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雪落(小说)
一
卢江在炕头被窝里看书,闲得五花六朵用肥厚多肉的手拍着他的屁股,啪啪响,读到哪个情节引来他咯咯咯地笑,随口骂一句:净扯淡!
房间里没有暖气,灶坑从早晨眼屎咣当醒来,下地掏了灰,就生火,架一笼柴禾,通常是米饭,夜黑剩的酸菜炖土豆瓣熥着就把早饭解决了,再续一笼火,烧一锅沸腾的水,拖地,擦拭家具,搓洗衣服,卢江愿意动弹了,就喊晓彤给他往澡盆添上半盆水,他坐在盆里哼着跑调的曲子搓澡。
这宅子有一百年历史了,斑驳的泥石头墙壁裂缝了,仔细撒目就像马上要坍塌的样子。
“卢江咱也按揭买楼呗?锁儿也二十一了,你看西院的五叔五婶春脖上给三阳买楼了,地点也好,距离小学校不远,下了楼就是菜市场。”
卢江的眼珠子没有离开那本发了黄的小说月报,“拿什么买楼?把你卖了也不够首付。”
晓彤不再搭腔,在镜子前梳了梳头发,上炕铺了被褥睡自己的,卢江放下书,掀开她的被钻了进来,晓彤这才发现男人脱得精光像一条鳗鱼贴了过来。
窗帘拉下来时,偏拉了一道缝隙,晓彤被卢江上下推磨的时候,一张脸,确切的说很扭曲的面孔紧紧贴在玻璃上偷窥。
晓彤心里咚地一下,砸了一锤。不能声张,她伸出一只手将被盖住卢江赤裸裸的脊背。这时,隔壁木门吱嘎一声响,出了屋子,什么碰翻了院子里扣着的铁桶,当啷,咚,“谁家养的野猫,不看好老偷嘴,小心给我逮着剥了皮!”婆婆戳在晓彤的窗前诅咒道。
晓彤知道婆婆是骂给她听的,卢江很扫兴地骨碌到自己那一边,“晓彤,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莫名其妙。”
卢江抠了下鼻子,“明知故问,二旺经常来咱家是不?”
晓彤没想到卢江这么不信任她,在省城工地回来猫冬都一个月了,杂七杂八的风言风语灌进卢江的耳朵里,偶尔卢江坐在四邪家的小店摇二两散白酒,就着花生米和卤猪头肉,呷一口酒,牙齿吧唧吧唧嚼响。
围着一圈人摆龙门阵的,这闲话一波一波的流出来,不打草稿。说得有鼻子有眼,卢江小眼睛眯着,“操!我听故事,你们就讲吧,免费收听。”
四邪儿斜着眼挖苦卢江,“再嘚瑟,二旺把你那块地种上了,呸!不识好歹。”
一次是谎言,纷纷扬扬传了千百次便成了真理。
看眼儿的不怕烂子大,一旁煽风点火,“喂!卢江,你那家什是小蛹啊?人家二旺说的,他的金枪不倒,你俩打小一起尿尿和泥玩长大的,没有比量比量谁大?”
说话的是四邪儿的女人凤子,她口无遮拦惯了,可戴绿帽子的事儿,男人最忌讳。
“你们就别取笑卢江了,寻思着卢江也不能把二旺怎么的,不要忘了,二旺是书记。”
卢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离身就走,身后爆出淫荡的狂笑声。
卢江手里拎着酒瓶子,走一步仰起头瞅瞅日头,这日头也不是原来那个了,人说变就变?!晓彤不是水性杨花的货色,他们虽然是媒妁之言,婚后感情很好,他扛着行李卷出去打工,那时候手机没有普及,想晓彤了就趴在宿舍的床上写信。
卢江文化浅,读初中二年级时跟村里的大瓦匠马六去了工地,推沙子,运料,给大工匠打下手,五年前做到了瓦匠代工。卢江写信不会的字儿画个圆圈代替,语言朴实,但晓彤挺喜欢的。
晓彤也给他回信,工友们羡慕卢江有个会写诗的女人,头几年晓彤给卢江的回信都被他工友摘抄了,拿去给他们的妻子女友写信。
后来,有了电话,QQ,微信。卢江和晓彤的交流就多了起来,却少了书信来往的意境,有时候想一想,守在上午的阳光下,等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送来卢江的信,那份幸福与甜蜜只有天各一方的人懂。
卢江打死也不信晓彤上了二旺的炕,他那天把自己灌醉,躺在母亲房里,他说,“妈,二旺来咱家?”
