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会要跑两回的，但肯定稀疏多了。磙哥继续训导郑鑫，你这样子没人陪着去不了我家，就是去了，我家老石头也会变戏法似的给你踢腿亮相，说自己没事，反把你一通胡子刮得火辣辣、麻酥酥的。我说小祖宗，你就断了这个念想，乖乖躺床上，病好了再看老石头不迟。
　　 郑鑫黝黑纤细的手臂在磙哥合围的手掌里徒劳地挣扎了两下，摇摇头，伸伸舌头，朝我们几个流转了一圈无奈亦无助的目光，悻悻然躺下了。
　　 磙哥连推带拽地把我和杜仲也弄躺下了，他自己一夜没合眼，一直守在郑鑫身边。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也没睡好，都起床跑了两回厕所。我是肚子疼醒来的，拉了些溏溏的便便，没啥大碍，继续上床做梦。杜仲拉的是啥我就没过问了。
　　 到天亮时分，郑鑫累计喝了足足三大碗汤药，才止住腹泻，稍稍恢复了些元气。
　　 白天的护理交给那俩女孩。他自己又跑去队长家，如此这般一说，被恩准重返我们组，肩挑白开水到田头，带我们在金色稻浪中“继续战斗”了。
　　 事实证明，我们几个纯粹是五十步笑百步。“战斗”不到半个时辰，还没混成个翰林（汗淋）模样，也先后程度不同地腹痛腹泻起来，包括那两个回乡女孩，一个个蹈了郑鑫的覆辙。而我这个昨晚就让痢疾盯上的家伙此时更是疼得直不起腰。搀扶我们狼狈撤回知青寝室后，磙哥要再请老石头采药，早已下床的郑鑫说别别别，我跟你去就是。
　　 原来，那晚二爷指认草药特征示范制作法时，我和杜仲是睁眼瞎、过耳忘，而貌似睡下的郑鑫并没让他的耳目闲着，啥都看清楚听明白也记牢实了。
　　 老实说，石磙实在愧为土郎中之子啊。同我和杜仲一样，除了番泻叶、败酱草以外，那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草依然是说不出名字，即便见了也认不准。
　　 而郑鑫复述二爷那晚说的道道儿，简直如数家珍。人跟人，差别咋这么大呀！
　　 接下来的一幕就难免不显出几分滑稽色彩——磙哥不由分说，背上郑鑫为他人采药去也。可那是什么天气呀，骄阳如火啊！没走几步路郑鑫就大叫起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磙哥你的汗水也太厉害了吧？都快把咱俩给焊接成一体了。”没奈何，磙哥只得就近找一农家借了个独轮车让郑鑫坐上，推车的汗水不至于隔空焊接两个肉体了吧。
　　 采来一应草药，如法煎熬，我们喝了，好了，还晒干储存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这样的不时之需还是别再出现才好。
　　 郑鑫在第三个清晨基本恢复后，就致力于这一小小目标的实现。
　　 当然，第一件事是跑到牛舍探望二爷。结果当然是应了磙哥的预测，二爷抬腿踢腿比我们几个都灵活着呢。“真是知父莫若子啊！”郑鑫这话说得……，不禁让我喊出杜仲这厮说过的一句本末倒置的话“二爷长得好像磙哥呀！”三人面面相觑，我止不住哈哈一笑，先是把他俩都传染了，哈哈翻滚中，石家父子也无可幸免，加入这合笑团。
　　 这么一堆老老少少男子汉的笑爆发出来的力量，振捣着隔壁牛舍，牛群也集体发力放声大哞予以回应，而不知不觉中，几个人都成了暴晒劳作情境之外的翰林（汗淋），换句话说，笑出了“翰林”。
　　 我和杜仲还没闹够，一边一个把郑鑫咯吱得笑个不停，直到他喘着粗气求饶。
