哥”相当于如今的“帅哥”）在，你小子能走出这张门么？
　　 郑鑫顾左右而言他：我要解手咋办？
　　 我说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让你小子得回便宜当回小舅吧，我老船豁出去了，给你当一夜外甥吧。再说，你自个儿没发现，杜仲没发现吗——服了这汤药，你有多久没捂着肚子，没嚷着要跑茅厕了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