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关关雎鸠(小说)
有次她从学校过来,正好在楼下遇到主编。他挡在她面前,像泼水一样,将表扬和赞美的话往她身上泼。她一边礼貌地回复“谢谢”,一边低着头,不看主编,因为有三样东西让她难受,一是对方使劲搜索美词那种心虚样儿,一是他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总是不拿下来,三是他一张嘴就蹿出一股浓烈的烟味。他“赞美”得她几欲呕吐,好在她奋力扛住了自己的胃。
唐小花和关河洲打起太极,所有力道皆被她消解于无形,关河洲寸功未建。郭小芳则不温不火,又如蚁附膻,她像一只小兽,不“咬”他,却总是挠得他痒痒的。有天,关河洲实在忍不住了,他执意要唐小花晚上去江边散步,并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他们就在老地方见面了。关河洲质问唐小花,你不爱我,为什么那天晚上……唐小花打断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天晚上我并没有邀请你进我的房间,当然我也没有拒绝,是我错了,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能伤害小芳。可你这样子,对我伤害有多大啊!唐小花,我是认真的!关河洲,那就请你原谅我吧。唐小花,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嫌弃我是个穷光蛋?我以后可以赚大钱的!关河洲,我没时间跟你磨,你这个样子我也受够了,我嫌你穷又怎么样?你不是可以赚大钱吗?那等你赚了大钱再来跟我说吧!希望你信守承诺,这是最后一次。唐小花,你听着,总有一天,我要用钱把你捆起来,不管你跑到哪里去。
关河洲气急败坏地跑回到自己房间,郭小芳正在灯下加班做一份策划文案。他对着郭小芳吼道:
“郭小芳,你别装模作样了好不好?我知道你鄙视我,把我当作混账,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呀?你去找你的幸福吧!”
郭小芳从文案中抬起头来,看着关河洲,温婉地说:
“你说错了,我从没鄙视过你。一个男人追求唐小花那么优秀的女孩子,并不是一件丑事。关河洲,我们不算夫妻,也是朋友吧。你追上唐小花那天,我就搬走;追不上,也还有我这个朋友呀!”
关河洲一把抱住郭小芳的头,痛哭流涕。
半个月后,郭小芳用平静的口吻告诉关河洲一个消息:“我不知道对于你来说,是不是好消息……”关河洲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女友。郭小芳羞涩得扑哧一笑,说,张那么大的嘴,不会跑出一只青蛙来吧。
10月,关河洲与郭小芳奉子成婚。那天,主编率杂志社所有同事参加他们的婚礼,唐小花也来了。关河洲和郭小芳过来敬酒的时候,唐小花笑靥如花,举杯送上祝福。她特意和郭小芳久久地拥抱,让关河洲觉得,他们的婚礼是这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场合谋。他心里倏忽闪过一个念头。
婚礼的第二天,主编找他单独谈话。小关呀,你是我招进来的。当时,你笔试成绩排在第三,但最后那道作文题得分最高,几经权衡,我们决定把你留下来。我看中你的才气,你要好好干呀!我早知道你追求唐小花的事,年轻人嘛,血气方刚,这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从没跟你说过什么。但现在不同了,你和小芳结婚了,你是有家室的人啦,不能再像以前,和别的女孩子打情骂俏,那样影响就不好了。我相信,这个道理你懂得的。
关河洲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俯瞰着刚刚将一支烟屁股摁在烟灰缸里的主编。烟灰缸里,长短不一的烟蒂林立,仿佛一座国际化大都会的模型。
我懂,主编,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是来辞职的。
主编鼓起一双牛大的眼睛。他的眼里因为充满了惊讶,所以都没有生气的地盘了。
五
当天晚上,关河洲告诉郭小芳他辞职的消息。郭小芳不动声色,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流露出不悦,她的表情甚至让关河洲读到“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意思。关河洲颇为恼火,但他没有发作,而是继续故作镇静地说:
“我要回蓝田。”
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此前,他从没这样想过。自从在婚礼上产生辞职的念头,他就想,大不了再去找家杂志,或者去哪家文化公司做策划、搞宣传,都行。之所以突然提出回老家蓝田,一是陷入情感绝望之中的自虐,
