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自然公园西南角的凉亭里，郑胜利木然地坐在木制长椅上，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某处虚空。儿子郑浩然坐在他旁边，正兴味盎然地玩着爸爸刚从超市给他买的电动冲锋枪。郑浩然把枪头瞄准一个点，用小手扣动扳机，嘴里跟着电动枪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一会儿，他丢下冲锋枪，拿起变形金刚胡乱扭了几下，丢下，又拿起电子钢琴，在上面胡乱拨拉，随着一串欢快的乐符响起，他咯咯地笑了。他的笑声刺激得郑胜利那木然的面部表情跳动了一下，他瞅一眼儿子，摇了摇头，嘴里那个“哎”字被他生生地吞咽回去后，变成一股粗重的气体慢慢慢从他鼻腔里流出来，把他心中那种山压着般的沉重表现得淋漓尽致。
　　 谁能想到呢？自己和梁晓婷的爱情马拉松持续了五年，最后，双方力排众议才走到了一起，结婚仅仅三年不到，他们的爱情结晶，儿子郑浩然还不到两岁，这段婚姻就千疮百孔，最后分崩离析了呢？当年，两个人柔情蜜意，你侬我侬，冲破重重阻力走到一起，儿子这个爱情结晶曾给他们带来多少惊喜与欢乐呀！而今，却成了一个皮球一样的包袱，被他们夫妻两个踢来踢去。梁晓婷父母坚决反对她要这个儿子，说梁晓婷连自个儿还养不活，哪里有能力再养个儿子呢？再说了，带个“拖油瓶”也难嫁个好人家。郑胜利这边，自己需要去工作挣钱，谁来带孩子呢？残父、后母是万万指望不上的。万般无奈之际，郑胜利才想到卖孩子。他通过中介了解到，外省一有钱人家夫妻没有生育能力，要买一个儿子，说如果看上了小孩，给出的价钱是不菲的。对于对方是否会看上儿子郑浩然，郑胜利是有相当把握的。郑胜利和梁晓婷都是个子高挑，长相不俗，儿子郑浩然的长相当然不会差了。他的头方方正正的，脸呈国字形，眉清目秀，挺括的小鼻子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嘴像梁晓婷，小巧玲珑，线条分明，仿若用唇线精心勾描出一般。一双大眼睛闪耀着机灵、明澈的光，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更增添了几分灵秀之气。
　　 看着广场西墙大屏幕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九点，离那个交接点越来越近，郑胜利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言的情绪来，他扭身把儿子郑浩然搂到怀里，眼里那蓄谋已久的泪滴不由分说地滚落下来。郑浩然扭着小身子，嘴里嚷嚷着爸爸别抱旦旦，旦旦下地玩，旦旦要下地玩！郑胜利拗不过儿子，只好撒手放了他，儿子从他手里挣出又重新去摆弄那些玩具，郑胜利那双手呈搂抱状，久久忘了收回。恍惚中，他的眼前出现一片破碎的画面来：恋爱时梁晓婷的温婉可人样儿，初婚时的甜蜜，初为人父母的新奇、激动、喜悦，最后梁晓婷横眉冷目、泼妇骂街的河东狮状成为经典在他眼前久久挥之不去。那些摩擦、吵闹、憋屈到后来的大打出手，是那么破碎不堪，让人不忍回首。然而，它们还是携着某种生活原味的质地拼凑成了生活的真实重新浮现到了郑胜利眼前……
　　
　　 二
