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好久没回Y城了。回家一放下行囊，跟爹妈没大没小吹吹拍拍打打闹闹，表示了几下亲昵，就迫不及待呼朋引伴往大街小巷溜达去了。
　　 一溜达，享受的日光浴感觉比乡下的更热辣，更火爆。如果说对于我等久经“烤验”的准农民来说，这上头的热还只是小菜一碟的话，那么，脚下的热却有实质性地不适了：兀那沥青路面被太阳一晒，塑料凉鞋或拖鞋粘你没商量，好半天开不了步，叫你尴尬万分，心下又记起乡里的好来了。
　　 穿一双泡沫拖鞋被柏油粘住、“定格”在路面的郑鑫禁不住连呼哎哟，对天长啸：城里好，好个鬼！乡下再不济，也没有这黑乎乎粘糊糊的家伙——简直是黑色妖姬呀——拖你脚定你身，你大可打着赤脚走在并不烫脚的土路上田垄上草丛里，同大地毛发亲密接触的滋味，你们城里人（下了几年放，这家伙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乡里人了。哈哈）哪有这福分品尝？
　　 我和杜仲还好，穿的是布鞋还能挣脱黑色妖姬的缠绕。这会儿当然得把同伴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哟，我从后面搂着郑鑫的腰，郑鑫轮换着抬起从拖鞋里抽出来的赤脚，杜仲小心翼翼挖雷似的一只一只地从“妖姬”里拔他的拖鞋。一边拔，一边咋呼着：哎，真是可怜哟！哥们，咱还是屁颠屁颠回乡当咱的“泥腿子翰林”去吧。可你不是热恋你的Y城热恋你的防空洞吗？还真是郎情妾意，Y城也回吻你，以这么浓情的黑色妖姬回吻你缠住你，你就跟妖姬小姐好好亲热亲热吧。我们走喽！
　　 这家伙说着说着，还把一只拔出来的拖鞋又作势要往柏油上摁，被郑鑫一把抢过，举起来作势要往杜仲身上拍去，被杜仲避过。我也不想在路上任由他们这样嘻哈个没完，更不想听杜仲这么瞎掰扯了，趁势抱起不足一百一十斤的郑鑫往人行道上走……
　　 走进一家国营冰厂冷饮店，坐在那个年代难得一见的高靠椅上，端着一个那时候看来绝对是美轮美奂的高脚杯，一小勺一小勺往嘴里输送着香艳甜馨的冰淇淋，含在舌尖久久地品咂……这画面现在追忆起来真让人喷饭啊。试想一个个皮肤粗糙黝黑、乡里乡气的小伙子干这种貌似只有娇小姐才干的活儿，不是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吗？
　　 好多天以前在队上知青们聚一块搞精神会餐的时候，杜仲规划的这个美图，今儿算是落实了。郑鑫说人高马大的仲鳖和人高马瘦的船鳖呀，你们从对方眼里互相照个镜子看看，不是斯文人，装得斯文像么？瞧你们扭捏作态得，只差没翘兰花指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这家伙人长得小巧，可吃相却一点也不斯文，一杯冰淇淋早已见底了，而我俩的还有大半杯。
　　 恕不奉陪，我上我的清凉世界去也！
　　 我们当然知道郑鑫的“清凉世界”就是当年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产物——防空洞咯，这也是那次精神会餐时这家伙力压群雄最后胜出的绝对“美味”，以至于让咱们的磙大哥极其虔诚地当起了郑鑫的学生（用现在的话精确表述的话应该算是“粉丝”）。
　　 第二天，我和杜仲就跑到他那个“清凉世界”去了。
