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老歪已经起床，孤零零地坐在门口那两棵苦楝树的中央，面带笑容望着从他面前去上学的孩子。那些小孩很懂事，看到眼前的老歪，立刻停下蹦蹦跳跳的脚步，尊敬地喊他一声“爷爷”。老歪听了，很高兴，歪着头，向孩子们摆摆手，他们转身踏上求学的道路。看着孩子们的背影，老歪睁大了眼睛，盯着头顶上的苦楝树，不言不语，时而咳喘，时而叹气。太阳徐徐地升起，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前往地里去干活，只要看到老歪，他们不是摇摇头，就是叹叹气。
　　 老歪，不姓歪，更不姓老，只因曾经受了很大的刺激，成了现在的样子，时常歪着脑袋，人们也一直那样称呼他。他好像也挺欢喜的，不管是谁喊他“老歪”，他都会歪着脖子，微微一笑。久而久之，“老歪”便被叫开了，就连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也如此称呼他。当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叫他“老歪”时，他并不生气，只是听到后，会颤巍巍地向那些孩子跑去，吓得他们一哄而散。看得出来，老歪很喜欢孩子，但孩子们似乎很怕他，只因他时常歪着脖子坐在门口的苦楝树下发呆。
　　 老歪年轻时很能干，是个好把式。从现在这个颓废的模样根本找不出曾经的影子，一切还需从头慢慢说起。
　　 老歪早年一直做卖果树苗的生意，每天早出晚归，他的勤劳也得到了回报，没过几年，家里那座四面透风的土坯房便被推倒了，新盖了六间砖瓦结构的厦子房。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关中农村普遍是土坯房，谁家的土门楼要是能用砖砌上一圈，那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可见老歪当年的威风引起多大的轰动。据说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观赏老歪的新房子，那场面如同去城里看社火一般。那时最火爆的集体活动，就是去城里看社火。那几日，只要遇到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用说，准是去看老歪家房子的。老歪也神气了一把，不论谁见了，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管是哪户人家大人带着孩子来时，都会语重心长地嘱咐孩子，一定要以眼前的老歪为榜样。
　　 老歪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媳妇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歪更加神气了，走起路来，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但老歪却没有因自己的快速致富而变得趾高气扬，他对乡亲们还是客客气气的。老歪为人很正直，也很爽快，谁家要有个难处，只要老歪听说到了，就会主动给予帮助。因此，老歪的好被乡亲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老歪种了几年的果树苗后，又新种了苦楝树。“物以稀为贵”的道理，老歪懂得，其实，在他心里，还有更远大的理想。村小学的桌椅年代久远，不是缺角，就是瘸腿。老歪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听课时，稍稍动一动，教室里便会传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因此，在他刚种树不久，就有了给学校做新桌凳的想法。
　　 苦楝树好培育，对土壤的要求很低，也好管理。老歪从城里买来了楝树苗，立即开始忙活起来。乡亲们得知老歪发家致富后，开始转向支持村里的教育事业时，大家纷纷自觉扛起铁锹，来到老歪家的地里帮忙栽树。团结的力量就是强大。五亩地，不到一天的时间，全部栽满了苦楝树。老歪手握铁锹站在地头，看着眼前的苦楝树，心里美滋滋的，他仿佛看到了幸福美好的生活以及孩子们新的桌椅。