　　 郑胜利进得家的时候，梁晓婷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儿子郑浩然教他认字，看他进来，梁晓婷把孩子往沙发上一放，冲着郑胜利就说，钱，给我钱，得给旦旦买奶粉，还得买一些生活用品，还得……郑胜利反感地皱起眉，打断她的话，说，前几天不是才给过你五百元吗，怎么就又没了？什么叫就又没了，一家三口人天天吃喝拉撒，哪样不用钱？别说五百元，就是一千元让你花十天你试试，家里边你啥也不操心，啥也不管，当然不知道花钱的厉害了！郑胜利巴砸了巴砸嘴，待要再争辩两句，想想还是咽下去了，忍着心里的难处，说，这几天店里就营业了千把块，还得周转，过几天再给你。儿子吃奶粉的事也能等？家里洗衣液、洗发水没有了，也能等？物业费、水电费、煤气费、旦旦的疫苗费也能等？你还是想想办法借借吧！一连串的费在梁晓婷那张线条分明、长得极有特点的小嘴一张一翕下，排着队，像一串极具杀伤力的子弹，直直射向郑胜利，让他没有招架之力，还嘴之功。郑胜利拧起那双剑眉，颓然跌坐到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抽起来。梁晓婷边用手扇着缭绕的烟雾，边嚷嚷着，作死呀，又抽！还让不让我们娘俩活了？
　　 怎么，我抽支烟就不让你们活了？会毒死你呀！
　　 挣不来钱，倒会毁钱，烟就不是钱买的？没钱养家，倒有钱抽烟！
　　 我看你成心想逼死我，你好赶紧找有钱人，傍大款是吧？郑胜利说着继续吞云吐雾。
　　 去死！除了说这些无聊至极的话，你还会做什么？
　　 梁晓婷扔下这句话抱起儿子郑浩然走进了卧室，甩给郑胜利一个响亮的砰声，郑胜利的心被这声刺耳的砰刺扎得一凛。待想撵过去与这个嚣张的小娘们争执一番吧，又觉得她也实在冤枉，是自己没本事，连最基本的生活费都无法给人家保证，你又怎能不让人家发火呢？想想当初梁晓婷也不是这样的泼妇的呀，那时的她多淑女，眉目含情，顾盼流转之间，笑意嫣然。说起话来，声音婉转，音质清丽，水一样的温柔。
　　 那时，郑胜利还是重庆某部队的士官，一年难得一次探亲假。在那短短的假期里，两个人几乎天天腻歪在一起。两人一起手挽手登山、看四D电影、吃大排档……柔情蜜意，你侬我侬。
　　 对于两个人的恋情，双方父母是极力反对的。郑胜利家觉得好不容易才由普通兵转了士官，成了公家人，先不急，等将来驻地稳定了，再从当地找有工作的姑娘不迟。而梁晓婷这边，父母也是有无数的反对理由：郑胜利家的条件不好，是后母，据说郑胜利花心，处过好几个女朋友……
　　 家里的反对非但没有让两人分开，反而越发让他们铁了心地要在一起。
　　
　　 三
　　 夜已深了，战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一轮满月挂在窗上，如水的清辉抚在郑胜利身上，郑胜利煎鱼般在床上反侧辗转。今天刚探亲归队，他的心如放出的风筝，还在梁晓婷那儿，被她牢牢地牵着，没有收回来。郑胜利忽而坐起来，遥望那轮明月，清澈、明媚、柔和，多像梁晓婷那张精致明丽的脸蛋呀！
　　 就在两人临分手时，梁晓婷那只纤细的小手使劲儿攥着他的手不放，不讲理地撒娇，跺着脚喊着，我不要你离开！我要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郑胜利抽出手，搂住她的肩轻轻拍拍，说，别闹，乖。就在郑胜利就要没入人群时，他又回了一下头，梁晓婷落寞的身影伫立在那儿，那张粉嫩的脸上，明晃晃的泪滴，闪耀着灼人的光芒，一幅梨花带雨，让人心疼不已的模样。
　　 想到这些，郑胜利的心便被一种别样的温柔浸润得要化了。
　　 就在此时，梁晓婷也在闺房的单人床上烙饼，她跟郑胜利一起坐公共汽车三个半小时到郑州，一路上两人手挽手，肩抗肩，一刻也不曾分开过，直到郑胜利要检票了，两人才被迫分开。目之及处，心之想处，无不是郑胜利那张棱角分明、英气阳光的脸庞。耳朵里，心尖尖上都是郑胜利那带着金属的质地，携着花的芬芳的爱的蜜语：雨天，我就是你的一把伞，让雨滴轻击我的胸膛，变作悦耳的音符催开你如靥的笑脸；当狂风刮来，我就是一堵墙，肆虐的风在我身体的拦挡下变作嘹亮的哨音安抚你受惊的心；下雪了，就让我变作一瓣雪花吧，在你眼前装扮出属于你的洁净的世界，盛放你圣洁的灵魂，哦，宝贝，在生活的海洋里，就让我变作一只船吧，我甘愿在船头为你摇一辈子橹，斩风劈浪，而船舱里飘扬的定然是你悠扬的歌……