　　 郑鑫所言不虚，防空洞确是凉沁得很，岂止“清凉世界”，简直就是“神仙洞”嘛。只见这家伙背对着洞口，神仙般优哉游哉坐在一把藤椅上，膝盖上搁着一本书——不外是线性代数、微积分抑或机械力学、电学之类的理工科书籍吧——手中端着一杯冰镇绿豆沙之类的玩意，眼睛瞅着书上的文字，那等专注入神状，俨然一副头悬梁锥刺股不消化那几页文明成果决不释卷的架势。有趣的是手里拿一把数倍于冰淇淋专用勺子的调羹，有一搭没一搭地舀上一勺半勺汁液往嘴里放，可那准头也太差强人意了，时不时给给嘴角下巴涂上些黑乎乎的绿豆汁液，画上几笔颇为潦草的胡子。
　　 知道他没察觉有人进来，两人对视一眼，想憋住笑，我也自信还能憋得住，可杜仲这小子拼命拧眉咬牙也没用，终于哗的一下大张嘴，滚滚笑声如冲破堤坝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那天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天南海北大摆龙门阵，也效仿他来个高雅而无声的精神享受——读书，反正他带了一大堆书来这“神仙洞”。我找到了一本鲁迅的《故事新编》，初次领略大师文采，很快就进入了故事情境。杜仲念书时物理成绩不错，就挑了一本电工基础知识，刷刷刷地翻着。
　　 好歹翻了半个小时，杜仲坐不住了，借口说老妈还等着我去粮店买米买油，定量供应还要排队呢。说罢，立马闪了。
　　 杜仲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恰巧草草浏览完了那本书。不过那是五个钟头之后——下午三点多——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哎哟喂，磙哥驾到呀，神仙洞可是神壁生辉了呀。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还是头一次来吧？
　　 原来他还真是头一遭来Y城，而且是分场派到队上、队上派上他的公差，购买新款的高效抽水机、潜水泵。当然咯，队上派他来一则是全队就数他最懂农机，会用农机，二则也是尊重二爷，三则嘛不是有郑鑫这小子先一脚回T城了吗？这小子成日间看书也包括看农机方面的书，一定比你更懂行。有关各项技术参数、机器性能啥的，不是可以帮你，不，帮队上，不，帮分场把把关吗？
　　 郑鑫说除了采购，支书肯定还另有公干派给了你，磙哥。
　　 磙哥笑笑，欲言又止。
　　 我才懒得打听他其他什么公干呢。我说磙哥好幸福呀，咱哥们也好幸福呀！能陪着你在Y城的麻石街上视察每一条麻石缝里长出的小草或小花或空空荡荡，真是……
　　 真是三生有幸。杜仲又插话了，我懒得跟他争抢话语权，反正也不止惯他一次了。他说上午我从这洞里出去，还没到家就远远地瞥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近前一看，原来是路旁一根电线杆下，磙哥弓着腰，向人打听着什么。我大喝一声甭打听了，跟我走。走到粮店正好帮我排一个队，然后帮我扛一袋米，就回家吃饭、睡午觉，洗一个脸，眼屎都没洗干净，就带到鑫鳖你这神仙洞来喽。
　　 郑鑫可不屑于听杜仲噜苏他的流水账，跑到外面买来好大一把冰棍，每人两支，磙哥三支。几个人立马哧溜哧溜吮吸起来，那冰凉清甜的美味呀，要我说一点也不亚于冰淇淋。
　　 吃完一支冰棍，郑鑫把磙哥这次来Y城的另一公干也套出来了：督促你们这些伢子妹子按时归队，别让麻石缝里的稗子花迷糊了眼。
　　 支书大人也太看轻咱们这些说一不二的知青了。杜仲说郑鑫刚回来第一天就说城里好个鬼，要提早回乡呢，还跟“黑色妖姬”较上了劲呢。
　　 这家伙一边继续吮吸冰棍，一边对磙哥绘声绘色复述起那天扯拖鞋的搞笑段子来，禁不住眉飞色舞！我也不由得时不时补上几句。一时间，主讲插话与捧哏逗哏混串，出口唾沫共冰棒汁液乱飞，笑声震荡“神仙洞”可是没商量的咯。
