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海如同醍醐灌顶，对右侧坐的“村官”谢小龙摆摆手。谢小龙赶紧离座，跑出会议室。不一会儿，拿来了一小摞子材料。
　　 李大海看看，说道：“第一次的‘民主评议会’，镇民政科的马科长列席了，上面有她的签名。但是，没有写批准不批准，只是写了名字在上面。”
　　 那边落座的，温文尔雅的马科长浅浅地笑了。
　　 “还有……第一次民主评议会没多久，陈老黑就到县上上访去了。回来开了第一次信访协调会，由镇上综治办主持。会议记录上，明显写着，‘驳回依据清晰，积极协调处理牛公道’”李大海再次说着，并把记录直接递给了陈英俊。
　　 会议记录在陈英俊手上，传到了常副镇长手里，又传到了县信访局窦副局长手中，最后千斤重担般压在了牛公道手上。
　　 牛公道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从椅子上弹飞起来。是的，是我签的。当时，我电话请示了陈英俊，他让我签一个“驳回依据清晰，正在积极协调”的意见，并说我签名后，带回镇上他补签名字。可是，交给他后，怎么又回到向阳村了呢。啊！老狐狸，老狐狸！突然，牛公道又冲着李大海大声说：“大海！这是你们的责任，赶紧把陈老黑是‘真离婚’、‘假离婚’的问题搞清楚！你们要向上级答复！”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学生“村官”谢小龙开口了。一开口，带着书生气，也带着锐气。
　　 “各位领导，大家好。我是这个村的大学生村官，叫谢小龙。我想发表一下看法，根据《低保条例》，申请低保的主体责任是街道或者乡镇。处理的责任也在乡镇。村委会或者社区只是配合，答复上级的事情要由街镇负责。”
　　 牛公道傻眼了。
　　 县信访局的窦副局长，接上了话茬：“这个年轻人说的对啊！申请低保这个事情是归口民政，但是，一牵扯到上访，信访部门就要负责了。老牛啊，你看怎么办吧，要给陈师傅一个满意的答复。陈师傅，别着急，依靠组织，你的事情会调查清楚的。该让你享受的政策，就一定会让你享受！”
　　 一旁的三合镇常副镇长频频点头。
　　 “我宣布……”陈英俊不失时机地开始了总结性发言，“同志们，今天的协调会开的很好，厘清了责任。老黑同志，刚才我也看了，关于你老婆出租房屋的事情，从合同和银行卡上看，是你老婆的收入。至于其他问题，全权交由牛公道同志调查。十天后，在三合镇镇政府会议室继续召开你的问题处理协调会。该给你办低保，一定给你办。窦副局长，你看如何？”
　　 “好，可以。”窦副局长很干脆。
　　 “现在，散会。”陈英俊说完，率先站了起来……
　　 牛公道走出向阳村村委会的会议室大门时，感觉到今天的阳光，黯淡了。
　　
　　 三
　　 牛公道失眠了。
　　 具体地说，是在梦境中骤然惊醒。
　　 一条黑色的漫长的甬道在眼前延伸，“突”的一下，牛公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派浪漫的大草原，草儿绿油油地蔓延，夹杂着不少红的、黄的、白的、黑的野花……不对，怎么会有黑颜色的野花？牛公道低头看去，自己竟骑在一只牛身上，牛的两只犄角上垂着两幅红纸对联，上联：付出伏黜；下联：遇水皆无。不知道啥意思？对面飘飘然来了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仔细一看，竟是自己当兵时的赵营长，赵营长怎么这身打扮？牛公道刚想叫，赵营长却开口说了：“公道啊，大草原的宝石太多了，你一辈子都采不完。”啥玩意嘛！牛公道刚想骂（在内蒙古当兵时和赵营长关系老铁了，骂骂开玩笑也是经常的），赵营长回转身，飘飘然向天上飞去，手里莫名其妙的多出一根拐杖来。“轰隆”一声，天崩地裂了，牛公道飘了起来，向身旁一看，自己竟然长了一对翅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山，是一座山。还有积雪呢！回头看，有自己的脚印，深深浅浅，高高低低。自己长了“千里眼”吗？只见山腰处，几个人在盘旋而上，很是艰难。这几个人，竟然是陈英俊、刘和平、县信访局的窦副局长、三合镇的常副镇长、李大海村长，妈的，还有那个小兔崽子谢小龙。我的妈呀，还有县长、市长……都在我脚下。