　　 梁晓婷抓起手机，滴滴滴几下，就把“想你想得发疯！”几个字发出去了。
　　 不行，再也不想忍受这思念的煎熬，我要复员！郑胜利在心里作出了这个在当时他觉得为了爱情而伟大的决定，在后来看来却是无比幼稚错误的决定。
　　 因郑胜利的一意孤行，气得父亲郑卫国吹鼻子瞪眼睛的，扬言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四
　　 郑胜利关店门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深秋的夜已颇有点凉了，他刚一启动电动车，便被一股冷风兜头裹挟住，他不觉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掩了掩风衣领口。路上各种车辆如归巢的鸟儿一般，风驰电掣地向着家的方向奔驰，郑胜利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走进小区，把电动车停放好，向着单元楼道走时，他的脚步异常沉重起来，像绑了两个几十斤重的沙袋，坠得他的腿每迈动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今天店里的净营业额八十二元整，别说梁晓婷又该吹鼻子瞪眼地跟自己急了，就是自己也觉得惭愧得抬不起头了，一个大男人家，一天挣这仨钱，养不了家，糊不住口的，这算什么事！走向楼道、打卡上电梯，郑胜利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回到自家。客厅里没开灯，黑咕隆咚的，卧室里隐约传出电视剧的声响。郑胜利开灯换鞋走向厨房，汤锅里的粥已经凉了，表面结起一层壳凉皮，蒸锅里溜的馒头也早已凉了，硬光光的。郑胜利抄起一只碗舀了一碗粥，呼噜呼噜喝下去，把那热乎乎的肠胃冰得一缩一缩的，抗议地发出一串咕噜声，他又拧下一块馒头，在嘴里一扒拉就往下咽，未嚼碎的馒头卡在喉咙那儿，噎得他脖子一抻一抻的，好不容易才咽下去。“妈的！挣钱少就有罪了啊，连正常人的饭也吃不上了！”郑胜利小声骂着，心里头有一股无名火在乱窜，又无处发泄，只是觉得憋屈、窝囊。
　　 卧室里，儿子郑浩然已经睡下，梁晓婷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十分投入的样子。对于郑胜利的进来，视若无睹，没有招呼，甚至连开门声都没有能让她扭一下头。郑胜利不肖看，就知道又是那些无聊的韩剧，又是有钱人家，发生三角恋什么的。郑胜利故意无话找话：“旦旦睡了？”梁晓婷鼻子里嗯了一声。郑胜利拿过一个靠背挨着梁晓婷半躺下，一只手伸到她背后，试图制造点温馨，为下一步的床上戏做点铺垫。好久了，因生计问题，夫妻俩一直口舌不断，战争不息，夫妻生活这门功课好久不温习，早就生疏了。他们都才三十岁不到，结婚还不满三年，在这方面倒像结婚多年的中年夫妻一样，显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甚至还不如人家那些恩爱的中年夫妻勤恳。
