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擦亮的记忆 
  
不知道我第一次借的两本书是什么书了。只记得我自从能借到书看之后,就成了一条熬灯油的虫子。
  
下午放学回来,赶紧做好作业,就开始看小说。看着看着就看不清了,天黑下来。父亲点燃了家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搁到饭桌上。我像渴牛寻到了水氹似的,扑到灯前继续读下去。
  
母亲要去厨房,走过来把灯端起,带到厨房里去了。她边走边叨叨道:看么咯看,老师教的不看,看乱七八糟的书,一个人占倒个光,把眼睛看瞎就晓得了!
  
父亲立即反驳道:不是乱七八糟的书,你不要搞错了。细伢子要看课外书,增长知识。
  
母亲一辈子是个睁眼瞎,小字墨墨黑,大字不认得。出门连男厕所女厕所都认不出,没有旁人的指点,她就会走错门,闹笑话。
  
好像她没有文化,也不关心孩子的学习,甚至孩子夜里在灯下看书写字,占了煤油灯,她都有意见似的,总是唠唠叨叨。
  
好在我自觉,好在我还有父亲关照我,询问我在学校里的情况,查看我的作业本子,关心我的学习与成长。
  
我看书时,遇到认不得的字,就问父亲,他有求必应,会立即放下手头的活儿,寻出眼镜戴上,指着书上的生字,告诉我发音。
  
父亲只有小学文化。他说,他那年考上武冈洞庭中学,也就是现在的武冈二中前身。家里太穷了,没钱送他上中学,也就辍学,十二岁跟着公公一道学油漆手艺了。我当时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父亲的养父,这位我出生以来从没有见过他的男人,我们要叫他为公公。而父亲的养母,那位八十年代初才去世的老妪,我们要叫她为婆婆。
  
父亲是抱养到公公家里来的。五岁那年,就离开亲生父母,到公公婆婆家,认他们为养父母了。
  
公公会油漆手艺,婆婆是家庭妇女,从年轻时候起,就在家里接些浆鞭炮引线、搓鞋线、插鞭炮饼子的杂活干干,弄点饭米钱。直到七八十岁时,婆婆还不肯歇息,钻山打洞地接些搓鞋线的活儿干。挣到的钱,她喜欢打发我去辕门口的面馆下碗羊肉面,端回来尝鲜。
  
父亲有时候碰到他也认不得的字,就会拿着书找楼上的肖伯认。
  
肖伯读的书可比父亲多多了。据说,肖伯上过大学,后又投笔从戎,进了黄埔军校。毕业后一路高升,升到师长大官的高位上,快要解放时,被我军俘虏,关进沈阳的一家战犯监狱改造。据他自己说,他在监狱里看到了溥仪,还说,溥义洗脸时,不知道怎样打开水龙头,也不知道怎么关水龙头。要别人过来开关。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代皇帝,处尊养优大半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独立生活能力了。
  
肖伯会用标准的京腔告诉我认生字,还会解释这个字词的意思。自从听了肖伯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后,我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加紧练习,把普通话说标准。
  
这个下得很早的决心,又加上持之以恒的操练,对我近年在北方生活有着很大的帮助。
  
每当想起肖伯,我就会在感谢他教我认生字的同时,也感激他启发我学普通话了。
  
在油灯下看书,容易看进去,尤其是蓖麻籽灯,更让人打起精神,全心身投入看书。
  
那时候买煤油得凭票证,一个月居民每户只供应一斤油,有孩子读书的人家一斤煤油肯定少了。我们放学后,就去院子对面的杨家祠堂坪坪上,连壳带籽地掐些蓖麻回来点灯。到家后,去壳剥皮,把闪亮着黑底白纹光泽的蓖麻籽,用细铁丝串起来,弯成一个手镯大小的圈圈,放进煤油里浸一会,拿出来搁到灯台上。晚上,划一根火柴,点燃蓖麻籽。蓖麻籽因浸过煤油,起初会亮得辉煌,过一会儿,煤油燃尽了之后,突然暗下来,像断气了似的。别急,耐心等待吧,黑灯不会太久。果然,蓖麻籽挣扎一阵,又死灰复燃似地炸出了微声,火光先是弹跳了一下,惊闪着吃惊的眼神似的。然后,它一点点地亮堂起来,把饭桌子照出一圈可以看清字体的光晕来。
  
在蓖麻籽灯下看书特别入神。伴着灯盏,如同伴着一位知心好友,她用羞涩且灼亮的眼睛盯着我,不惜燃烧自己的生命,照亮我的书页,帮助我摄取知识,我能敢分神懈怠、不用功吗?
  