　　 “轰隆！轰隆！”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雪像暴雨般扑面而来。我怎么没事啊！看看下面，那些人瞬间被掩埋了。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推动起了牛公道，越来越快，飞，飞，飞……直上重九霄，直上天界外。訇然，牛公道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撕扯着他……
　　 “啊！啊！”牛公道大喊着，惊醒了。满头、满身的汗。拧亮电灯，深夜一点十五分。定了定神，落落汗。牛公道起身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幸亏老伴去女儿那里了，要不，这一出，不说我是神经病才怪呢？”牛公道想着。披衣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牛公道感觉自己噩梦惊醒后，太阳穴隐隐地疼痛。吐了一个烟圈，牛公道望向天花板，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我这是黑瞎子落陷阱，中了圈套了。这个陈英俊，处处和我作对，他包抓的案子嘛！他在第一次协调会会议记录上根本没签名字，我倒稀里糊涂地签了‘驳回依据清晰，正在积极协调’几个字。依据清晰，那就是说陈老黑是假离婚。哼，这几天一定要找出证据，证明陈老黑是假离婚。要不，我就落下一个‘错误处理’的口实，对我的升迁很不利……那个猴崽子谢小龙，算个他妈的啥玩意，拿个《低保条例》把我堵了回来。要不，责任完全可以往村委会放，老子阴沟里翻了船了。唉，李大海和陈英俊关系不一般！”白天发生的情景，如同电影胶片般，一幕幕从牛公道脑海掠过，还带着主观评定。
　　 “找人盯住陈老黑，拍照，看他晚上和谁在睡觉？这不就证明了是不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一个危险的念头从牛公道心里升腾了起来。
　　 “不行，不行！这是犯法的。”一种理智的情感又把这个念头赶了回去。
　　 “哦！哦！我昼思夜想的正科级啊……”
　　 渐渐的，牛公道在沙发上再次进入梦乡。
　　 当牛公道再度醒来之际，已经是早晨六点三十分。头好像更加疼痛了，连接着还有心口痛。牛公道草草收拾了一下，“腾”的一下，昨晚梦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这梦啥意思啊？预示着什么？唉，今天我步行去单位吧，不就几站路吗？牛公道胡思乱想着，拉开了家门，走了出去。
　　 深秋的洛县县城，清晨的寒风已经悄然而至。牛公道裹了裹衣服，向着三合镇镇政府的方向走去，身边两侧，收割后的麦田泛着清冷的光芒，天还没有大亮。牛公道一边走着，一边呼吸着晨风，脑子慢慢清醒了起来。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牛公道来到了太平河边，太平河是流经三合镇的一条清澈的河流，很宽，很深，河水是难得的清澈。一座优雅的木桥飞架其上，桥的木栏杆上，雕着龙飞凤舞的图案，少有的吉祥。也是有些陈年的历史了。走过木桥，大约一公里路程，就是三合镇镇政府所在地。在木桥与镇政府之间，绵延约五百米，是生意人自发形成的早市，这时候，正是早市正旺之时。天空已经微露晨曦。
　　 反正，时间还早，逛逛。正思忖间，牛公道看见早市中间左侧围了一堆人，走近一瞧。呵，是个算命测字的。只见一位身着朴素的老者，戴着金丝眼镜，正在给人测字算命。测字的老者，让被测者先写一个字，然后依据这个字详述时运。几位测字的人连声说着“准！准！”
　　 牛公道来了兴趣。等到测字的越来越少之际，牛公道坐在了算命老者身前的小凳子上。
　　 “先生，给我测个字！”牛公道说。
　　 算命先生把刚刚摘掉的眼镜又戴上了，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牛公道一番。开口便说：“先写个字吧！”
