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调新曲
一
雾家湾弥漫着浓浓的雾纱,时不时从朦胧的雾纱中荡出呜呜啦啦的唢呐声。给娴静恬淡的雾家湾凭添一种古朴的意韵。
陈乐师吹了半辈子唢呐,在雾家湾方圆十多里,凡做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没有陈乐师到场,就少了许多热闹气氛。因此,陈乐师手艺一直很受乡亲们好评。
令陈乐师永远难忘的,是文革时期一个烈日当头的夏天。那时卫忠爸当了造反派头头,带领一班红卫兵(本村的学生娃)破四旧。拿走了他的锁喇,搜走了他的“工尺”谱。红卫兵把他押着,在烈日下游行,还用竹扫帚在他的头上扫,说是扫除四旧。陈乐师在烈日下暴晒着,被晒得口干舌躁,汗都流干了。陈乐师心疲力竭地摊软在地上,他不但身体受了红卫兵的折磨,精神上也受了卫忠爸的羞辱,最痛心的是失去了心爱的锁喇和“工尺”谱,为此陈乐师差点寻了短见。还是老伴提了家里的大母鸡,趁天麻黑没人看见时送给卫忠家,还给卫忠爸下了一跪,才讨回锁喇和“工尺”曲谱。陈乐师提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
近几年来,雾家湾人都有钱了,办红白喜事无不大操大办,大造声势。陈乐师们应运而倍受亲睐,忙起来一天要赶两家的期活。活做完了,东家会奉上两百元大钞,外加一条好烟,说:“莫嫌少,给您打酒喝。”一个期活做下来,吃了喝了,抵得上一般工人五天的工资。
雾家湾不少人眼红了陈乐师的手艺,要把子弟送来学吹唢呐。卫忠爸也来找过陈乐师几回,想让卫忠跟陈乐师学徒,被陈乐师婉言谢绝。行独业独,陈乐师知道保守的益处。
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经不住卫忠爸反复恳求,陈乐师还是收卫忠做了徒弟。陈乐师是基于两种想法才收卫忠的,一是感激卫忠爸当年把唢呐和“工尺”谱还给他,使他的宝贝幸免一焚。更重要的是他还蓄了一个私心,想招卫忠做上门女婿。
陈乐师老伴死得早,膝下无子,仅一独生女儿名叫开云,父女相依为命。开云姑娘二十有二,清秀水灵,百般娇媚,在雾家湾一枝独秀,正待嫁闺中。陈乐师想将开云留家招个上门女婿,不然,百年之后,陈家在雾家湾岂不倒了门户。然而,雾家湾人旧的婚姻观还十分浓厚,小伙子们大多不肯做倒插门的上门女婿。因此,陈乐师要实现招女婿的心愿还颇有些困难。
陈乐师窥伺了许久,发现让卫忠来做上门女婿也许不会拒绝。因为卫忠爸在吃“大锅饭”的时候是专吃“政治饭”的。他整天拿着一个大铁皮喇叭在雾家湾上下喊毛主席语录。别人挑土时,他拿着喇叭在别人背后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还在村后的公路桥上设卡,路人背不了十条语录不许通过。改革开放后,土地分到了农户,卫忠爸失业了,不得不带着孩子从土里刨食。由于卫忠爸不会农活,收成总是比别人差很多,日子过得紧巴极了。陈乐师想,让卫忠来做上门女婿岂不是两全齐美:卫忠家不须花钱下聘礼娶媳妇,陈家也有了顶门户的人。
陈乐师算盘打得不错,托人把话传给卫忠爸,卫忠和卫忠爸皆欣然同意。当陈乐师把招卫忠做上门女婿的事商量开云时,开云却拉着脸执意不同意。陈乐师毫无办法,心想,招女婿的事暂且放一放,先把卫忠招了徒再说。也许卫忠来学吹唢呐的时间长了,互相有了感情,兴许女儿的态度会有所转变。
陈乐师教卫忠学吹唢呐,认真劲自不必说。因了这师徒、翁婿的关系非比寻常。陈乐师说只等卫忠的唢呐吹得如自己一样欢畅了,就让他与开云圆房,这个家及锁喇及“工尺”曲谱就一并交与他。
教了两个多月,陈乐师发现卫忠对音乐感觉很迟钝。节拍是音乐的生命,卫忠总是把握不住时值的长短而吹不成乐句。于是,陈乐师用了一种特殊的教学方法:在卫忠的两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分别写上“五六车上四义”等字样,手把手的教卫忠按在唢呐孔上,又在卫忠各指上系上一根线。陈乐师教卫忠说:“你只管按,我拉哪根线,你就放哪个指。”
卫忠鼓起腮帮使劲吹,手指紧按唢呐孔,陈乐师拉他的手指总是难以放开。吹出的那个调,杀鸡似地难听。雾家湾人把卫忠吹的唢呐声叫“杀鸡”。
这一对师徒真有诲人不倦、学而不厌的精神。卫忠虽“杀”了半年的“鸡”而且还在“杀”。而陈乐师的教学耐心一点也没有减退,这一来可急坏了旁观的开云,她一把夺过卫忠手上的唢呐说:“吹个《辞嫁》像考大学一样难。”她熟练地换了一个叫咀,鼓起腮帮:“五六——工尺——工尺上四尺尺——……”一曲“辞嫁”吹完,那激越圆润的唢呐声,带着一种女儿离别娘家时的依依难舍之情,竟如她父亲吹的一模一样。陈乐师接过女儿手中的唢呐说:“你是男儿就好了,哪有女儿家当吹鼓手的。”
