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离乡返城，所以起了个大早，但还是没早过老爸老妈，我拉门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厨房忙碌着。
　　 早餐是臊子面，哦，还有饺子，我顺手捏一个放进嘴里，居然是韭黄羊肉馅。
　　 昨天晚上，老妈问明天早上想吃啥，我不假思索说：“臊子面”
　　 老妈瞪我一眼：“妈还不知道你爱吃面？明天你们要走了，长路面自然得有！”
　　 说完瞬间笑容可掬：“咪咪想吃点啥？”
　　 这是我和艾咪结婚后第一次返乡过年，老爸老妈对我带回家的洋媳妇喜欢得不得了，似乎认为是天使下凡，生怕招呼不周突然展翅飞走了，直到第二天老妈寻到机会，把艾咪的脸蛋、双手和胳膊捏摸了个遍，才相信她没有翅膀，只是金发碧眼鼻子高点而已，私底下偷偷对我说：“难怪是美国人啊，长得这么俊！”虽然难以理解她的奇怪逻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窃以为艾咪这个我远征大洋彼岸带回来的战利品，至少可以为改善我家黑矮丑的基因做出重要贡献，目前来看这桩国际合作项目还算成功。老爸老妈自自然然地称艾咪为“咪咪”，我纠正了几次，但他们固执地我行我素，我也只好随他们了，至于已经专属使用该名字三四年的大白猫，爱吹胡子瞪眼就随它去吧。艾咪这个国际吃货自从回家，就像饿狼溜进了肉铺，野猫跳进了牛奶罐，除过海吃海喝，只顾得上竖大拇指说“Delicious！Verydelicious！”，对于别人叫她阿猫还是阿狗毫不在意。
　　 昨晚艾咪显然听懂了老妈的话，得意洋洋地瞥我一眼，拉着老妈的手在她耳边嘀咕，老妈一个劲地点头，我当时没在意，没想到艾咪这家伙居然说想吃韭菜饺子。时值寒冬腊月，我们当地少有韭菜，有也是韭黄，稀罕得很，今年老爸的菜园子里根本就没种韭菜，自然也没有韭黄。艾咪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以为像城里一样一年四季都有韭菜吃，无意中给老爸老妈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昨晚如果我听清楚她们的嘀咕，一定会断然阻止。老爸老妈从哪弄来的韭黄呢？我向四周扫视，想找出点线索，当我在半截柜顶上发现一盏汽灯和一把粘着泥土的镰刀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要是出点事怎么办？
　　 我沉声问：“韭黄哪来的？”
　　 老爸低头剥蒜，不理我的茬，于是我把目光转向老妈。
　　 老妈瞟我一眼，轻描淡写说：“你二姨家的。”
　　 我二姨家足足有六七里山路，老胳膊老腿的，何况又是晚上，这是弄啥呢？就为吃顿饺子，值得吗？我忍不住就要发作。
　　 “咪咪，好吃吗？多吃点啊！”
　　 老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然后满面春风地招呼刚进来的艾咪吃饺子，瞅着狼吞虎咽的艾咪，我只好把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这时大黄闻香而来，埋头饕餮的艾咪居然停下筷子，伸手去摸它的头顶，大黄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心，痒得她咯咯直笑，赶紧捏了一只饺子喂它，大黄一口就吞了下去，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瞅着艾咪，似乎在问这饺子啥味呀？艾咪于是又给了它一只，它吃完意犹未尽地咂吧嘴。老爸嫌大黄丧眼，呵斥一声把它赶了出去。艾咪不忍心，追出去又给它喂了一只。
　　 吃完早饭就开始收拾东西。我先把两个沉甸甸的大塑料桶装进后备箱，里面满满是山泉，我和艾咪都爱喝茶，这泉水泡茶可不是一般的好喝。这几天艾咪没事就凑到淌着山泉的竹管跟前去，接一大瓢畅饮，灌得肚子鼓鼓的。
　　 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聪明了！”
　　 我朝天看看，故作高深：“说说看？”
　　 她正儿八经地指着潺潺的泉水说：“智慧泉！”
　　 我哈哈大笑，这泉其实叫“知乎泉”，为什么叫这名字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发现人的名字吧，没想到艾咪居然把它与智慧联系到了一起，大喝特喝，为将来生一个高智商的后代狠打底子，不说深谋远虑，起码蛮够拼的。
　　 老爸提来一大瓶土鸡蛋，没错，是一大瓶，大号的透明塑料调和油瓶。鸡蛋比瓶口大很多，怎么装进去的呢？艾咪大感兴趣，但左看右看，研究来研究去，弄不出个所以然来，满脸的疑惑，末了摇头感叹说：“智慧泉真管用，中国人真聪明！”
　　 老妈提来一袋咸鱼，居然都是最宽最肥的中段，不但头尾都已剁去，连一个窄的都没有。
　　 面粉、木耳、香菇、核桃……一大袋一大袋地往车上装，后备箱装不下了，后排座位也堆满了，这是搬家的架势啊，让我怀疑是否老爸老妈回心转意，愿意跟我们去城里住了。