“来,为村里的事儿。来,也是在这屋,办完事就走,一直站着,不坐,连口水也不喝。”
“他们说二旺和晓彤好着呢,你跟儿子说实话,我信你。”
母亲在炕梢坐着缝衣服,“江子啊!晓彤人俊,又有文化,猫儿狗儿的是有惦记的,妈没堵在屋里,不好乱扯舌头。你啊,你爹走得早,拉扯大你们兄弟俩,我不图吃香喝辣的,就寻思老了有口热乎饭吃可以了,晓彤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行了。”
卢江听出母亲话里有话,忽的坐起身,“是不是有那事!?”
母亲咬断了刚引上的针线,“卢江啊,记着,捉奸捉双,抓虱子也得贴布丝,你别胡来。”
在母亲炕上呼呼睡到日头偏西,醒来的时候,晓彤做好了疙瘩面汤,酸菜梗儿瘦肉丝爆的锅,熬了一铝盆,带着明早儿的,解了围裙,翻了下墙上挂的日历,快元旦了,锁儿上周末电话说元旦放假领个同学回来,关照晓彤房间拾掇利索的。晓彤笑了,“谈女朋友了?”锁儿嗔怪说:“妈——我才读大一,想毕业了再处对象,不过,嘿嘿,也差不多是。”没等晓彤说完,那边一片嘟嘟嘟忙音,“这崽子,随卢江的性子。”
还有三天就元旦了,盼了好多日子的雪,在这个黄昏也轻飘飘的落了,一朵一朵的雪花,挂在树上,落在院子扣着的铁桶上,几棵果树上,六七只骨鸡蹲在墙边苞米仓子底,用嘴啄指甲,大黄挣了挣拴它的铁链子,呜呜了声,看看面前破了一道口子的饭碗,生气地坐在那,晓彤盛了一勺子疙瘩汤,很稠的一勺子倒在大黄那只专用饭碗内,“吃饭喽。”
大黄的牙齿也有些老化了,晓彤送锁儿上初中那年秋儿,在镇上的车站把它抱回家的,当时,小黄浑身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头,晓彤本想转身离开的,小黄追着她的自行车跑了很远,小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晓彤,支了车子,将小黄放在她装菜的编织袋里,带回来养着,一眨眼七年过去了,时间真是转瞬即逝啊!
晓彤把桌子放上炕,婆婆和卢江围着桌子吃晚饭,雪还在下,牛毛细雪,婆婆哧溜哧溜喝着疙瘩汤,卢江埋头对付一页发面馒头,就着干辣椒,屋檐下晾晒好的,红得鲜亮,辣得额头汗津津的。
雪花扑棱棱,羽毛似的落在窗台上,婆婆最先打破的沉默,“和你俩商量个事儿。”晓彤怔了下,没接茬,她知道婆婆的脾气,不喜欢被人打断思路。但,大凡这样的说话,十有八九婆婆的注意已定了。
“你们现在过得也不错了,锁儿出息个人读了大学,你大哥要我去城里住,卢江,晓彤,你俩有想法没?”
