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什么傻啊！乡里县里，他家哪里没人？你呢？谁相信你的状子？告状不成，反被说成诬告。吃不了，兜着走。抓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家里不蹲牢里蹲……我跟他那样子，也是哄哄他，让他为我们家帮帮忙的，救济救济的。两个丫头上学，有病有难得救济，要求他的事，多着呢！我也是哄哄他的。今后不了，不了。”
　　 招男喜红的父亲气得瘫坐到一旁，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揪着揪着，手指间凌乱地缠绕着几根头发。
　　 至此之后，除了在招男喜红父亲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消溶不了的块垒之外，整个人世间依旧是原先一样的太平无事，甚而还是蒸蒸日上的。
　　 暗地里，村里就是有人坚定不移地认为，招男喜红父亲的贪酒贪财，才招致了接连不断的倒霉事儿。
　　 招男喜红的父亲在停歇了五六天没有饮酒之后，又被村民组长等人邀去，又拿起了酒杯跟组长村长支书等人碰起来开始豪饮了。
　　 那时节，招男大约十三四岁，喜红比招男小两岁。在姐妹俩小小的心灵里，从来都没有预想都没有料到会让私人承包土地进行耕种，会多养些猪羊鸡鸭和蚕宝宝而不受任何限制，也从来没料到乡下人可以搬到城里去居住。
　　 未曾料到的事情当然很多。喜红也未曾料到，姐姐有一天身上会出现流血现象，并且有一天，自己身上也出现了跟姐姐相同的情况。而且，在姐姐的胸脯鼓起来之后不久，自己的胸脯也微微发痛，感觉很异样，渐渐的耸凸起来。
　　 阳光渐渐的和暖起来，春天又降临大地了。但这姐妹俩，在记忆里头，似乎从来不曾具备有钱有闲人那样的春的兴致和情趣。姐妹俩仍然记得，从小而来的春天，似乎全是些青黄不接的时节。母亲父亲整天愁眉不展的。经常用菜根或菜的黄叶烧一大锅子汤，一整天数顿都是重复着一个故事：喝那一大锅子沉着菜根浮着黄叶的汤。不过，好的年景，那菜汤里面一定会加上些麦子面的。只是麦子面含量少，喝饱了之后，两泡尿放出去，肚子又依然瘪瘪的似乎腹部的皮肤要贴上背部了。而承包土地的头一两年，奇迹就凸现了出来：家里就堆上了一小堆的麦子和稻谷。次年春天，麦地里已经黄灿灿的一片了，而家里的陈稻谷居然仍存有一小堆。不是青黄不接，而是新粮旧粮交接。爸爸妈妈脸上荡起的就是喜气和笑的灿烂了。
　　 这两个胸脯开始鼓起来的女孩，在这回暖的季节，在这树木舒展身腰生长新的枝叶的季节，特别是在这不受饥饿折磨的季节，少女青春的活力就尽情地释放出来了。
　　
　　 五
　　 招男喜红姐妹俩所在的村子叫大山村。其实，在这宽广的平原地带，这名叫“大山”的山脉仅仅是几个彼此相连的大土丘而已。不过，平原地带的民众很少亲眼见过高耸巍峨的大山，没有比较，没有鉴别，于是这土丘也便成了稀罕的地形地貌，能给人神奇和神秘。在这几座“大山”的身旁，是一汪小小的淡水湖。其实，作为湖，也实在是太细微太小巧太袖珍了，因此，村里人也有叫它做“大池”的。每当春季、夏季来到并笼罩住这里的时候，这里的景象就会新鲜活泼而蓬勃起来，甚至能产生一箩筐一箩筐的故事。