二是他本能地觉得,这是对郭小芳和唐小花的严厉惩处。对唐小花而言,他发誓没赚上大钱,他再不见她。对郭小芳来说,她不是一直希望“我们”能在长沙站稳脚跟吗?我偏要把她拖到蓝田去,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关河洲对郭小芳的“严厉惩处”,至少表面上看去并没有得逞。第二天,郭小芳就去公司辞了职。她自然而然地随着关河洲回到蓝田县城,住在关家,和公公婆婆朝夕相处。关河洲的爸爸妈妈开始以为儿子、儿媳是回来度婚假的,听儿子说他们不准备再去长沙了,妈妈倒没说什么,爸爸则气不打一处来:“我花那么多钱供你读大学,你就好,读完大学在长沙混一阵,就回了老家,叫老子脸往哪里挂!”关河洲也有些后悔,自己过于冲动,不把事情想清楚,由着性子走,现在真是没得退路了。父亲的责怪和自己的后悔,碰撞在一起,好比拉响了一颗地雷。他粗声大调地对父亲说:“你放心,我养得一家子活!给我一年时间,我保证搬出这个家!”父亲气得全身发抖,举起手掌,正要劈下去,关河洲的舅舅进门了。他听完情况,拍着姐夫的肩膀说,你不要急,我认为呀,小关回来不是件坏事。儿子媳妇都在身边,这是福份啊!何况你马上要做爷爷了,含饴弄孙,天伦之乐,多么难得。至于小关的发展,他这个大学生到我们县城来应该更有用。听说在北京,大学生只能扫地、当保安,长沙的大学生也不稀奇,但我们蓝田,大学生就是个宝。小关,你如果不嫌弃舅舅的公司小,去我那里帮衬帮衬;如果有本事把它做大,我就把公司交给你,我正好持点股份养老去。
关河洲在家里闷头睡了两天,去舅舅那里报到。舅舅原来在蓝田县国有茶厂当销售员。国有茶厂改制,他下岗,用厂里买断的几万块钱成立了一家黑茶销售公司。好几年了,公司完全靠舅舅的人脉和以前的市场资源维持运转,垮不了,也做不大。舅舅这个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召集所有员工开会,当场任命他担任总经理助理。一个月后,他建议舅舅除留下一个财务人员兼任接待工作,将其他十几个人全部“赶”出去做市场。舅舅又任命他为常务副总经理,全权负责公司的经营管理大业。第二年春末夏初,关河洲的儿子诞生,取名关雎。征得舅舅的同意,他将公司改名为“关雎”黑茶有限公司,并游戏性地写诗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黑茶入口,乐而忘忧。
他特意邀请了一批知名诗人、作家和书画家来到蓝田,清晨去茶园采茶,白天游茶马古道,晚上品茶聊天,伴以丝竹纶音,为“关雎”黑茶吟诗、撰文,挥毫泼墨。他在《湘江早报》包了两个整版,发表这些作品,在蓝田黑茶界引起轰动。舅舅可以放心养老了,关河洲正式入主公司,成为董事长兼总经理。郭小芳没再出来工作,在家里专心带着关雎。她明事理,知进退,公公婆婆非常喜欢她。婆婆总是对邻居、朋友夸赞她说,亲生女儿都没得这么贴心!
关河洲在生意场上捷报频传。开始时他十分谨慎,如履薄冰,每项决策会做详细的市场调研,方案必须制订得滴水不漏,出手一定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他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公司壮大的速度和规模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很自得,他知道这不是做梦,他看得见密如过江之鲫的红票票向他涌来,他成为无数滚滚财源的“入海口”。到后来,钱足够多了,他发现自己不过脑子都能赚钱。别人办旅行社亏损不已,找他帮忙,他接过来,旅行社就赚钱了。别人承包茶园收不回本,要转给他,他一年时间就让它起死回生。别人炒股,上十年还解不了套,他一入市大盘就由熊变牛,牛得他账户上的数字连翻五个跟头,他全部清空出货,股市立马由牛转熊。证券交易厅一片呜呼哀哉,将全身而退的他视若神明。有人闯进大户室,跪在他面前,请求收他为徒。他把人家拉起来,笑着摆摆手说:“此事不可教也!不是你学不会,而是我教不好。没有谁能在中国股市充当老师,赶紧和我一起撤吧。”他果真再没进过股市,只留了郭小芳的一个账户,里面不多的钱,让她无聊时玩玩。
因为忙,因为……他很少回家。回家也很少和郭小芳亲热,只是和儿子关雎黏在一起。有一天,上幼儿园中班的关雎把爸爸的耳朵扯过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爸爸,我有女朋友啦!”
关河洲一愣,问道:“妈妈知道这事不?”
关睢像个大人一样回答:“不能让妈妈知道,怕她骂。”
“哦,那为什么要告诉爸爸呢?”
“爸爸忙,没工夫骂我啊!”
“那告诉爸爸,你女朋友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
“是我同学呗,她叫唐小花。”
关河洲半天没做出声来。
关睢怯怯地说:“爸爸,你没生气吧?”