　　 郑鑫没有笑，也不再陪伴磙哥，而是埋头于他似乎永远没个完的读读写写中去了。
　　 这回他膝盖上放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本子，记录本兼演草本，当然不再是那天从裤兜调出来的那个，是那个的后续吧。他嘴里含着一支白糖冰棒，腾出双手使用三角板、圆规、铅笔，俨然一个设计师，估计也就是做做平面几何作业吧。
　　 磙哥做个手势，示意大家出去，别打搅他了。可杜仲连连摆手，让我们退后一步作壁上观。他掏出条雪白干爽的手帕，蹑手蹑脚摸到郑鑫身后。后者压根儿没发现，专注地画着他的圆弧、线段啥的，直到一滴、两滴……数滴冰棒汁液滴到本子上，洇湿一大片作业成果。猛可里一块手帕从天而降，罩住并吸纳纸上的湿漉漉“成果”，而手中冰棒早被一只有力的手抢去搁在一旁。这才发现不对头，尴尬地加入众人又一轮调笑。
　　
　　
　　 九
　　
　　 采购很顺利，第三天就完成任务了。关键不是因为磙哥了解农机性能，也不是郑鑫这方面知识丰富、会识货，能把关，而是杜仲找他农机局的老爸，安排T城最有名望的老农机专家给挑选的物美价廉——用如今的话来说是性价比最高的——抽水机和潜水泵。
　　 接下来就只有休闲游玩咯。磙哥老大不小了，年过二十五，死守湖乡种阳春，还没到城里来过，这回可得陪他在咱T城好好逛逛咯。用郑鑫的话来说，得争取让他把每一条大街的柏油路丈量个够，把每一条小巷麻石缝里的小小生物、微生物乃至无机物都瞧个遍。然而这份陪游的活儿，郑鑫声明他不担当，甚至不参与，只能让我和杜仲这哼哈二将负责。他要干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特别是磙哥最理解、体谅他，让他自行其便，自己就在杜仲和我家轮流住。
　　 谁知道还没逛够一整天，一封电报就发到了郑鑫父母家。来电方是本队队部，事由是让郑鑫转告石磙：家有大事，十万火急，务必速归。
　　 这一下大伙儿都急得六神无主了。到底是啥紧急情况呢？家有大事？家？他家不就只有父子俩相依为命吗？磙哥现在跟我们一块在Y城，家里就只有二爷呀！有大事也只能是二爷的大事呀？看到磙哥这么高大强壮一汉子连连跺脚、屡屡捶打脑门的焦灼样儿，郑鑫三下五除二把所有书本往行囊里一塞，拉着磙哥就出门，往轮船码头方向奔。边走边甩下一句话：我们去码头找今晚的顺路货轮，明早可以到农场。船哥、仲哥你俩明天去客运码头办农机托运手续，然后尽快乘客轮（当年T城与湖乡的交通没有陆路，只有水路）回队。
　　 这个假期休了一半就告吹，回队时，我们比他们晚了两天。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两天，让我们悔恨终生啊！我和杜仲互相捶打着：平素总喜欢跟郑鑫抬杠的你我，那一刻为何像没有脑子的傀儡一样听凭这家伙安排晚回两天呢？新购买的集体财产就不能晚些日子再回去托运，或者委托杜仲他爸所在单位辗转代办吗？既然是磙哥家遇上十万火急的大事了，就得在第一时间跟他们一块归队呀。
　　 就是这一延迟，让我们永远看不见活着的二爷了。就在我们赶到石家的前半个小时，大半个身子缠满绷带的二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此时的“石家”已是牛舍另一侧的窝棚“新家”。旧家已成一片残垣灰烬。