　　 老爸拎过来一只硕大的裸鸡，从高耸的鸡冠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我家那只妻妾成群，整天趾高气扬的五彩大公鸡，虽脱了那一身漂亮的大氅，我照样认识。我突然想起来，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我曾随口抱怨说，公鸡打鸣太早害得我没睡好。随后这几天凌晨，再没听到过这只公鸡中气十足的打鸣，当时没在意，现在才明白，这只公鸡原来因我随口的一句话而没活过当天。“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罪过，罪过啊！我心里颇为愧疚。这次我和艾咪春节回来，家里就像被还乡团扫荡一样，猪被杀，羊被宰，公鸡死不瞑目，鸡蛋被悉数掠走，简直堪比当年日本鬼子的所作所为啊。难怪那群母鸡躲我远远的，恶狠狠地拿小圆眼睛剜我，连我撒的谷子都不吃，我现在才搞明白，是我让它们成了寡妇，这仇多大，这恨多深啊！
　　 艾咪只管抱着四眼，它是大黄刚出月的小崽，艾咪喜欢得不得了，决定把它带回城里养着。艾咪对我和老爸老妈带什么不带什么的争执毫不关心，早早在车上替她和四眼占好了位置，似乎很担心东西太多坐不上车。
　　 我终于发动车出发了。一大团湿漉漉的雾，突然从老屋后面的山头雪崩一样倾泻下来，填满了沟沟壑壑，埋住了路，也把我和老爸老妈隔开。因为视线很差，我开着车慢慢地往前挪，心里颇有些空荡，像丢失了什么重要东西一样。艾咪忙着逗四眼玩，顾不上跟我说话，山鸟哀怨的啾鸣不时响起，更显清晨的清冷孤寂。
　　 “停车！”艾咪突然大喊。
　　 我赶忙刹车，艾咪打开车门，抱着四眼钻了出去，朝来路跑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下车。待我赶到艾咪身边，刚想问怎么回事，就看见大黄奔了过来，吭哧吭哧喘着气，在艾咪面前人立起来，用鞋垫一样的舌头舔艾咪怀里的四眼。艾咪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把四眼放到地上，大黄又舔了几下，侧身躺在地上，四眼扑到妈妈肚子上，噙住一个奶头，欢快地吮吸起来，艾咪摸摸大黄又摸摸四眼，脸上表情阴晴转换，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在旁边默默看了一小会，不忍再看，把目光投向远处，其实并看不远。
　　 突然，一个人影撞开浓雾，我从走路的架势判断出那人是谁，赶快跑着迎上去。
　　 “爸，你怎么从前边过来了？”我有些疑惑。
　　 “我，抄的小路。”老爸气喘吁吁。
　　 “怎么了，爸？”
　　 “呶，大公鸡，忘啦。”
　　 “咳！”
　　 看来我跟这只大公鸡真的缘分不浅！我重重跺了下脚，狠狠敲自己脑袋。临走我嫌带的东西太多，趁老两口不注意，把有些东西悄悄放回了屋子，没想害得老爸急急忙忙抄小路给送过来了，这会真后悔不该耍小聪明！
　　 艾咪这时也跑过来了，老爸把鸡交给她，转头对我交代：“咪咪爱吃鸡，不要跟她抢，她这么老远嫁到咱家，你可不能欺负她！”
　　 我对艾咪挤挤眼，耸耸肩，做了个害怕的样子，艾咪十分高兴，咯咯笑起来。突然她收住笑，把鸡递到我手里，拉住老爸的手一惊一乍地喊起来：“MyGod，Blood！”
　　 这时我才看到老爸的手擦破了一块皮，还在渗血，再看腿上，两个膝盖沾满黑泥，分明是路上赶得过于匆忙，不小心摔倒了，我心中更为自责。
　　 “没事，没事！”
　　 老爸赶紧抽出手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把手藏到身后。艾咪跑回车里，又很快跑了回来，拉过老爸的手，仔细给他敷好创可贴。
　　 “爸爸，我爱你！”
　　 艾咪拥抱老爸，老头慌得赶快挣脱出来，黝黑的脸庞唰地红了，额头刚刚下去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看着老头的窘态我十分想笑，但又不敢笑。
　　 “咪咪，等等！”
　　 这时我依稀听到了老妈的声音。
　　 咋回事？今天是怎么了？我拔腿向回家的方向跑，去迎接她老人家，从她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这又是啥东西？”
　　 “黄豆，我一颗一颗拣出来的，没一个瘪的，没一粒沙子。”
　　 “带这干啥？”
　　 “黄豆炖猪蹄，下奶！”
　　 呵，又是带给艾咪的！我又气又笑，真想给老妈说，您被艾咪的肚子骗了，她的肚子是微微凸起，但装的不是鸡鸭鱼肉就是“智慧牌”泉水，并不是您所期望的孙子。尽管如此，我还是紧紧拥抱了妈妈，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拥抱她。
　　 我们一家四口，还有大黄和四眼，分别十几分钟后又相聚了。
　　 好不容易送走老爸老妈，重新上车后我问艾咪：“你现在知道过年是怎么回事了吗？”
　　 艾咪懵懂地摇摇头，于是我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她，她瞅瞅硬币又看看我，一脸的不解。
　　 我解释说：“过年就是一枚硬币，正面是团聚，背面是别离。”
　　 艾咪想了想摇摇头说：“过年，就是爱！”
　　 “过年就是爱？”
　　 短暂的沉思后，我不得不佩服艾咪的理解，的确，过年满满都是爱啊！
　　 我摸摸艾咪的肚皮，故意说：“过年就是长肉。”
　　 艾咪佯嗔，轻轻揪住我的耳朵，我顺势亲了她的脸颊，她回吻我一下，相视而笑。
　　 雾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车子重新上路，一缕阳光从天窗射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山鸟不时啁啾，像是吹着轻松欢快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