我看书时,从小就喜欢记笔记,几乎是无记不读书。看到有好的辞句,或者是很优美抒情的段落,我会把它们工工整整地抄录在一个小本子上。这样的小本子,抄过许多。后来因为家里涨水,本子都进了水,淡淡的蓝墨水文字,都洇成一片模糊的湖蓝,看不清啦。
  
这些不能保存的小本子,只好用来发煤火,煤火熄了的时候,用它来点火引燃煤块,倒是挺快的。
  
我在第二次去黄叔那里调书时,不像头次不敢挑多的了,一口气挑了四五本书,塞满一书包。
  
回家看书看得来劲时,我竟然把书带进了课堂,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把小说藏进课桌抽屉里,勾着脑壳,偷偷地在底下看。
  
老师已经走到我身边,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威严地盯着我,我也浑然不觉。直到老师忍无可忍地伸手把我的书从抽屉里夺过去,带着书回到讲台上,我才恍然,惶然,惊恐万状、如坐针毡地坐在板凳上,不敢往讲台上看,更不敢看还在发气的老师,耳朵根子都羞红了。
  
下午放学时,我走进老师的办公室,请求老师把没收的书还给我。
  
你写个保证书,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在课堂上看小说再说。老师没好气地这样说。我只好回到教室里,在同学扫地扬起的漫天灰尘里,匆匆地写好保证书,重新回到老师的办公室,才从她那里拿回了书。
  
这事在老师家访过后,父亲知道了。他并没有大声训斥我,只是责怪地说:你是怎么搞起的,把小说带到课堂去看了?你今后还要这样,我就不让黄叔把书借给你看!
  
父亲的话虽然声不高,语不重,但对我的警策力如此之大,让我悔恨自己的行为十分可耻,发誓今后绝不可这样了。
  
当然,我还是照样把书带进了学校,只是选择在课间休息,大家在校园里追逐游戏时,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我的书。
  
其实,那时候我懵懂年纪,初涉人世,读书读不懂,或者是似懂非懂,但学会的词语倒是蛮多的。
  
我在三年一期的一个上午,就在学校的教室里出过一次洋相,被老师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那天我在课间休息时,顺手捏起一个粉笔头,在黑板上写下“失迎”两个不大不小的粉笔字。当时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黑板上写这两个字。我也完全不懂“失迎”的含义是什么,更不清楚把“失迎”写在黑板上的后果是如何严重。写完这两个字,我走下讲台。刚坐到座位上,上课的钟声就撞响了。那时候的学校哪有现在讲究,条件极差,设施简陋,没有电铃,就用一截生锈的废铁管代替。那铁管子吊在教学楼一楼的窗子上,由校长亲自打钟。校长是个满脸麻子的高个男人,姓银,我们在背地里叫他麻子人。银校长有一块金晃晃的手表,戴在多毛的手腕上。看看手表,到点了,他就操起一根小铁锤走向楼窗,举起铁锤向钟管敲去。“当”的一声,铁管像是一头被打痛了的猛兽,凶悍地吼叫起来。声音有着金属的质感和弹性的跳跃,一圈套着一圈,把空气推挤开来,钻进耳朵,震得人的耳膜鼓胀发痛。同学们踩着钟声拥进教室,那个黑嘴巴女班长大喊一声“起立”,把刚坐下的人们,一个个齐刷刷地拽了起来。清瘦的数学老师在人肉森林下大步走进教室。他一脸微笑,温和地说声坐下。大家就像被压缩的弹簧,全都被他那句“坐下”按了下去,缩成一堆。老师放下教案本,转身去黑板上写字时,一眼瞥到了我写的“失迎”二字,刚才还是满脸阳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怒云翻滚,脸色气青。这是哪个写的,给我站出来!教室里顿时一片死寂的沉默。我犹豫了片刻,最后怯怯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同学们的目光像锋利的箭簇一样一齐射向我。我的脑壳快要栽到裤裆里去了!讲台上的老师鼓愣着眼睛睕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层层剥皮抽筋,然后一口吞吃掉。你是不是人小鬼大,我来了就失迎,长大了得!我其实不懂失迎的意思,不知道欢迎与失迎仅一字之差,却谬之千里。如果我在黑板上写“欢迎”二字,老师一定会欢喜得屁颠屁颠啦。然而,在黑板上写“欢迎”的不会是我,因我要写的是在书上看到的新鲜书面词语,觉得有意思,我才写在黑板上。没想到负面反响如此之大,这是我想不到的。
  
这件事给我的影响极大,它让我明白,千万不要不懂装懂,更不要在连自己也不懂的情况下,去炫耀你不懂的东西。什么奇幻、荒诞、穿越、在场、意识流、超现实、后现代、先锋派什么的新玩艺,我看不懂,我也不想去看懂,所以我不会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地东施效颦这些主义。我只专注于自己懂了的东西,把弄懂的写好,写透,写出嫩芽出土的新鲜,写出原汁原味的天然,我觉得就非常了不起了。
  