　　 再说那致力于防痢疾的事儿。从牛舍出来，郑鑫从田埂到田里，找了好几次双腿裹满烂泥的支书、队长，好言好语跟他们条分缕析地陈情（只差上书《陈情表》了）：不搞好后勤保障，生产一线人再多有屁用？都是些喉咙干渴得冒烟，出汗出不畅的羸弱“翰林”，忍渴不住一喝脏水还不定给增加多少病号呢。到时候不知是抢收抢种还是从病魔手中抢人？队长总是沉吟半晌，不苟言笑望着支书。支书倒是浅笑一下，拍拍郑鑫的肩膀。可临了还是摇摇头，摆摆手：你这小不点“翰林”说得好像也占点理儿，可也太夸张了吧？哪有这般严重，你以为队上的人都像你们这些没除净骄娇二气的知青伢子妹子？然后与队长一先一后抬腿走人，指挥上百人的“双抢战役”去也。
　　 后来我们全组六个人（包括石磙哥和两个回乡女孩）请来石二爷，一同前往队部。面对支书和队长，亮出早已焦枯的番泻叶和败酱草。经德高望重的二爷如此这般一见证，两位领导面色凝重了。几个人趁热打铁，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上回那桩集体跑肚公案，全组除了石磙因抽调出去之外，其余组员均不同程度中招，就连尊敬的队领导赞许的两位土生土长能经受住浑浊渠水考验的乡下女孩也未能幸免云云。队长好像真听进去了，不时地下意识地捻着下巴上稀疏而较长的几根黑黄胡须，牵动整个面部一上一下不住地翕动着，甚至情不自禁冒出一句足以佐证我们所述不虚的话：嗯，这个，据反映，其他小组时不时也有跑肚拉稀的。
　　 支书也被说动了，很快像变了一个人，从善如流，审时度势，立马抽调了烧茶送茶的兼职人员，恢复了初始安排。于是乎一切又走向有条不紊的程序化，大家在烈日暴晒下紧张而有秩序地抢收早稻和抢插晚稻，生产庄稼的同时生产汗水，涌现一波又一波的“翰林”，享受一端子一端子的凉沁……
　　 那时节，知青们似乎是倾力于干活，其实是为了早一点不干活；而双抢期间，则是早一天干完就早一天回城里休假享清福。双抢开始前支书不是组织全体知青开动员会，在会上承诺过这一点吗？
　　 一天牛马活干下来，哥们姐们在一起憧憬的是快快回城纳凉享福。有一回在最大的那间知青寝室里，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打精神牙祭，把所有能想象到的好吃好喝的玩意儿都在意念中大快朵颐了一次之后，杜仲大喝一声：停！你们说的那些好吃的的确是人间美味，可并不是酷暑炎天首屈一指的美味。要我说最美妙的味儿呀，莫过于坐在冷饮店的电风扇下，美哉美哉地喝冰水、吃冰淇淋了。
　　 其时，郑鑫坐在某张高高的床（那时候为防潮不得不把床脚高高垫起）边，任由一双小腿悬吊着，大腿上搁着个本子，用圆珠笔演算着不知是姓数还是姓物的习题，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范儿。没想到杜仲的话刚一落音，他把笔一搁，本一合，人一跳——额头脸颊上的汗珠也跟着往下跳落——一个拖长声音的英文“NO”便从他口中蹦出，收到所有目光对自个儿的聚焦后，他才用中文说道，都不是，而是钻进防空洞里享受那无与伦比的凉沁，简直比所有享用美味佳肴都惬意！
　　 是吗？防空洞还有这好处？
　　 大家伙儿的心奋劲儿刚刚被郑鑫拔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冷不丁又被这突然冒出的粗门大嗓一梗阻，不无恼怒地打量突然闯进来的发声者。
　　
　　 五
　　
　　 发声者不是别人，正是石磙哥。