　　 牛公道用粉笔在地上写了一个“照”字。算命先生看了看，闭上眼睛，两个手指掐着，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半天。突然，猛睁开眼。说道：“口上刀，心里似火烧。不消几日，化作流水漂去了。先生近日有口舌之争，不过，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牛公道“忽”的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连声说：“神了！神了！先生能不能再给我解解梦！”
　　 算命先生说：“可以，可以，但是……”
　　 “我出一百元，咋样？”牛公道焦急地讲。
　　 “那……好吧！解梦要损我阳寿的，看你这么急，也是心诚。好吧！”算命先生眉毛弯弯。
　　 当牛公道将梦境向算命先生完全描述完毕。算命先生也“忽”的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对牛公道嚷道：“哎呀，公家人，你要青云直上了。你想想，那些官位高的、低的，都被雪崩埋了，就你在向上飞。吉兆，吉兆啊！你坐到牛身上，你日后一定非常牛的。”
　　 牛公道笑了，同样的眉毛弯弯。眼前仿佛升起了更大、更亮的一轮朝阳。早晨的灿烂阳光徜徉了满镇政府大院，牛公道走进去的时候，脚步越发的轻快。
　　 “一定要找到陈老黑假离婚的证据，拍照。让我们联防队里和陈老黑同村的王小乙去办，他可是我的铁杆。奶奶的，仕途才重要。躲过这一出，我前途无量。”牛公道走进了办公室大门，对正在电脑前打字的工作人员小李轻柔地说：“通知王小乙，速到我办公室来。”
　　 小李惊诧地抬起头来，心里想着；“太阳从北边出来了，牛主任向来对下属就是吆五喝六的，今天咋了？”
　　 牛公道望着小李，竟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四
　　 陈老黑的家在向阳村的东北面，一个很不显眼的院落。围墙低矮，房子简陋。院墙外有一棵三四十年树龄的老槐树，夏日播洒开树荫，冬日萧瑟的挺立。这个时候，正是深秋季节，槐树的树叶虽然落去不少，但是仍有大片的枯绿存在，伸展着生命的最后一丝辉光。
　　 王小乙在院门外已经守候了七八天了，每天陈老黑几点出门，几点去学校接女儿回家。哪天，陈老黑的妻子来看女儿，几点离开的，王小乙都掌握的清清楚楚。但是，始终没有见到陈老黑离婚的妻子在陈老黑这里过夜。这些天，可苦了王小乙了。他不停地变换着“侦查”角度，不停地换着衣服。前天。王小乙远远地跟在陈老黑后面，看到陈老黑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了陈老黑的妹子，也就是女儿姑妈那里。
　　 “唉！看来陈老黑是真离婚！”王小乙沮丧地想。
　　 “王小乙，你再拿不来证据。明天你就可以滚蛋了。”第九天下午，牛公道在电话里疯了般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王小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着。突然，一抬头，看到了槐树。不行的话，我今天晚上在树上呆一晚上，不信，拍不出照片来。心下认定，王小乙平静了下来。
　　 夜风是寒凉的，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们，也在嗫啃着王小乙。昏昏欲睡的王小乙，打了一个寒噤。角度正好，在槐树上坐的位置正好正面对着陈老黑家的窗户。突然，陈老黑家的灯亮了。王小乙拿出望远镜，看着，只见陈老黑披着衣服，正向房门走去，可能是要在院中的厕所里方便。咦！床上被窝里是什么，远远地看去，似乎是个人形。头还在外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小乙拿出数码相机，调整好焦距，一连拍了几张。好了，有证据了。王小乙轻轻跳下槐树，向着自家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这个时候，陈老黑也出恭完毕。屋里的灯又瞬间灭掉了。
　　 深秋下午的两点三十分，陈老黑的上访事件协调会准时在三合镇一楼的会议室召开。镇综治办主任牛公道，常副镇长、县信访局窦副局长，向阳村村长（社区主任）李大海、一部分村民代表、陈老黑都参加了会议。
　　 “陈英俊、刘和平，又是参加县上的会议，不见影子啦！妈的，老滑头们。”牛公道心里不住地骂着。
　　 “还好，王小乙搞来了证据，你陈老黑翻不了案！”牛公道冲陈老黑笑笑。