“人家女子还在台上唱戏呢。”开云驳斥父亲说。
“那是人家,我们雾家湾自古不兴女子吹唢呐。”父亲说。
其实开云姑娘从来未有正式跟父亲学过吹唢呐,父亲说吹鼓手自古是男人干的事,女儿家当吹鼓手不丢人?因此父亲的唢呐摸都不许开云摸一下。
开云从小就爱听爱唱父亲吹的那些调调,喜欢揣摸父亲那变化着的神奇的指法。趁父亲不在家时就拿着唢呐偷偷的吹。久而久之,开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了吹唢呐。
二
听女儿开云说要学吹喇叭,陈乐师又忆起自己年轻时学吹唢呐时遇到的一个叫春梅的师妹。陈乐师当时不到二十岁,因当年家乡渍灾就到城里打小工混生活。住地附近有一个姓郝的师傅会吹喇叭,陈乐师就利用早晚的时间去旁听。有一天,郝师傅吹了一曲放下唢呐。陈乐师趁机说:“唢呐让我学吹一下好吗?”郝师傅点了点头。陈乐师将锁喇放在咀上试吹了一下,居然吹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地很动听。郝师傅大惊,问:“你原先学过吗?”
陈乐师答:“没有。”
郝师傅说:“你象哪学会了换气?”
陈乐师答:“看着你吹时揣摸着学会的。”
郝师傅说:“这就奇了,你还是个音乐天才呢。”
郝师傅喜爱有音乐天赋的人,也没通过拜师收徒的仪式,就免费收了陈乐师这个徒弟。于是,陈乐师辞了原来的工作,专心专意跟郝师傅学吹喇叭。
郝师傅有个女儿叫春梅,比陈乐师小五岁。春梅也要跟着学吹唢呐,可是郝师傅不肯教她,郝师傅说:“王八戏子吹鼓手,一个女儿家,挑花绣朵不学,学么吹喇叭?”
春梅无法,只得偷偷摸摸跟陈乐师学。春梅比陈乐师年纪小,喊陈乐师“大哥哥”。
陈乐师对音乐旋律很敏感,学习进步很快,春梅父亲将平时所必需用到的曲谱都教给了陈乐师。陈乐师不仅学会了郝师傅教的《辞嫁》、《大开门》、《小开门》《拦车马》,还融会贯通的吹会了当时的流行歌曲《春季里》、《荆江分洪》、《十枝梅》以及《纱厂的歌》等。
陈乐师的聪明令春梅佩服得五体投地,春梅歌曲都吹得蛮好,就是不会换气。一有机会就缠着“大哥哥”要求学换气。还说以后嫁人就要嫁大哥哥这样的人。
郝师傅是个非常守旧的人,见女儿天天缠着“大哥哥”,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横眉鼓眼,又是大声喝斥,以至最后要赶陈乐师走人。
无奈,陈乐师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春梅,离开郝师傅回家。临别时,春梅将一个手抄曲谱本偷偷塞到陈乐师怀里,小声告诉陈乐师,说曲谱是从父亲那里偷来的。
从郝师傅的曲谱本里可以看出,师傅肚子里的曲谱非常丰富,总共约莫有一百多首传统的或古典的曲调。郝师傅教给陈乐师的曲谱还不到十分之一呢。
三
因为卫忠这门亲事,开云姑娘一直与父亲憋着气。见了卫忠那笨手笨脚的吹象,开云气不打一处来。开云孤苦无处诉,跑到母亲坟头哭了好几回。哭过后,信步来到村后的公路边。招手上了通往县城的班车。
雾家湾在县城最东端,离县城有一百多里,早有柏油路从县城伸过来并从雾家湾穿过。
虽说乘汽车进城一天可赶来回,但陈乐师是轻易不让女儿进城的。他说城里有拐人的拐子,女子进城容易被拐子拐去。
开云瞒着父亲走出了雾家湾,只身进了城,下车后,只见宽敞的十字马路交叉处有一个圆圆的花坛,花坛里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阳光照在姑娘身上熠熠生辉。在众目睽睽下,开云为她羞得满面通红。待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樽少女塑像,塑像摆着一个追求新与美的姿势。开云心想,世上真有这样美的姑娘吗。开云还没有进入城区中心,她不敢在城里过多逗留。时间刚过中午,开云又搭车赶回雾家湾。
其实开云姑娘不知道,自己就有如那塑像一般美,有如雾家湾的翠竹一般清秀。她上过初中,自从母亲死后,她就下学帮父亲洗衣做饭,料理家务。她常与村里的小姐妹们去绿色的麦浪里掐菜苔,到镜子似的水田里拾田螺,躺在溪边的野花里教小姐妹们唱歌。唱《探妹》、《十枝梅》、《孟姜女哭长城》等父亲吹过的调调。
自从开云去了一趟城里后,胆子渐渐地愈来愈大了,每遇不顺心的事就跑到城里去玩,在城里见了不少新鲜事,听了不少新曲儿,尤其还看过一回城里的歌舞会呢。她那被旧调调所占有的心便渐渐爱上了新曲儿。