　　 磙哥哽咽着跟我说，他老人家愣是用自己的意志力维持着、延长着最后一口气，他是多么希望能见到你们最后一眼啊！可还是没能如愿。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别……别说了……我们哥仨不自觉地泪水滂沱如雨，和磙哥抱成一团。这是怎样的一团呀？是眼泪鼻涕加汗水汇成的湿湿的稠稠的一团，是男人有泪不轻弹非要喷涌要交融的一团。
　　
　　 是呀，老婆。说到这里你算是明白了，我在追忆这段火热年华之前，为何那么不忍心说二爷这个人物。你没发觉，你老公我说这个故事基本上是一种轻松诙谐的语气，但说到这里陡然凝重起来了吗？是的，那个火热的夏天，发生的都是一些寻常事儿——近乎激情燃烧的寻常事儿——可二爷的死为我们燃烧的激情浇上了一瓢油，一瓢令人肝肠寸断的悲情之油。
　　
　　 二爷是怎么死的？
　　 照后来官方的说法，是保护耕牛而葬身火海的。虽然失火原因不太清楚，二爷非要担责说是自己疏忽酿成。队上、分场乃至总场都无法查实，遂淡化虚化此原因。在通报表扬时把二爷界定为略有缺陷的救火英雄！
　　 安葬了这位谆谆长者之后，大家伙儿都走了。唯有我们几个长跪在二爷坟头，默默烧着纸钱。烧完，也没起身，默默望着一堆灰烬发呆，就像一个个泥塑木雕，而且是白痴版的。
　　 是郑鑫这尊雕塑率先动了起来，我是眼角余光瞥见了一线微弱火光才注意到他的。他划燃了一根火柴，掏出了一本角上有少许烤焦痕迹的书——这不正是那本《论语》吗——向火柴头上渐渐成形的火苗凑近，再凑近……
　　 说时迟，那时快，几尊“雕塑”倏地复活，腿脚都像安了弹簧一样地迅速蹦起，冲向火苗边的《论语》。我和杜仲怎么着也慢了一拍，间不容发之际，一只长着厚茧、粗大有力的手直接捏灭了火苗，拯救了《论语》。是磙哥，又是磙哥，及时制止了郑鑫干傻事。
　　 我和杜仲有些犯晕，急于知晓个究竟。这回我抢在杜仲前面打破了沉默：二爷死了，纸钱也烧了不老少，难不成你郑鑫还嫌太少，竟至于把你最珍爱二爷也当宝贝般给你收藏的老书当纸钱烧化，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祭奠二爷吗？
　　 你这样认为也没有不对。郑鑫回道，不过也不完全是，个中另有隐情。二爷啊，您的在天之灵应该允许我跟俩兄弟和盘托出吧。磙哥，你也是知情人，要不，你先说吧。
　　 磙哥摆摆手，指指心，又在喉嗓处比划了一下，然后朝郑鑫摊开一条手臂。是啊，二十多年不离不弃的唯一亲人不在了，这些日子他能不悲痛欲绝吗？心痛，喉咙嘶哑了，什么也不想说也不能说了呀！
　　 郑鑫心头的悲痛也轻不了多少，可他仍然不时哽咽着，把他和磙哥早我们两天归队跟二爷在一起的最后时光说了出来。
　　 那天我和磙哥直奔他家。哪还有家？一片焦土上乱七八糟横倒斜压直杵着的断柱残梁。着火了？二爷烧伤了？人呢？正自焦灼，支书叫我们，带我们走过牛舍——还好，仅有靠近石家的东向那面墙有些许烟熏火燎的痕迹，牛们都健在——来到紧挨牛舍西头新搭的一个简易窝棚。
　　 窝棚里，二爷躺在芦苇铺设的简易床上，头上脸上缠了厚厚的被渗出的血染红的白色绷带，只露出五官。身上也多处烧伤，敷了烫伤药，做了包扎。上身垫得较高，头颈微微抬起。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他显然知道是我们来了，原本闭着的眼睛张开了——处于白布包围中的这双熟悉的眼睛显得好大好明亮。瞳仁里依然闪烁着慈祥的光波。他使劲而缓缓地抬起一条略有残损的胳膊，张开完好的五指。我立马轻轻握住，缓缓按揉。磙哥下意识地跪倒床前，无师自通地用一种跟他身形迥异的极轻极柔的手法为老爹做全身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