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啪啪啪地扯亮了各家各户的电灯。
　　 小凡奔跑在一条灰白朦胧的泥土路上，书包内的文具盒和书本相撞着，发出了“咔噔咔噔”的声响。
　　 小凡跑累了，就放慢了脚步，汗水粘着衬衫，后背一片黏糊。伸手摸了摸薄膜袋里的韭菜粄，感觉还有一丝柔软的温热。韭菜粄是乔乔妈妈做的，乔乔和小凡是同桌，半个月前乔乔的腿不小心弄伤了，走不得路去不了学校。当时乔乔焦急地看着小凡，带着哭腔说：“再过两个多月就要考初中了，小凡我该咋办，你说我该咋办呢？”小凡挠了挠头上的短发，红着小脸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每天放学后就来给你补课。”
　　 在学校小凡是孤独的，很少有人跟他玩，都嫌弃他，说他爸爸是个劳改犯，只有乔乔不嫌弃他。可乔乔是个女孩，和她走得近了就怕同学们笑话他，说他小小年纪就想搞对象。乔乔的腿受伤后，小凡每天放学后就避开同学去她家里给她补习功课。乔乔妈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每回都变着法子给小凡弄些好吃的，能带的就让小凡带上，说捎给他奶奶吃。
　　 月亮从山头露出大半个脸，小凡到家了。
　　 屋里亮着灯，奶奶和隔壁的桂莲婶子在灶间说着话。见小凡进来，大嗓门的桂莲婶子开口说：“小凡呐，你看月光都出来了，这样晚回来你奶奶会担心的，不要在外玩野了心，放学后要早点回来！还有你的那只八哥，养着费时费神的，你说养只鸟有什么好的呢，认认真真读好书就是最要紧的！你妈妈一个人在广东赚钱不容易，你现在是大孩子了，要听话，晓得不？”
　　 小凡点了点头，说：“晓得！”
　　 妈妈在家时和桂莲婶子很要好，三年前爸爸被警察抓走时，是桂莲婶子陪妈妈说话陪妈妈流泪，当时正是农忙时节，田里的活儿也是桂莲婶子叫村里的人一起来帮忙，要不肯定会错过季节的。家里来了警察小凡害怕极了，不晓得爸爸为什么会被警察抓走，后来听老师说爸爸是犯了过失杀人罪。之后的一段时间，村里的伙伴们见到小凡就跑，说：“不要靠近杀人犯的儿子，有危险！”记得妈妈去广东打工的前一夜，妈妈和桂莲婶子在屋里嘀咕了大半个晚上。
　　 小凡有时觉得桂莲婶子有些唠叨，不过她的话大半还是会听的。
　　 奶奶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杉树叶子，一阵啪啦啪啦响后火更旺了，火光映红了奶奶皱褶的脸。奶奶说：“我家凡崽是听话懂事的，这么晚回来我想他一定是去……”
　　 “奶奶！”小凡知道奶奶接下来要说什么，忙给奶奶眨了眨眼。
　　 奶奶会意地笑了笑，就不说了。
　　 小凡转身去看笼子里的八哥，吹了个口哨，八哥忽地睁开了眼，伸长了脖子咕噜了几声，算是回应主人。小凡问奶奶：“小黑吃饱了没有？”奶奶被烟呛着了，咳嗽了一阵后才说：“放心吧，我没吃都要先给它吃饱的！”
　　
　　 二
　　 阳光很好的午后，一群孩子光着身子在河水里嬉戏。小凡在水里游了一阵后觉得累了，就爬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看见八哥在岸边的草丛里寻蚱蜢吃，小凡随即吹了一声口哨，八哥便扑棱棱地飞了过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水里的孩子们陆续游到了大石头边，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仰着头羡慕地看着小凡和八哥。
　　 “小凡，它会说话吗？”
　　 “小凡，以后我也去枫树坳掏一只来，你教我怎么养，可以吗？”
　　 “小凡，我能摸它一下吗？”
　　 ……
　　 看到众人的羡慕样子，小凡心里好一阵高兴，好久好久没人这样围着自己说话了。
　　 黑不溜秋的水牛皮不说话，水淋淋地爬上石头就要捉八哥。八哥骨碌地转动着眼珠子，没等水牛皮的黑手拢近就呼啦啦飞走了，水牛皮笑了一下骂道：“妈妈的，这鬼东西太精了，差一点点就捉到它了，奶奶个熊！”
　　 水里一阵哄笑。
　　 小凡说：“大家要摸可以，但不要在它面前说脏话了，它很快就会说话了，我不想让它开口就说不好听的话！”
　　 水里一片OK声。
　　 小凡一声口哨，八哥又飞了回来。小凡伸出一只手，八哥轻盈地落在了他的手心上。
　　 “伙伴们都喜欢你，让他们摸摸你好吗？”八哥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咕噜声，小凡收到了准许的信号。小凡一招手，水里的孩子们猴子一样爬上了石头，伸出手争先恐后摸着八哥光滑的羽毛。
　　 八哥缩着头任凭众人触摸，喉咙里的咕噜咕噜声不断，小凡笑道：“它愿意你们摸，在高兴呢！”