　　 在一集电视剧结束时，郑胜利趁机说天不早了，睡觉吧，老婆，梁晓婷配合地顺手关了床头灯。郑胜利不由一阵窃喜，手加紧动作起来。就在他的手已摩挲到关键处，两个人的身体已呈高度敏感状态时，梁晓婷却突然来了一句：“今天店里收入怎么样？”郑胜利的手像遭电击一般，麻了一下，就僵硬在那里，看他没有反应，梁晓婷就知道又少得说不出口，那团刚刚燃起的激情之火瞬间黯淡下去，郑胜利的手又沿着刚才的惯性试着再次行进，却被梁晓婷冷冷地拨拉掉，反身扭向一边。郑胜利就像一头正在兴头的狮子，忽被人打击一下，那股火在体内上蹿下跳的，恨不得立即咬人！身体里那股火爆发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力量来，他用两只大手猛地把梁晓婷扳转过来，不由分说就翻身跨上了她的身体。梁晓婷疯了一样，手脚乱扑腾，嘴里骂着，郑胜利，你个狼羔子，你要干什么？郑胜利边动作，边嚷嚷，娘娘的，老子在自己的媳妇身上还能干什么！干天底下男人对女人干的事呗！梁晓婷继续反抗着，嘴里口不择词地骂着，她的叫骂和踢腾反而越发激起了郑胜利身上雄性的征服欲，他的力量显得无比猛大，如一直雄鹰把一只小鸡席卷在身下，把她完全地笼罩着，压制着，蹂躏着。梁晓婷慢慢把挣扎和叫骂转换成了压抑的啜泣，在这个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郑胜利报仇似的在梁晓婷身上发泄完，麻袋一样软塌塌地躺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酣然入睡。黑暗里，听着梁晓婷压抑的哭泣，他的心也像被猫爪子抓挠了一般，火烧火燎的不是滋味。怎么会这样呢？原本以为走进婚姻，就如把爱情盛放进华美温馨的、属于两个人的爱之屋，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意外了，谁能想得到呢？这个漂亮、温馨的小屋居然经不起一点点日月风雨的侵蚀，仅仅三年不到，就破败不堪，四处透风、漏雨，让里面的人苦不堪言。
　　
　　 五
　　 “有南方芝麻糊吗？南方芝麻糊在哪儿？”当那位女顾客直着嗓子连声询问的时候，梁晓婷的思绪又一如既往地掉进了思念儿子的深渊里。儿子那虎头虎脑的小脸蛋一会儿在她眼前甜甜地笑，一忽儿又哇哇地哭，无论是哭还是笑，那双胖乎乎的小手都无一例外地在梁晓婷眼前挥舞着，挥舞出很多条弧线，黑一道，红一道，青一道，紫一道，晃得她整个人都飘起来，晃晃悠悠的，正当她不知往哪儿着地时，同事的提醒、或者领导的训斥声就正好响起，把她从飘空中猛地拽回来了。
　　 “梁晓婷，梁晓婷！”米粮区的方怡如隔着宽宽的堆放得满满的货柜喊她。梁晓婷下意识地“哎”了一声，回过神来，却茫然不知所措。那位顾客不满地挑起眉，朝着她嚷了声：“南方黑芝麻在哪儿？”梁晓婷这时才彻底回过神来，连忙走到盛放各类冲泡食品的货架前，指给她南方黑芝麻看。顾客自去挑选了，她又木木地站在货架一头发呆。超市员工里，与她最要好的姐妹，洗洁区的魏晓宇走过来，悄悄凑近她耳语道：“晓婷，你要操心啊，可吃不住再出点问题，怕经理要你走人了。”说罢，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服务区，梁晓婷心里忽然就冒出一股火来：走人就走人，离了这破地方还不过了？！
　　 梁晓婷原本在收银台的，因接连出了两次错误，才被转到货物区了。一次是把一位购物样数多的顾客的一样物品重复算了，结果多收了人家九十二元钱，顾客当场就嚷嚷开了，要经理过来给个说法。经理过来好说歹说，让梁晓婷给人家反复道歉，才把顾客劝走了。另一次是她忘了清除上一个顾客超市卡的数据，结果给算到了下一个顾客的账单上，顾客边嚷嚷，边把手里的货物往梁晓婷身上摔，说：“什么破超市，这么两三样小东西就二百多元，老子不要了！”经理出来，边好言劝请顾客，边当即发落梁晓婷：“请你立即离开收银台，到财务那儿结账走人！”最后，经同事们跟经理说情，没有让梁晓婷走人，却被警告再出一次问题必须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