大池的西、北两侧，杂花生树，苇子也会茁壮地挺出数米之高的个子，野鸭子时常从那里出现，也时常会看见各种小鸟儿投进树木和苇子的怀抱，不管你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你都会寻它们不着。一阵风吹过来，形成的树木和苇子的浪涛远远胜过稻浪麦浪的气派。大池的南侧，是一大片浅浅的水域。每逢夏季，这里便成了村民特别是那些村童的天然游泳场。而这游泳场的西南侧，紧邻着的便是被称为“大山”的几座土丘。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游泳场，富贵闲人们说不定还会视此为旅游胜地呢！
　　 这一天，太阳热情过了火，烤得农田里的人们汗流浃背。而招男喜红和一群村丫头却在水池水浅的区域游得正欢畅。如果世界级或国家级的游泳教练来到这里，一定会被她们丝毫不规范的胡乱一气的游泳动作逗得因无可奈何而哭笑不得。她们的双手类似乎鸭脚在水下划动，而双脚拍打出的水花非打湿你的眼你的脸不可。一会儿，她们又彼此用手掌击打出高高而散乱的水花，让水花纷乱地溅向对方的脸面，这是打水仗时猛烈进攻的态势。片刻过后，大概她们嬉笑得肚子有些生疼了，就都疲惫不堪地爬上岸坐上朝南的土坡，让阳光来轻抚自己。在水里呆上一段时间后，因为身子的清凉透彻，暂时还感觉不到强烈阳光的热辣和刻毒。她们的短裤和上衣，都紧紧地贴在了她们的身上，较分明地显出了她们那少女之身的轮廓。远远的也能看到她们胸前两个尖顶的小馒头。上帝是可人心意的，上帝给她们装饰了两个美妙的小馒头。在适年男人们的眼中，它们充满了无限的魅力和魔力。
　　 “衣服贴在身上，有点不舒服！”招男高声地说。
　　 “是的，不爽！”另一个也强烈地感受到了湿漉漉的衣裳紧贴身体的不畅快。
　　 “我们不如全脱了吧！”招男提议道。
　　 “这……”另一个似乎感到有些不妥当。但因为湿衣服紧贴身体的不舒适感愈加强烈，于是摆脱束缚争取宽松自由的天性终于突破了忍耐的限度：“好！脱就脱，不脱的就是贼，不得好死！”
　　 于是，四五个少女，就这样三下五除二，利索地脱去了所有的衣服。
　　 天上似有一层淡淡的云，阳光热热而美美地投向她们。她们眼望着彼此的身体，因为没有性别的差异，因此也并没有产生过大的惊诧和新奇。她们各自拧干了原先湿湿的衣裳，把它们晾在身旁的杂草或灌木上。好让阳光和风把它们变得干爽起来。
　　 正因为她们在湖水里浸泡得较久，至此，她们仍然没有感到阳光的过火与毒辣。她们全身心都漾满了轻松舒适和惬意。
　　
　　 六
　　 淡淡的白云飘过，天空看上去是碧玉般的蓝。云朵在蓝蓝的幕幔下飘浮着，似乎一定有仙人在驾驭着它。可惜人们见不着那些仙人。上帝是在什么时候把太阳嵌上天空的，被人们视为极顶聪明的人对此也说不准，但人们离不开它的光芒，它便如人所愿的出现在太空之中？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太阳公公的照耀而美丽起来的，可惜我们为什么不太感恩，反而把某个强人视为金太阳而只是对强人感恩？它照耀着广袤无垠的大地，也丝毫不偏心地把它的光洒向了这里的土丘和小湖。游泳过后的招男喜红她们，就在这耀眼的阳光下，在碧澄澄的小湖近旁，在草木杂花留下的一处空阔地带，睡着了。她们的身旁是晾着的已经逐渐变得干爽了的衣衫。时间静静地流淌着，阳光照在她们的胴体上热乎乎暖洋洋的，因此，她们的梦也是热乎乎的充满了暖意和温情吧。