　　 一向有号召力的大个子朱时贵开口说：“真可爱啊！”话音刚落，大家一起大声说：真可爱——真可爱——”声音划破了河岸，惊飞了一群水鸟……
　　 刚从河里回来，桂莲婶子就在她家门口喊：“小凡，小凡，你妈妈的电话！”小凡一边应着一边跑了过去。小凡家里没装电话，妈妈每次打电话回来都打到桂莲婶子家里，然后桂莲婶子叫他过去接听。桂莲婶子的男人在外面做小生意，三年前家里就有了电话，左邻右舍在外打工的人打回的电话，都由桂莲婶子转告。
　　 见小凡进来，桂莲婶子对着听筒说了一句：“我会的，你就放心吧，你儿子来了！”然后把听筒递给了小凡，坐在一边看正在热播的《还珠格格》第二部。
　　 小凡听到妈妈在电话里说：“小凡，奶奶在家吗？”小凡说：“奶奶去放鹅还没回来。”妈妈说：“下个月你奶奶的生日，你还记得吗？”小凡说：“记得。”妈妈在电话里打了个喷嚏，小凡就说：“妈妈，有人在想你呢！”妈妈笑着说：“傻孩子，除了你谁还会想我？”小凡说：“爸爸也会想你的。妈妈，好久没去看爸爸了，我想爸爸，上个星期我梦见爸爸回家了。”妈妈的声音有点哽咽，“小凡，爸爸给我写信了，爸爸说他很好，爸爸说他也想小凡，爸爸说他会提前回家。小凡，在家要听奶奶的话，不要惹奶奶生气，奶奶生日姑姑也回不来了，你好好陪奶奶过生日……”
　　 以往奶奶过生日，姑姑每年都会来的，现在姑姑和姑父也去了广东打工，回来一趟不容易。就像乔乔的爸爸去了福建，听乔乔说她爸爸两年都没回家过年了，说回来的车费很贵，还不如把车费寄回家给家人多割几斤肉、多添置几件新衣服划算。
　　 这时，电视剧《还珠格格》放完了一集，桂莲婶子起身笑着说：“这个小燕子真疯癫，真有意思！”换了一个台，也是电视剧，里面一群城里人围着一个点燃蜡烛的大蛋糕一齐拍手唱着生日歌。
　　 小凡也想给奶奶买个生日蛋糕，可是他没钱买蛋糕。
　　
　　 三
　　 放学后，水牛皮堵住小凡的去路，说：“我愿意出高价钱买你的八哥！”旁边一个同学问：“高价钱是多少钱？”水牛皮叉开了五指晃了晃，说这个数。同学看了水牛皮一眼，“五十？”水牛皮“我呸”了一声，“五十？你以为是天上的仙鹤呀，五块钱就是天价了！”
　　 小凡没说话，想走。
　　 水牛皮拦住了小凡，嬉笑着说：“再加一块！”
　　 小凡边摇头边走。
　　 “八块？九块？十一块……十五块！”水牛皮一直在背后大声说着价钱。
　　 小凡回应一声，“一百块也不卖！”
　　 “贪钱的家伙，将来指定没出息，和你爸爸一样没出息就杀人，奶奶个熊！”水牛皮癫子一样跳起脚来骂道。
　　 听到牵扯了爸爸，小凡停下脚步想回去找他算账，两个同学都推着小凡快走，劝说道：“水牛皮就是个流氓，我们都很讨厌他，你回去肯定要吃亏的！”
　　 泪水，在小凡的眼眶里直打转……
　　 这件事过去了一个礼拜，水牛皮还是不死心。一天，小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捉蚱蜢，他刚把一只蚱蜢放进玻璃罐里，抬头看见水牛皮直直立站在跟前，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样子有点吓人。
　　 小凡说：“你要做什么？”
　　 水牛皮说：“你晓得的！”
　　 “我说过不卖！”
　　 “不卖也要卖，由不得你！”
　　 “不卖就是不卖，你敢怎样？”
　　 “我就弄死它！”
　　 “你敢？！”
　　 “谁说我不敢！”水牛皮说着就一脚踢飞了放在草地上的玻璃罐。
　　 玻璃罐在空中翻了翻，噗通一声掉进了水塘里。
　　 旁边站着几个看热闹的同学。
　　 小凡咬了咬下嘴唇，握紧拳头，直视着水牛皮，真想给他一拳，但他不敢，奶奶常对他说，不能动手打人。
　　 “怎样，想打我？”水牛皮推了小凡一把，“打呀，小劳改犯！”
　　 小凡后退了两步，眼里噙着泪水。
　　 旁边有人嘀咕着说：“水牛皮太欺负人了！”
　　 “小凡，打他！”有人喊道。
　　 小凡站着不动。
　　 水牛皮逼近小凡，“你卖不卖？你卖不卖？”
　　 “不卖！”朱时贵在小凡的后面说。
　　 朱时贵走近水牛皮跟前，推了他一下，说：“水牛皮，你耍流氓啊！”
　　 水牛皮看到朱时贵，脑壳像挨了一铁锤，顿时矮了下去，不服气地小声说：“这又不关你的事。”
　　 朱时贵说：“你欺负人我就看不惯，快去捡回玻璃罐还给小凡，以后你再这样欺负人，我见一次打你一次，你信不信？”
　　 水牛皮不吱声，依然站着不动。
　　 “还不快去！”朱时贵朝水牛皮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
　　 水牛皮踉跄了几步，回头看了朱时贵一眼，摸着屁股嘀咕了一句什么，乖乖地朝水塘边走去。
　　 接着爆发出一阵嘲笑声和起哄声……
　　 小凡感激地看着朱时贵，见他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做了个OK的姿势。
　　
　　 四