婆婆的筷子伸在咸萝卜条堆里扒拉一下,选出一根纤细的放进嘴里,假牙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木木的撞击着晓彤的心。
天色暗了,唯有雪映着灰白的光,风像个小偷从窗风窜进来,碰了热气划开一道口子,凉意袭来,晓彤打了个颤栗。
“妈,你去大哥家,能习惯?我大嫂那干净的,一棵头发丝落地板上都老鼠咬了样的尖叫,你那邋遢法儿……你考虑好了。”卢江吸溜吸溜喝了一碗疙瘩汤,用筷子剐碗底粘着的菜叶,收拾进嘴里,先开了口。
婆婆扫了眼晓彤,有意无意地露出话头,“锁儿大了,早不用我带着了,在家里也拌脚,出去走走也好,腾个地儿,锁儿领个媳妇子回来。”晓彤停了筷子,眼睛盯着婆婆,不紧不慢地说:“妈,你去大哥家住,按理说也是应该的,毕竟卢洋大哥是卢家的人,卢江的哥哥,赡养老人每个子女都有义务。可这一走,必然有说道,知根知底的不会说我们两口子撵您了,不了解实情的就以为是卢家老二夫妻不是人,把婆婆哄到大儿子那过日子,在早锁儿小您带着他没想去卢洋大哥家,这会子突然的要走……说出去不好听。”
婆婆被晓彤的话噎了一下,撂了碗筷,拿出假牙用牙签剔牙缝里的污垢,晓彤举着勺子要盛疙瘩汤的手落了下去,婆婆这个毛病让她心堵,饭口上不讲究,没个长辈的风范。
“晓彤,我明白你那心思,怕给你俩背黑锅,我想好了,去城里之前,请书记二旺来家做个见证人。”
“……找他干什么?”晓彤困惑地问。
婆婆把假牙泡在一个装着清水的白瓷缸里,温吞吞地说:“这处宅子是我和你爹肩挑手抬一石头一石头垒起来的,小鸡小鸭养段时间也恋恋不舍的,我去城里,保不准呆不下还得回来……”
晓彤的胸口塞得满满的,婆婆喋喋不休在说什么,她一点听不进去,往厨房收拾碗筷。卢江看了看桌子,随手拿走自己的云烟回了屋。
外面的雪落了有一小时了,地表素白素白的,婆婆提出去卢洋大哥家是个意外,落叶归根,老了老了要住进楼房,也许想去享清福,腻歪乡村整天跟泥土灰尘打交道?
卢江不管母亲的话,躺在被窝里看书,他和晓彤开会的时候,那张脸挂在玻璃窗朝里偷窥,晓彤知道来人是谁?
二
晓彤没想到婆婆戳在窗前骂,揍翻了卢江的醋坛子,二旺住在村子最南头,六间倒置房,媳妇子也漂亮,女儿嫁到城里了,怎么就和晓彤有故事了?
“你信谁的话,就和谁过吧。”卢江坐起身抽烟,气氛凝重,“鸡蛋没有缝还能抱小鸡,他们咋不说别人偷汉子?”
晓彤咬着背角,忍着不哭出声。此刻的卢江,任何解释都是多余。
雪,轻盈的落着,这是冬天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晓彤是被头疼揪醒的,挂了窗帘,满世界刺眼的白,阳光起得早,喜鹊三两只在院子里的雪地上觅食。卢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晓彤生着火,火苗哔哔啵啵舔着锅底,给婆婆飞了洛水鸡蛋,这时,那屋门呱哒开了,“我去找二旺,把事情说一说。”
“……妈,路滑,大伙也没铲雪,不是有二旺电话吗?”
婆婆将紫色棉线围脖缠在头上,“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卢江不在屋里……你和卢江说下?”