按说,卫忠人生得也算端正,但开云姑娘见了他就感到厌烦,尤其听了他吹的那“杀鸡”声,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人家外头新曲儿不知出了几多,可他连个《辞嫁》也吹不上腔,看了他那用线也带不活的手指,更觉得好笑又好沤。更让开云伤心的是,卫忠这人唢呐吹不会,《十八摸》这下流歌不学即会,还要她让他像《十八摸》里唱的一样摸呢,真是羞死人了。开云想到自己将与这样的人做对儿,心里象打碎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
去了几回城里,开云姑娘喜欢上了新曲儿。买了不少新歌本,这些本上的谱都是1234567,还有一些长短线线,弯弯点点,她全不懂。为了唱好一个歌,她必须反复听收音机。后来她听城里人说,要会唱新曲儿,先要学会识谱。
为了买识谱的书,开云又一次进了城。在那少女塑象花坛边,围着一圈人,从人圈里荡出“我们是新时代的年轻人”这新曲儿的旋律。旋律吸引开云朝人圈走去。原来是一个身着西装革履的青年,口里含着一根箫不象箫,唢呐不象唢呐的管子在吹。他的手指灵巧地在管子孔上起落,动听的乐音便从他的指间流淌出来。
“这玩意真好听,不会谱咋办?”有人问。
“不会谱不要紧,我这里有《识谱知识》,照着一学就会。买一支单簧管,免费送一册。”青年拿着单簧管与《简谱知识》微笑着挨个递到人们面前。
开云才知道这种乐器叫单簧管。等青年把单簧管递过来时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接了过来,学着青年人的样子含着,试探性的吹了一曲《辞嫁》。青年听完后,一把握住开云的手说:“我为寻找民间曲调,走遍各地,今遇知音,望不吝赐教。”开云的手突然被这陌生人的手握着,心里慌得厉害,很快缩回手。但见青年文质彬彬的样子,说话很尊重人。才慢慢稳住神,红着脸说:“我只知道旧调调,不知新曲谱。”“…………”茫然,青年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我只知五六工车上四义火,不懂简谱呢。”开云姑娘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些。年青人听懂了,说:“这不要紧,你有很好的管乐基础,很快就可学会的。”青年一边收拾单簧管一边指着附近的茶馆说:“我们去那边聊聊好吗?”开云心惴惴的,身不由己的跟着青年去了茶馆。青年人要茶博士筛上茶,让开云对桌坐下,说:“我现正在搜集整理民间小调,像你刚才吹的曲子就很好,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只要你教我学习新曲儿,我家里本上的旧调调还多着呢。”开云腼腆地对青年说。
“那太好了,把你家旧调调本子给我看看,我要把它们整理出来,让你们的小调调唱到全国去,唱到全世界去!”青年带着激情地讲说着。开云看着青年的脸蛋,眼都不眨。
在茶馆里,开云姑娘与青年人就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关于新曲谱,关于旧调调,谈得很投机,很投入,谈了很多很多。
四
雾家湾的雾已像歌舞剧院的帷幕一样拉开,苍松翠竹,清新如画。开云从城里归来,偷偷拿走了父亲的“工尺”曲谱,在路边,她采了一朵野蔷薇花戴在头上。哼着《我们是新时代的年轻人》的新旋律,匆匆赶往进城的车站。但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当天赶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三天五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也不见开云姑娘回雾家湾。陈乐师与卫忠一道乘车去城里寻了几天也没寻着。后来打听许久,才打听到一个消息,说开云姑娘被城里人“拐”走了。
开云被城里人拐走后,陈乐师茶饭不思,觉也睡不着,伤心极了。再也没心事教卫忠吹唢呐。卫忠见开云走了,回去后就不到陈家来了。一个本来就没头绪的婚姻就这样解除了。
陈乐师没了女儿,躺在床上愁苦着、忧郁着。忽然从隔壁电视里传来熟悉的唢呐声,忙打开自己的黑白电视。只见电视里面一个姑娘,很像自己的女儿,不,就是女儿开云。开云正对着自己,吹着《辞嫁》的调儿,可欢呢。陈乐师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视主持人告诉观众,城里正在开展民乐大赛,比赛的结果,开云以一曲《辞嫁》,荣获民乐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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