　　 看来磙哥的好奇心让郑鑫给撩拨上来一时半会不肯下去了。铁塔也似一壮汉，一双眼睛像孩童似的瞧瞧这个，瞅瞅那个，最后还是锁定了郑鑫，发出一连串幼稚问题：防空洞，不是用来防备美帝苏修的飞机扔炸弹的吗？咱们农场一坦平洋，有什么值得轰炸的？再说咱这地低，挖下去一米多深就是水，所以才没挖这劳什子。你们城里头好东西多，人口密，自然要挖很多很密的哟。怎么了？这玩意不仅能防空，还能消暑纳凉？在那里面呆久了人不会闷死呀？怎么会凉沁还惬意呢？
　　 面对这位憨厚率真的老大哥，郑鑫实在不忍打击他的求知欲，只能用地心引力说、空气流体学等物理知识深入浅出地逐一讲解起来。
　　 磙哥听得似乎极为专注，有时不禁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不过我瞅那眼神就知道如此“频频”无非是对授业解惑之人的一种尊重而已，听没听进去还两说着呢。一会儿，一干听众早已云散，只剩下我和杜仲权当陪听生。
　　 听着听着，我眼皮子滞涩起来，脑瓜子也沉重起来，一不小心耷拉到膝盖上，进入了光怪陆离的梦乡。其实，磙哥和杜仲比我还早一步白日会周公呢。据一个多小时后进来的上游和前进述说，还没进门，就听见郑鑫抑扬顿挫口吐莲花，可听来听去压根不晓得说些啥。只见他面朝窗外骄阳，背对你们几个坐着打瞌睡的家伙（你们一个个涎水牵起老长，杜仲嘴角流下的细细一线飘到喉结处几颗汗珠上，好一似银线串珍珠哪，哈哈），臭老九似的一手叉腰，一手捋着乌黑茂密的头发，捋得汗水如飞沫般四溅，与嘴里横飞而出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相互穿插混为一雾，那景观真是搞怪极了。真不知是你们特意请他催眠呢，还是他不管有没有听众，执意要把自己学到的那些学科理论一吐为快还是咋的？
　　 这场滑稽活剧的直接效应就是郑鑫成了咱一干年轻人的嘲谑对象。此后，谁逮着郑鑫在读书写字，谁都可以拿他开开涮。可这家伙就是头小公牛，怎么也涮他不死。如果说以前多少还有点顾忌，夜里偶有贫下中农来串门时，郑鑫还把书本啥的撂一旁，舍命陪陪君子的话，这以后嘛，即便来的是天大的“君子”，他也不会倒屣相迎。来人只能稍安勿躁，静静等候，至少得排在书中的符号、公式、动力、活塞等劳什子阶段性受阅之后咯。弄得人家好生无趣，悻悻走人。不过要是来人问他一两个农技、农技方面的问题，他会撂下书本，跟人家手口并用地交流起来。自然，说是“交流”，但更大程度上是交给他去流。流啥？流口水——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讲解。
　　 有一回，二爷父子也偷偷地混在这样的“来人”之列。郑鑫如此这般过足小老师瘾之后，目送“来人”出门。没想到门里还有这两个亦师亦友的“来人”。惊问你们啥时来的？怎么一直没看见呢？
　　 父子俩刚回应了两句，就让一旁的杜仲给打断了：你小子还真拿自个儿当根葱，当起谆谆教诲、诲人不倦的老师来了？甚而至于还得摆出个臭老九教授的架势不成？
　　 教你个头。郑鑫不无恼怒地在杜仲头上敲了一下，说我这是给各位老师交作业交口头作业好不好，值当你这样泼冷水的么？要说老师、教授，贫下中农才是给咱们施行再教育的老师、教授，毛主席的教导怎么能忘了呢？
　　 得了吧。就咱们几个最要好的在一块，唱什么高调？杜仲不依不饶，还要把冷水朝他泼下去，不泼个淋漓尽致不罢休似的：看来，你身在湖乡，还胸怀天下，先要圆你的大学梦，弄个货真价实的臭翰林当当当？醒醒吧，鑫鳖。这年头哪轮到你一个出身不好的知青再进高校门？可你倒好，百读不厌千读万读不厌，一个人抱着书纸笔死啃。读这么多劳什子，有俩字我包你还不认识，
