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二十年前的那封信让林医生动了去坛城的念头。那封信是用圆珠笔写的,字迹娟秀、清丽,他重读那信,就像再一次漫步在坛城的大街小巷,那桥、那街旁林立的店铺、那清晨卖小吃的吆喝声,桥下欸乃的桨声,傍晚时分落下的簌簌小雨。把信装进信封后,林医生点上一根烟,他决定去坛城一趟。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种情绪的波动是很少有的。他在网上查到,去坛城,可以选择三种交通方式,坐火车,自驾车或乘坐长途客车。在犹豫之后,他选择了坐火车。因为他离开坛城那天就是坐的火车,是那种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行驶了七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他想找回坐火车的感觉,硬座,车厢内空气污浊,却是暖暖的。可以在车厢里抽烟,嗑瓜子,把瓜子随便扔地上,列车员对此视而不见。那火车是慢的,铁路两旁的树木闪过的速度也是慢的,他喜欢去看那些村庄,炊烟升起,漫不经心地袅袅飘荡。偶尔,可以看到农田里忙碌的女人,火车经过时,那个女人会转过身来,发一会愣。火车慢得让人昏昏欲睡,好像前面的路没有尽头似的。
整整一个下午,林医生精神恍惚,接朋友打来的电话时,他还沉浸在对坛城的回忆中。
你要去哪?朋友说。
坛城。他说。
坛城在哪?你去坛城干什么?
他不想解释,更不会告诉朋友他是因为无意中看到那封信,决定去坛城的。那封信是被他夹在一本书里的,普鲁斯特的书。二十年之后,他无意中从书橱里抽出了那本书,于是他看到了那封信。
坛城是一个小城,他说。
朋友说,你什么人在坛城?
他说,没有什么人在坛城。
朋友说,你是该出去散散心了,总是在家里呆着不好。
他感觉朋友有些啰嗦,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在坛城,他没有亲戚,去坦诚他是为了见一见那个给他写信的女人。二十年前,那个女人还是一个姑娘,他叫她虹。那时,他在坛城一家医院里做实习大夫。虹是刚分到医院的护士。两个人的故事很简单,他和虹相爱了,后来他离开了坛城,那段恋情也就结束了。他离开,是因为一起医疗事故,虽没死人,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坛城呆下去了,连夜坐火车,一个人告别了坛城。二十年过去了,是否已物是人非。对那个叫虹的女人,他想:她结婚了,生孩子了,或者也像他一样离开了坛城。
坐上去坛城的列车,他想,也许她和我一样离婚了,现在一个人过。他为自己的这个荒唐的想法忍不住笑了笑。为什么要这样去想呢。
其实,到了火车站他就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的决定,而是他将要乘坐的是高铁。只要一个小时,他就能达到坛城。他觉得太快了,一个小时,这对过去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二十年前,他从坛城坐车回家,或从家坐车去坛城,他都会带上一本书。在咣当咣当的车上,看一本书,可以打发时间。七卷本的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连第一本《在斯万家那边》都没读完。每次乘坐那列绿皮火车,他都找一个靠窗的位置,然后从包里取出《在斯万家那边》,说是读书,其实是为了排遣路上的寂寞。七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会在车上吃饭,抱着一个搪瓷缸,哧溜哧溜喝水。绿皮火车站站停,每当火车进站,停下,他都会抬起头,看一眼车窗外。那个手握绿红两色信号旗的铁路职工是个女的,头戴蓝色大盖帽,短发、白净,于站台上亭亭玉立。
有一次,他对虹谈到了这个女人。
虹就问他为什么对她印象那么深刻,是不是爱上人家了。
他说,不是。
虹说,那是什么?
他说,因为那个女人的眼睛长得太像你了。
两个人漫步在仄仄的巷子里,巷子两旁的店铺,青砖、白墙、黑瓦,如果遇上下雨,两个人会撑一把伞,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巷子的路面是青石铺就的,走在上面,虹的高跟鞋会发出清亮的哒哒声。虹是坛城人,家在石拱桥那边。河水从桥下流过,表面上却看不到水在流。说着话,两个人上了桥,视野变得开阔了。
虹说,只是因为眼睛像我?
他嗯了一声。
虹就咯咯地笑了。
只有一次,虹把脚崴了,他提出背着她回去。可虹不同意,怕熟人看见。他执意要背她,说你可以用伞遮住自己啊。他不容她再说什么,半蹲了身,说来吧,我背你。
虹说,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看看?
他说,你舍得离开这里?