　　 夜里小凡睡得沉，朦胧中听到奶奶起来了好几回，还“哎哟哎哟”地呻吟。小凡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奶奶你怎么啦？”奶奶捂住肚子说：“肚子疼，睡到半夜就痛醒了，还屙稀的，去外面好几次了，就是屙不干净。”小凡说：“我去叫桂莲婶子起来，和她一起去喊薄古叔公来看看！”奶奶说：“深更半夜的就不要去搅人家了，等天亮了再说。”说着又捂着肚子弓着背匆匆出去了。
　　 熬到天亮，桂莲婶子叫来了村里的老赤脚医生薄古叔公，薄古叔公说：“问题不大，吃东西坏了肚子，开几个药丸子吃，注意多休息，多喝开水，慢慢就会好的！”
　　 送走薄古叔公后，天开始阴沉了下来，太阳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了。小凡搀扶着奶奶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木凳上，进屋端来一碗开水递给了奶奶，然后站在一边陪着奶奶说着话。
　　 奶奶喝下一口开水，看着眼前的晒谷场，叹了一口气，说：“小凡，我昨夜看见你爷爷了，他就站在晒谷场前面的枇杷树下。我问他不进屋去站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应我，我再问，他就怪我没管理好这个家。”
　　 小凡吃了一惊，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眼前浮出了一个个问号。他看着奶奶说：“奶奶，爷爷不是埋在竹尾山吗，怎么会在枇杷树下？我怕，奶奶……”
　　 对于爷爷，小凡一点也没记忆，在他生下来的两个月爷爷就得病死了。有关爷爷的一些印象，都是后来从奶奶和爸爸的描述中，慢慢拼凑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黑瘦的小老头，一个成天嘴里衔着烟斗笑眯眯的小老头。
　　 奶奶又喝了一口开水，抬头望着远处碧绿的稻田，继续说：“小凡别怕，爷爷是自家的爷爷，他会在那边保佑我们一家人的，我看见他回来过好几次哩！”
　　 “奶奶，你是在梦里见到爷爷了吧？”
　　 “不晓得，反正我就看见你爷爷了。你爷爷走了八个年头了，他走的时候死死抓紧我的手，大着舌头说这个家就交给我管理了，他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管理好……”说到这里，小凡看见奶奶窝进去的眼眶里慢慢溢出了泪水……
　　 “你爸爸……你爸爸……”奶奶带着哭腔说，“你爸爸是个老实人，他怎么就……就杀人了呢？我对不住你爷爷，对不住你爸爸，对不住这个家呀，小凡……”
　　 奶奶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落在了宽松的黑色裤子上……
　　 小凡看到奶奶哭着，感觉自己的喉咙紧紧的、鼻子酸酸的，也跟着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奶奶，别哭，奶奶……”
　　 奶奶摁了一把鼻涕甩在了地上，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拍着小凡的手说：“奶奶不哭，不哭，你也不哭，不哭，不哭……”
　　 小凡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想起第一次去城里看望爸爸时的情景。隔着透明的玻璃，爸爸哭了，妈妈哭了，自己也哭了，只有奶奶没有哭。奶奶手握电话和爸爸说话，奶奶劝爸爸：“超古呀，不哭不哭，家里我会管理好，你在里面要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回家！”
　　 见奶奶撩起衣服揩眼泪，小凡转移了话题，对奶奶说：“奶奶，你的生日快到了，妈妈说要我好好陪你过生日。奶奶，到时候我送个生日礼物给你，让你高兴高兴！”
　　 奶奶笑了，说：“我一个老太婆子过不过生日都一样，只要一家人没病没灾的，个个平平安安的，我就高兴了！”
　　
　　 五
　　 这天傍晚，小凡在屋里正写着作业，忽听窗外有人叫：“小凡，小凡！”声音奇怪，有些像动画片里小孩子发出的声音。小凡以为是哪个小伙伴捏住鼻子在捣乱，出去一看外面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八哥落在窗台上看着他。小凡惊喜地问八哥：“是你叫我吗？”八哥勾了勾头，嘴里发出了声音：“小凡！小凡！”
　　 小凡高兴得蹦跳起来，大声说了一声，“耶！”
　　 过后的一些日子，只要有空小凡就带着小黑去田野里、小河边、草地上玩耍，一句一句地教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