　　 郑鑫迷惑不解地望着他，我当胸擂了他一拳：哪两字？有屁快放。
　　 放屁？对，我给鑫鳖放的还真他娘的是屁，是惊雷一样要震醒他的屁。呃，我说郑鑫，白天干活你还不累？活不比人少干，汗不比大家少流，夜晚该消停消停，乐活乐活了吧？可你还一个劲地苦折腾。在咱这土屋里，在你那破蚊帐里，你一支手电、一把蒲扇、一本旧书子、一支烂笔头，屁颠屁颠当你的臭书生，度过多少个夜晚，消灭多少睡眠。流过多少汗水，喂过多少蚊子（蚊帐怎么也掩不严实，再加上室友们的烟头不长眼睛，在帐门等处烫出若干小洞，哪个洞不是热情招徕蚊子猛吸你血）！这么用功，你不还是一个黑脚杆。还不是跟大家伙儿一样泥里走来水里趟日晒雨淋热汗淋个不亦乐乎？土不拉几的土翰林，这与你的大学、你的真翰林有好远你晓不晓得？今儿仲哥我就给你放一个雷屁：没戏！彻底死了你的翰林心吧。走吧走吧，跟仲哥我泡妹子玩去吧。就算你小不点外加一副书呆子相泡不着，也比坐在这里脑瓜子低到床板全身盖满黑蚊子的红印章强好多倍呀！
　　 我觉得，这话说得未免太重也太绝对化了吧。倒是室友上游和前进“就是，就是”地附和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郑鑫，大概是还想看这一对欢喜冤家怎么打口水仗来着。可磙哥怔怔地瞅瞅杜仲，瞧瞧郑鑫，没像往常那样紧接着说两句。二爷也没吱声，只是动作幅度极小地反复摇头。无形中空气变得凝重了。上游、前进顿觉无聊，正好遇上隔壁寝室的一个H城知青邀他们去夜色里兜兜风，便借坡下驴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咱哥仨和二爷父子了。没想到郑鑫这一回没有跟杜仲斗嘴，
　　 而是闷声不响低着头，且越来越低，完全漠视杜仲之外几个人的反应，也许在潜意识里把杜仲的大实话当成在场甚至全队所有人对他的看法了吧。气氛一时沉闷起来，罕见的沉闷。忽然，他随手抓起一支铅笔，在床沿上猛地一磕，磕成两段，然后一把夺过磙哥正要点燃喇叭筒土烟叶的火柴，旋即抢火般地从床上、箱内地抓起书本，抱成一堆就向外走。
　　 站住！二爷一声断喝，比他平时的音量和劲道大一倍都不止，脸色铁青如泼墨。这哪里是平日面对我们几个特别是面对郑鑫所呈现出来的慈祥表情呀。
　　 这张脸顿时破天荒地阴云密布，继而下起了暴雨。哥几个相跟着把书本从郑鑫手中抢回来放回原处，然后跟郑鑫一样老老实实怔怔地（就连杜仲这调皮鬼也神伸舌头，立马做低头聆听状）领受来自慈祥二爷的暴风骤雨——
　　
　　 六
　　
　　 你以为你谁呀？秦始皇焚书坑儒呀？你以为咱这穷乡僻壤果真不敬惜字纸，非要把读书人一棒打死呀？别这么鼠目寸光，真以为读书无用读书越多越反动！怕什么怕？磙伢子，你别打岔。让我一口气说完。我是赤贫，我不怕人揪小辫子给我上纲上线整我斗我。我可不信，眼下这场批林批孔会没完没了，文化人会永无出头的一天！不错，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可没有文化的人民群众果真能创造轰轰烈烈的历史么（我不由得联想毛主席语录“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二爷此语无疑是从中活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