　　 会议由李大海作了开场白：“我们村的陈老黑，为申请低保一事，数次上访。根据上一次的协调会，陈老黑出示的证据，确实，他老婆出租的房产收益，与陈老黑无关……”说道这里，牛公道打断了李大海的发言。
　　 “老黑啊！现在的问题，在于你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上，对不对啊？”牛公道的语气里带有高级干部讲话的意味。
　　 “牛主任，我陈老黑说过，离婚的时间上是巧合了。我的前妻来我这里，也是看看孩子，其他没有什么了！离婚了吗！还能怎么样！村民说的我是假离婚，是谣传。”陈老黑坚定地说。
　　 牛公道笑了，接着说：“可是，有人给我们提供了证据，还拍了照！”在坐的村民，窃窃私语了起来。常副镇长、窦副局长却似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不吭一声。
　　 陈老黑一下子站了起来，拍起了桌子。
　　 “牛主任，你把证据拿出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陈老黑吼道。
　　 “好！”牛公道应了一声，指示工作人员拉开了投影仪幕布，把优盘插在了电脑上。瞬间，出现了画面，一间简陋的屋子，陈老黑从床上起来，要出门。被窝里似乎有个人形。第二张照片、第三张照片……人形的头部那里被放大，不断放大，灯光昏暗，但是，终于看清楚了，是一条柴狗的狗头。
　　 “轰！”的一声，会场炸了锅。
　　 “陈老黑和狗睡觉了！”
　　 “爱好特别啊！”
　　 “哈，哈哈，哈哈哈！和狗**了！”
　　 牛公道愣在了那里。
　　 陈老黑的脸由白变红，瞬间又变成了紫黑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牛公道，我操你妈的，这是谁拍的照片。那一天，天冷！老子家里没有任何取暖的东西，就让家里的狗暖暖被窝。我操你妈的，牛公道，这点隐私让你们揭了出来！你让以后我在父老乡亲面前，咋活啊！”陈老黑说完，放声大哭了起来。
　　 会场更乱了，有人过来扶着陈老黑不停规劝着。
　　 突然，陈老黑的哭声戛然而止。又仰天大吼，操你妈的，老子活够了，老子不活了。陈老黑猛地挣脱了规劝的人们，发力向会议室门口冲去，本来残疾的腿，竟然灵活了。
　　 陈老黑冲出会议室大门，冲出镇政府大门，向着太平河的桥跑去。虚空的棍子又一次打到了牛公道头上。“追，快追！”牛公道飞了般射了出去。李大海、村民、常副镇长、窦副局长，依次追了出去。
　　 疯了！疯了！这陈老黑怎么跑的这么快啊！腿部残疾好了吗？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追，始终追不上。眼看陈老黑跑上了太平河木桥，望着栏杆，迟疑了一下，片腿翻了过去，“扑通”一声跳入河中。
　　 追在最前面的牛公道，上了木桥，望着在河里挣扎的陈老黑，也要片腿翻越栏杆，被后来的人一把抓住了。
　　 “快，快……快打报警电话。快啊！快……”牛公道似乎已经虚脱了，撕心裂肺地喊着。
　　 一道闪电瞬间划过牛公道的脑际，梦中牛头上的那副对联闪现了出来，“付出伏黜，遇水皆无”！副处级的领导害了我啊！遇水皆无，我的仕途彻底完了啊！猛地，牛公道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若干天过去了，洛县县委的网站上登载了一则这样的消息：“我县三合镇镇政府，在处理其下向阳村残疾人陈老黑上访一事。推脱塞责，导致陈老黑跳河死亡事件的发生。相关领导及责任人，已经严肃处理，并追究相关刑事责任。主要责任人，镇综治办主任牛公道，因脑溢血突发死亡，不予追究……这件事情警示我们，要有担当意识，永远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这是立国之本、强国之基……”
　　
　　 尾声
　　 洛县殡仪馆在县城以南，依山而建。火化牛公道这天，下雨了。
　　 花圈摆了几十个。风萧萧，雨哗哗！一条挽联，被风吹在了地上。上面写道：“三合镇正科级综治办主任牛公道永垂不朽！”落款为：“向阳村村委会。”
　　 挽联被地上的水濡湿了，字迹变得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