　　 知了和各种小昆虫及几种小鸟的啼唱并没能把她们吵醒。但近旁的特别高等的动物，被叫做“人”的动物的几声喊叫却击碎了她们的梦境，让她们睁开了眼，回到了现实世界中来。那是村里的几个调皮蛋男孩的嬉笑声和欢叫声。
　　 “看见了！看见了！我们看见奶子了！”一个叫朱吉世的男孩高声地嚷嚷着。原先，他们几个是藏在离招男喜红她们不远处的草木丛里的。他们在跟小湖相连的一条小河里游泳，刚刚登上岸，在小山一处的草木丛里憩息着。
　　 这几声喊着实让女孩们吃惊异常，原来这附近还有人？她们惊慌而羞涩地抓起小灌木上还没有完全晾干的衣服，慌慌乱乱地穿起来。那边的朱吉世急忙走近前来，高声地嚷道：“别穿了，别穿了！我们都看见了！你们也看我，看我！”——原来，朱吉世是光着身子跑过来的。女孩儿有的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小鸡鸡，既吃惊稀奇又混杂了异常的羞涩和恼怒。还是招男最勇敢，她绰起身旁的一根树杈，就猛烈地向朱吉世抽打过去。这朱吉世是个顶级的涎皮赖脸的主儿，不是轻而易举就后退的。他还是嚷嚷道：“你打！你打！你有本事，不打我其他地方，就打我的鸡鸡！看你舍得不？”这边招男抽打得更加的剧烈了。那朱吉世挨了好几下树枝的抽打，一边喊着:“你没本事，不敢打我的小鸡鸡！”一边便掉转身向着山脚下迅速地撤退了。另有两个男孩也尾随了他而去。
　　 几个女孩儿惊魂才稍稍安定了下来。她们也并不追击朱吉世几个家伙，只是站在草丛间对着土丘下面高声地骂道：“流氓，痞子！要看，你们回去看你妈，看你姐……”
　　
　　 七
　　 自从招男、喜红等几个女孩儿赤身在土丘坡上休息被朱吉世等几个男孩儿窥视以后，女孩们也似乎少来游泳了。从那以后也并没有到那里晾晒衣服。彼此没有汇聚协商，更没有发布什么文告，她们便不知不觉地自行解散了队伍。第二年的夏天，天气依然晴好，阳光依然如去年一般的灼热。于是招男喜红便又想起了那清澈清凉的小湖，想起了土丘坡上那平整而干爽的地带，想起了那里是与世分离的安静清静的小世界。那里的一切又在心灵深处召唤着她们。童心，大自然，原本就是连体同心的吧。
　　 一天下午，当父亲母亲都到农田去侍弄庄稼的当儿，她们姐妹俩就又朝小湖方向出发了。她们带了木头脚盆，到了小湖边后，就按原来的设想将脚盆浮在水面上，让她俩把摸到的螺蛳和河蚌放进木盆里。她们在七八岁的时候早已随着大人或大孩子学会游泳了。只是游泳的姿式是乡间的所谓的“狗爬式”，让城里人见着可能要不屑或发笑的。她们不但能浮泳，并且也早已学会了潜泳。憋一口气，她们能潜移好远好远。不是水乡的环境，焉能出现如此的游泳高手？有时，一个偌大的河蚌，需要多个猛子扎下去，把河蚌周围的河泥扒开，然后才能把它捞上来。好多吃河蚌的城里人，大约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个艰辛而有趣的过程。
　　 约莫个把小时过去，她们的木盆已装有螺蛳及河蚌三四市斤了。这时候，喜红向招男提议说：“姐，我们还是到去年去过的那儿休息一会儿吧。把衣服晾干。”喜红比招男小两岁，去年她们跟调皮蛋朱吉世相遇的情景，在脑海里早已变得模模糊糊的了。可是姐姐招男还记忆犹新：她讨厌朱吉世，但朱吉世声称看见了她们的身体，怕是吹牛皮的吧。在讨厌之中又暗含着滑稽了。朱吉世那家伙赤身裸体地朝着她，朱吉世那小鸡鸡的模样，又使她怪异之中交织着新奇和刺激，让她终生难以忘怀了。她打算否决妹妹的要求，可是，一转念，却开口说：“好吧，我们去歇会儿，要不，把衣服晒干也好。”