这事老师并没有告诉家长,父亲不知道。事后,我缠着父亲给我买字典。我想,要学会翻字典看书,只有勤翻字典,一些生僻词句和成语,才能弄懂它们。父亲答应了,在发工资的当天,他就去四排路的新华书店,给我买了一本学生字典,一本成语词典。买回来后,他教会我怎样查找字典。我此后看书,遇到拦路虎就直接翻查字典,看解释了。
  
课外书看多了,我写作文用的词汇就多起来,作文篇幅也比一般同学的长。语文老师喜欢在课堂上念我的作文段落,有时是整篇。教室后墙框起来的学习园地上,也会出现我的作文。这是从我的作文本子上撕下来,粘贴到墙上去的,引起同学围观。一些学生看不懂作文结尾两个红红的大字:“传阅”。那是老师批改我的作文时写上去的评语。他们去问老师,“传阅”是什么?老师没好气地回道:“传阅”就是“传阅”!
  
父亲发现我能写,很高兴。他会把他的高兴分享给身边的人。我们院子楼上的住户肖伯看我的作文最多。父亲觉得这篇写得不错,就会拐弯抹角地把肖伯从楼上请下来,把我的作文递到他的手上,请他过目。
  
墨水当茶喝的肖伯一目十行地看完我幼稚的文字,把本子还给父亲。父亲还会追问他,写得可以吧?
  
肖伯嗬嗬地笑着,说,嗯,你这伢子作文写得真不错,将来会有出息的。说得父亲也开心地笑了。
  
至今,我还在怀疑肖伯的这句话,我这一辈子真的有出息吗?否也。为了写作的梦想,我把人家玩耍的时间都花费在写稿上了。为了写作,我不学打牌,不学跳舞,也不社交,连抽烟喝酒也全免了,唯一的爱好就是读和写。然而,出息的影子在哪里,怎么找也找不到。
  
后来我想明白了,人家肖伯只是在我父亲的追问下,说了一句讨父亲喜欢的奉承话,说我将来有出息,你去当什么真呢?不过,我无憾无悔,因为我寻梦几十年,努力过,打拼过,失落过,也收获过,一辈子跌跌撞撞、山一程水一程地闯过来了。
  
  
九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李白在《将进酒》一诗中的诗句。时光流逝,如江河入海,一去无回。人生苦短,看朝暮之间,青丝转瞬变成白雪。道出了诗人伤老叹时,感慨生命的渺小、青春无法挽回的悲哀。
  
李白喜欢用夸张的手法,把本来短暂的生命,写成朝暮一天时间里,青丝就衰老成白雪,易老的韶光更显短暂,其艺术感染力更加强烈。
  
说到白发,我就想到我的少白头,就从心底感激父亲治好了我的少年白发,帮我战胜了因少白头而无比自卑的心理,恢复自信,走出颠踬的人生泥泞。
  
我上初一时,坐在我背后的同学呛八爷蒋某,有一天发现我的后脑勺上长出白头发。在课堂上,他把一张臭哄哄的大嘴巴凑到我耳朵根边,小声说:不要摆脑壳,我帮你把白头发扯出来。我不让他扯。
  
他撇着嘴说,不兴卵好,帮你扯还不要我扯。你不扯的话,白头发会越长越厚的。
  
这话被呛八爷说中了。果然没过多久,白头发真如雨后春笋,从我的后脑勺一下子占据到整个头顶,连耳朵边的鬓发也白得像打了霜一样。
  
到我初中毕业招工进厂时,我完全成了一个小老头,顶着满头的嫩白头发特别刺眼。招工后的第一个新年,我坐厂里的货车回到武冈,一路风尘仆仆,车旅劳顿,加上满头白发,人显得特别衰老。
  
父亲转着圈子看我,一边摇头,一边怜惜地叹息道:唉呀,才十七岁呀,就咯样全白了,比我还白得早!
  
是的,父亲也是少白头,他把白头的基因传给了我。不过,他是在二十岁左右,头发才变白的。我少白头比父亲提前了好几年。
  
我因白发而深深自卑,自卑到不愿出门,夏天也把油污污的蓝色工帽顶在头上,想用帽子遮盖白发。我还染过一次头发,对着镜子一瞧,发现自己又是一头乌黑的头发时,惊喜得差点跳了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新长的发根又冒出一截截白的来,这样黑白羴杂,更显难看。
  
才高兴了几天,又回复到少白头的忧郁里,不能自拔。
  
我戴着破帽子去食堂打饭,走在路上,我能听到背后有女孩议论我的窃窃低语声,针刺一样扎痛了我。说我神经,大热天还捂顶烂帽子,又不是癞子脑壳。
  
我请探亲假回到武冈,父亲见我不爱说话,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我背上了白头发的思想包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