婆婆已经掀门走了。
卢江一边走,一边朝手心哈着气进外地,带着一股冷风,“哎!晓彤,锁儿元旦回来,我杀猪匠请好了,五叔答应了,他给咱杀猪。”
晓彤心咯噔一下,窗帘后那双猥琐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那是一个鬼魅的影子。
“既然请了,就这么的,今儿去集口买点青菜,酸菜,酸瓜子,萝卜块儿自家备着,对了,问锁儿他同学稀罕吃什么?孩子第一次来这穷家,别委屈了人家。”
“不知道,他只说饭菜要做干净的,房间卫生搞好了,其他没说。”
卢江就这德性,什么事过一宿忘了,锁儿早上给他打的电话,他起来去西院找了五叔。
卢江脱了棉袄在铜盆里洗脸,“妈去请二旺了,老太太执意要去城里。”
卢江拧干了水淋淋的毛巾擦脸,“找就找呗,反正大哥大嫂一年到头也没给老太太几个钱花,也该他们尽孝了,条件比咱好几百倍。”
晓彤伸铁钩子往柴火堆捅了捅,火蛇燃烧得旺了。
“这话你就在我这停了,不要在外人跟前咧咧,妈几十年都在这屋檐下,一只碗里过了,都土埋脖颈了咱丢了不忠不义?”
“嘿嘿,老婆,还是你想的周全,难怪儿子有什么话都跟你说,彤,还生我气?”
卢江凑过来照着晓彤的胸摸了一把,“不由我不信,他们说你坐二旺的车去县城,下晚都没回来。”
晓彤说:“听人豁,砸自己锅,我坐二旺书记的车去城里不假,他媳妇还在车上,我们去妇幼保健院投环,我不是电话告诉你了吗?”
卢江呲牙咧嘴,“嗯,不嘚嘚了,吃饭,我去赶集。”
晓彤说:“你给二旺去个电话,咱妈有事说,就搁在杀猪那晌,老亲旧邻的都在场,当面罗敲着,不留遗憾。”
卢江吸溜苞米粥,“是啊!就这么办,我不打电话,赶集正好经过村委会,请请他。”
婆婆回来时,晓彤把鸡蛋洛水端桌上,饭菜也热乎乎的,婆婆上炕盘腿坐着吃。
“妈,元旦杀猪,卢江昨个也说给你听了,锁带个人来家,咱这两天把屋子打扫打扫,被套褥单拆洗拆洗。”
婆婆吧唧着鸡蛋,一嘴黄通通的鸡蛋黄,“是该拾掇拾掇……你大哥大嫂没通知?”
晓彤脸一红,“妈,哪年也没少了哥嫂,临了咱还给条后肘子呢。”
婆婆喝了口洛水,“嗯,他们也没亏待你俩,锁儿上的大学,不是你哥找人走后门,进去的?”
风门半开的,风夹着飘雪飞了进来。
三
晓彤打电话给父母,他们都说天冷路上有积雪,就不来吃猪肉了。晓彤的眼睛湿了,她知道爸妈怕婆婆找事,去年,晓彤的爸一大早走了二十里山路来吃猪肉,就因为饭桌上,爸说的一句话,婆婆把酒杯揍了。爸也没吃好,下地走了,晓彤想捎点猪肉血肠杀猪菜给妈,爸摆摆手,说不拿。为这事,晓彤系着婆婆疙瘩,嘴上不说,心底不舒服。
大哥有本事在那座城市由市委领导身边的一名司机,做到土地局副科长,最近又听说要升正科级。大哥大嫂是面子上的人,可对婆婆抠抠擞擞,婆婆做过一场胃癌手术,晓彤和卢江把几年攒的家底拿出来给婆婆在沈阳医科大做了切除术,卢洋和老婆金萍开车来打了个照面,扔了三千元钱就走了,说,公务繁忙。
晓彤不是不计较,计较也没用,铁公鸡不拔一毛,没法子。
晓彤对婆婆好,卢江看在眼里,这也是卢江没有听风是雨,再和晓彤闹的原因。
这次杀猪,婆婆又要宣布去城里住,锁儿领来同学,家里这么大的事儿,父母不来,晓彤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