巷子曲径通幽,雨不大。他感觉到她暖暖的气息,那个初秋的傍晚,在店铺透出昏暗的灯光中,那雨便下得有些暧昧了。那是他们相识以后第一次肌肤之亲。因为来得突然,一路上他的心都在怦怦直跳。
他喜欢坛城的风味小吃,麻辣鸭翅、糖炒栗子、油炸臭豆腐、风干肉。坐在老齐小吃店,可以看到那座石桥,看到从桥上走过的男男女女。如果可能的话,他倒愿意在这里住下来,找个女人,结婚生子。比如虹,两个人过一种云淡风轻的日子,未尝不可。
雨很小,落在伞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那天晚上,虹肯定听到那怦怦的心跳声了。因为那雨,整个坛城变得静谧了,而虹的鼻息抓挠着他的心。
似乎是睁眼、闭眼的工夫,林医生就抵达了坛城,他把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塞进包里。书是译林版的,最早一版出版于1989年,他买的是1992年版的,平装本,定价五点八元。其实,他不怎么喜欢书的装帧设计,二十年后,再次把这本书捧在手上,他却有些喜欢了。但是,每次拿起这本书,他都只读一个开头,然后就昏昏欲睡了。这是一本能催人入眠,漫无尽头的书。他从没有想过把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读完。他喜欢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翻上几页,然后打瞌睡。
新建的火车站在城外,需要再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他没想到高铁会经过这里,并在这里设一个车站。在等公交车时,他看到了那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是个女的,戴着墨镜,上了车后,那个女人问他去哪?
他说,石桥。
那个女人说,石桥?
他说,是的。
那个女人说,如果不打表,二十块。
他说,打表吧,我想在坛城四处转转。
那个女人说,你是外地人。
他说,是的。
那个女人不再说什么。
他再次从包里掏出那本《在斯万家那边》,并不是要看,而是觉得手中不拿点什么,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虹曾经问他当初怎么学的医,你那么喜欢看小说,应该学文的。他说是父母叫他学医的,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护士。
那天,虹崴了脚,他一直把她背到家门口。虹的家,门旁是一棵榕树,枝繁叶茂。他们站在树影下说话。
坛城就像一个梦。
那树、那烟雨、那古朴的建筑、那石桥,浓淡相宜,只有在电影里才可以看到。他喜欢简单的生活,月朗风清。
虹说,你要留下来,坛城就不是一个梦了。
他说,也许吧。
出租车颠了一下,突然停下了,司机说可能车坏了。那个女人下了车,掀起车前盖,过了半天,才说,你打别的车吧。
他掏钱,那个女的却不要,说你要是不累,可以走着去,再走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坛城。
他把钱揣回口袋,于是背了包,步行朝坛城走去。那条路是新修的,宽阔、平坦,坛城已近在眼前。记得坛城有一家小旅馆,开旅馆的人姓乔,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整天坐在旅馆门口的那把躺椅上,一把紫砂壶不离左右。他总是生意冷淡的,可他并不为之着急,即使一年里没有客人来住店,他也能吃上喝上。刚到坛城时,他在那个小旅馆住过一夜。他实习的那所医院在第二天才给他收拾了一个房间。他倒喜欢住在小旅馆里,夜里可以听到蛙声,风穿过树叶的窸窣声。那氤氲的水汽可以透过敞开的窗子弥漫进房间里,虽略带腥味,却是清新的。他可以靠窗坐着,那张竹椅已有些年头,仍旧结实。从小旅馆向北,走不多远,在街的拐角处,就是那家他常光顾的书店。闲着无聊,他就去书店坐坐,有时会买一本杂志。然后,拎着书,回到医院。
医院的工作不是很忙,作为一个实习医生,他更是清闲,所以他更多的时间用来闲逛。
林医生。虹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不习惯别人称呼他林医生,就纠正说,我只是一个实习的医生,还称不上医生。
那是他来坛城的第二天,虹来为他送蚊帐。
夜里蚊子多。虹说。
他说,怎么是红色的啊。
虹说,只要不叫蚊子咬着,你还在乎蚊帐是什么颜色。
那蚊帐是虹帮他撑起来的,四根竹竿,固定在床的四个角落。那撑起的蚊帐,给他一种闺房的感觉。虹说,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虹,后来才知道,她叫祁虹。又是在后来,他才知道他来坛城实习是父亲安排的。坛城医院的院长和他父亲是同学。
小旅馆还在,乔却已老了,他躺在旅馆门旁的那张躺椅上打盹。听到有人说要住店,乔睁开眼,说满了。
林医生说,满了?