　　 于是乎，姐妹俩登上岸边。她们的身上仍在淋着水。所走过的靠近池边的一段沟坎土坡，仍然歪斜而杂乱地留下了她们的脚印和一些水滴的印迹。但不多久，她们的脚便不再潮湿，衣服也很少淋水了。她们在草丛里寻找着容易穿行的空隙。招男把木盆顶在头顶上，有如朝鲜族姑娘一般。喜红在后面跟着，看着姐姐顶着木盆高高低低左拐右拐地走，有些趔趄的样子，便道：“姐，把木盆给我！”姐姐说：“去你的！你比我本事大？”说这话的时候，招男忽然觉得右脚后跟的上面一点被木刺什么的连续扎了几下，微微的有些疼痛。她就本能地抬起脚，朝脚下的一片土地望去。这一看，便看见脚下一个花花的长长的蜷曲着的东西：“没得命！蛇！”招男一声惊叫，几乎魂不附体，木盆也从头上翻落下去了。
　　 “不得了！蛇！咬了我！”招男又连续地喊叫了几声。当她本能地抬起脚向喜红处后撤的时候，那长长的蛇就迅速地向右前方的草丛深处游去了，再也寻它不着。
　　
　　 八
　　 姐妹俩惊惶地往家中赶。喜红在姐姐的身后手捧着木盆，歪歪斜斜地跟着。是喜红把跌散在地上的螺蛳和河蚌重又捡回盆里的。恐惧感和不可预知的茫然早已让她们有些手忙脚乱的了。毒蛇咬人致死的事件，她们早已有所耳闻，但从未考虑这类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现在，招男会死吗？会在什么时候死呢？招男自己拿不准，妹妹喜红更是一片迷茫懵懂。她们都急着想从父亲母亲那里求得救助。大约，人们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父母，其次才可能想到其他的亲友。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她们早已气喘吁吁了。她们的脸都变作了青紫色，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爸！妈！”招男带着哭声喊。
　　 “爸！妈！”喜红的喊声也带着哭腔。
　　 屋内没有回应。
　　 喜红把装有螺蛳和河蚌的木盆扔在门口。接着又跟在姐姐身后进屋乱喊了一气。虽然家门是敞开着的，但父母亲却都不在屋里头。
　　 她们又跑出屋外带着哭声连续地喊道：“爸爸！妈妈！被蛇咬了，怎么办啊？”
　　 或许是喜红的眼力好些，或者是心里稍镇定点儿，她终于发现爸爸妈妈好像在远远的南边的棉花地里。于是乎，她就紧急地朝父母亲面前飞奔过去，姐姐反而落到后面了。当她们靠近了父母亲，父母亲听懂了她们的话之后，母亲便大惊失色：“我看看，快！快去医院啊！”
　　 她们的父亲在一旁已经看清了招男脚后跟上面的伤口：八个针刺了似的小眼儿围成了一个圆形，而并没有两个特别粗大的针眼，并且没有明显的红肿：“别怕，好像是无毒蛇……”招男喜红的父亲经常在喝酒之前坐在乡村医生那儿聊家常，也几次见过被蛇咬的伤员。对毒蛇和无毒蛇所咬的伤口，也早已能分辨了。不过，为了保稳起见，父亲还是把招男领到乡村医生那儿看了一下。乡村医生低头看了看伤口，马上就得出了结论：“是水蛇咬的。没事。”又问了招男的疼痛情况，招男说好像一点也不疼了。医生再次看了伤口，除了八个小红点子之外，周围并没有一点红肿的迹象。于是道：“没事儿。回去弄点好吃的。压压惊，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