关河洲开心地笑了笑:“不生气,爸爸还替你高兴哩。要不,明天爸爸送你上学,你指给我看看唐小花好不好?”
“好啊,那你可千万别告诉妈妈哦!”
“好的,一言为定。”
吃过晚饭,关河洲没有按原计划那样找个借口回公司,而是留在了家里。一家人融洽而欢快。
第二天,他破天荒提出送儿子去幼儿园,让家里人刮目相看。郭小芳把父子俩送到门口,亲了儿子一口,和他说再见。关河洲特别佩服和感谢郭小芳的是,她始终没有任何怨言,对他,对公婆,对生活,对命运,她就像一汪清澈的水,随时,顺势,安之若素。唐小花说得没错,拥有小芳是我的福气。可是,为什么偏偏还要出现一个唐小花呢?转眼到了幼儿园门口,关睢对着一个扎了两只小辫子的胖女孩兴奋地喊道:
“唐小花,唐小花,这是我爸爸!我爸爸说要看看你!”
唐小花回过头来。小女孩脸盘大得像葵花;眼睛被肉挤成两条缝,仿佛两条小鱼在大海里游泳;肉嘟嘟的嘴唇红齿白,下巴有三层,酷似一个垒起来的蛋塔。她被爷爷或者是外公牵着手,瞧见关睢,脸上堆起傻乎乎的笑,煞是可爱。关河洲向小女孩扮了一个天真的笑脸,然后问牵着她手的老人:
“小花是哪月生的?”
“3月。”
“比我家关雎大两个月。名字是大小的小,花朵的花?”
“都不是。筱是竹头下面一个攸字,华是中华的华。”
“筱华,挺好听呵。”
“我给她取的。”老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像是犯了一个错误。
六
“关睢茶业”兼并了十多家小型茶业公司,一跃成为黑茶的领头羊。随着关河洲在旅游、房产、餐饮、收藏诸领域高歌猛进,他已不仅仅是茶业老大,而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年轻儒商。他大手笔资助贫困大学生和孤寡老人,在特殊教育学校为残疾少年设立奖学金,组织车队前往汶川地震灾区救援……这一切都为他赢得良好口碑。金钱和荣誉从不与他过不去,喊来就来。在生意场上,关河洲觉得自己就是能呼风唤雨的张天师。他常常看到或听说一个数百、几千人的企业,一夜之间倒掉,就像一个看上去健壮有力的人暴病身亡。他意识到,所有“暴病”都有潜在的病因,一旦平时忽视了,那内在的小小病菌在某个时候就会变成不可一世的魔鬼。无比幸运的是,上帝总是站在他这一边,魔鬼就像不认识他似的,哪怕擦身而过,也从不损伤他半根毫毛。
关河洲财富越聚越多,名头越来越大,无数人羡慕他白手起家的成功,羡慕他内蓄贤妻娇儿,外建产业王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关河洲也为自己感到骄傲,他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他得到了很多人得不到的。但当他独处和静默的时候,他的内心总会发出另一种声音。坦率地说,他对自己的成功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能讲出的道理只是些常识而已。
他真正地审视自己,发现他并没有商业天分,绝不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是“乔布斯式的奇才”。他成功的关键是没有失败。有些固然是经过精心设计、认真决策的,但很多时候也是拍脑壳、想当然,甚至是酒后被人怂恿着拍板的,好几次他事后觉得太冒失,会亏死去,却均有惊无险,还多多少少都赚到了钱。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时机,别人遭遇滑铁卢,他则进入凯旋门。有人虚心来讨教,他一五一十,倾囊相授。人家说,我也是这样做的呀!同行怀疑他隐瞒了自己的商业秘密和经营秘诀。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啊,我凭什么能赚这么多钱?我凭什么就没有任何决策失误、投资失手、资金链断裂的情况?想来想去,大约只有两个字能解释:天意。
这是他无法告诉别人的。这是他内在的钢铁般神经和意志上的一小块绿锈。在平日热闹哄哄的场合,他满足于纷至沓来的赞誉和阿谀,满足于觥筹交错间那游刃有余的潇洒与优雅,满足于检阅自己的产业王国时那份无法抑制的陶醉感。但每当夜深人静,孤零零地和衣躺在床上,或者站在窗前仰望星空,他放下刚刚端着的架子,松弛白天绷紧的神经,细细玩味着那小一块绿绣。它不是一件艺术品,不是一处名胜古迹,它像古老石壁上一块苍翠的青苔,在抖露出一小撮生机的同时,也警示其大面积的危险。此刻,被财富和荣光裹挟着的关河洲,浑然不觉那巨眼圆睁的危险,而只是把玩着低眉细腰的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