乔说,没房间了。
林医生哦了一声。
乔说,你到别处去看看,兴许还有房间。
他说,现在的生意比过去可是好多了,我记得你的旅馆一年到头都没有人住的。
乔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说你来过坛城?
他说,来过。
乔说,现在的坛城被开发了,到了节假日,人山人海的。
他朝北看去,在不远处,街的拐角,那家小书店居然还在。只是,那家小书店已不再卖报刊杂志,所卖的是一些手工艺品。书店的主人已换人,过去是一个姓宋的男人,现在是一个女人。他买了一只竹篾做的蝴蝶,问那个女人,老宋呢,他怎么不开书店了。
那个女人说,死了。
他记得书店的老板姓宋,人瘦瘦的,戴一副眼镜,很斯文的一个人。他去逛书店的时候,宋会给他泡一杯茶,两个人坐那里,嗑着瓜子聊天。宋喜欢舞文弄墨,闲来无事,总是画两笔,然后自我欣赏。他的画,学的是吴冠中的笔法。这是他告诉林医生的,说他喜欢吴冠中的画,所以学他,模仿他,权当自娱自乐。他不追求神似,只要形似,就满足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二十年过去了,他还会再一次看到宋的画。那画被装裱了,立轴,被挂在墙上。画上是石桥、树,笔墨散淡,看似漫不经心,却也诗意盎然,与吴冠中的画相比,几乎可以乱真。
那画多少钱?他问。
那个女人说,不卖。
他说,那是老宋的画。
那个女人一愣,说你认识他?
他说,认识。
那个女人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啊,我把他的画都卖了,只剩这一幅。有人要出大价钱想买,我没卖。老宋人没了,留着做个念想。
清心寡欲的老宋,生前作画,不为名不求利,只是平生喜好。作为老宋的常客,两个人颇谈得来,老宋曾送他一幅水墨画,尺幅不大,画的是河边杨柳。那画被他张贴在宿舍的墙上,忘带走了。
是老宋的画。虹见到那幅画后,说他的画从不送人,怎么送你了?
他说,我们惺惺相惜。
再次看到老宋的画,他才发现老宋的画独具神韵,那幅画已摆脱了对吴冠中的模仿。
这是你做的?他有些喜欢店里的那些竹制艺术品。
女人说,是啊。
他说,做得真好。
对他的夸奖,女人不以为然,说好什么好,只要有手,谁都会做的。
从店里出来,他径直朝坛城医院走去。那所医院不大,一栋二层楼,院子里古树参天,紫藤沿院墙攀援而上。到了春天,紫藤花开,那个小院就像一个小花园。医院变化不大,在东边新建了一幢四层楼。到了医院的大门口,他却踌躇了,朝里张望了一番,最终还是没进去。对这里他是熟悉的,大到坛城的大街小巷,店铺、茶楼,小到一草一木。在坛城的一年里,他对这里的熟稔程度,一如对自己的老家。如果不是那次医疗事故,他可能会因为虹而留在坛城。虹今天上班吗?他想象着两个人相见的场景,虹会诧异、激动或只是出于礼貌和他握手。在那一刻,他放弃了见虹的想法。来到坛城,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朝医院的门卫室看了一眼,看到里面坐着一个打盹的男人,就走过去,敲了敲门。
那个男人睡眼惺忪,问他什么事。
他说,祁红上班了吗?
那个男人摇了摇头。
他说,她不上班?
那个男人说,她不在医院干了,早不干了。
他转身要走,那个男人说,你找她有事吗?
没有。他说。
那个男人说,你要找她有事,我可以告诉你,她不干了,开出租车去了。
他恍然。
如果那个开出租车的女人就是虹。那他可以,也能够认出她的。二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容颜。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人回到过去。可他,忽视了。她呢?是不是认出了我?他想,太意外了,她不可能想到他会回来。
那段无果而终的恋情,结束于他的狼狈离开,走那天他和虹连招呼也没打。回到家后不久,他接到了虹的信。那封信,他看过之后,就随手夹在了书里。这次来坛城,只是一腔热情使然,好像是重读了那封信,他的人生又与过去完美地衔接在了一起。二十年的光阴,似乎被省略了,他后来的结婚生子以及离婚,被搁置了。但是,这可能吗?他漫无目的,游荡在街上,一如在回忆中。如果回忆是一部电影,那也是黑白片,散发着怀旧的气息,就像一个人抚摸一件古老的家具,让人感伤、感叹,却又心生暖意和苍凉。他喜欢在回忆中游荡,那是他唯一逃避枯燥、重复、乏味生活的方式。二十年,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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