　　 三年的时间一闪而过，老歪的苦楝树也长大了。春天来了，苦楝树的枝头开出一簇簇淡蓝色的小花，花开得很繁茂，远远望去，犹如一大片淡蓝色的云彩。那些树长得很均匀、很漂亮，所有树的主干都是一个模样。老歪看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对老歪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那些苦楝树渐渐长大后，老歪还没有来得及着手卖出去，他的宝贝儿子便得了一场怪病。发病很突然，孩子去上学时，还好好的，结果上课期间突然晕倒了。正在地里干活的老歪一听到这个消息，如同疯了一般，直奔学校跑去。面对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儿子，老歪难过极了，他觉得天塌了下来。在老歪接到儿子的病情诊断报告时，突然觉得天地在旋转“绝症”这样的字眼怎么可能降在一个天真烂漫孩子的身上？
　　 坚强的老歪不信邪，即使花光了手里的所有积蓄，他也要将儿子的病治好。在长达几个月时间里，老歪无暇打理地里的苦楝树，只是奔走于儿子看病的途中。老歪瘦了，身子骨单薄了许多，眼睛变得暗淡无神，脖子更歪了。不论看谁，都是两眼空洞。可怜的老歪倾尽所有，依然没有换回儿子的健康，那个给老歪带来无数欢声笑语的儿子终于走了。但那个孩子并不孤单，他的妈妈终因想念孩子而一病不起，追随着他的儿子去了，只留下歪着脖子、两眼无光的老歪，孤零零地留在尘世里叹息。为了给儿子、妻子治病，老歪不但花完了半辈子的积蓄，也将地里的苦楝树倒卖了一大半。最后剩下的苦楝树，老歪给自家门口移栽了两棵。
　　 最让乡亲们感动的是，就在老歪身心极度痛苦之时，依然没有忘记昔日的心愿，并且自掏腰包订做了新的桌凳，送给了学校的孩子们。
　　 新桌椅终于来到孩子们的眼前。那年的开学典礼，老歪被校长请到主席台前，并令所有的小孩记住这位两眼呆滞的“老人”。老歪那时才刚刚四十出头，论年纪，只是中年人。无情的命运对他的打击太沉重了，他的面容却像七十岁老人的模样：满头银发、脸色苍白、长长的眼袋、干裂的嘴唇、无神的目光以及歪斜的脖子。他的模样令孩子们不敢亲近他。就是这样的人，却拥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他的博爱情怀感动着全体师生们。老歪太喜欢那些孩子了，他把对亲生儿子的爱，全部寄托在这些孩子身上。
　　 老歪虽然失去了亲人，可他依然没有放弃对学校孩子们的关爱。老歪每天按时出现在校门口，他很执著、很勤奋，不论是什么样的天气，即使在雷雨滚滚的盛夏，以及白雪飞扬的寒冬，也不例外。他每天早早来到学校门口，歪着脖子，坐在校门正对面的空地上，等待前来上学的孩子。只要遇到孩子，他便会歪着脖子嘿嘿一笑，虽然孩子们都知道教室里的桌椅是怎么来的？只是看到老歪那空洞的眼神时，依然很害怕。不管是哪个小孩，即使是高年级那些稍稍胆大的，要是看到老歪，刚刚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立刻变得畏畏缩缩的，如同见了可怕的魔鬼，只能远远跺着碎步、贴着校园的围墙向校门口缓缓挪去。只要瑟瑟发抖的身体一进校门，迅速飞奔到教室里。有些胆小的孩子，甚至不敢来上学了。面对老歪的如此执著，学校里上到校长、下到老师，以及那些孩子的家长除了感激就是同情，只能细声细语告诉孩子们老歪的难处和他的善良之举。
　　 日子一天天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或许，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坐在校门口的老歪。每每到了校门口，看见对他们微笑的老歪，他们也不再害怕了，只是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转身走进校园。到了课间活动时间，那些孩子还不时来到校门口，看老歪几眼。老歪很开心，孩子们终于愿意和他亲近了，他的眼角流下两行激动的泪水。虽说眼前的孩子们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同处一块黄土地里，他早已将眼前的孩子们当作是亲生的。只要看两眼那些孩子，他的心里便被亲生孩子的身影所充满。
　　 那年的暖春来了，老歪却没准有时出现在校门口。自从他的身影消失后，孩子们仿佛觉得快乐的童年一下子少了点什么，不管干什么都没劲。即使面对香甜的糖果以及美味的饭菜，他们也觉得少了兴致。
　　 学校通往村子的路途有个大土坑，孩子们时常去那里玩耍。后来，村里人将土坑重新修缮，做了鱼塘，养些鱼虾，便宜卖给当地人，用来丰富大家的日常生活。
　　 春风轻轻一吹，吹绿了村外的田野，也吹醒了那些小孩的快乐的细胞。冬日里的小孩如同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了一般，终日里不肯动弹，可一旦到了春天，便活泼起来。鱼塘那块地，由于常年积水的缘故，鱼塘边的野花开得很早，比其它地方要早大半个月。孩子们都是爱花的，自然喜欢去鱼塘边玩耍。
　　 一大帮小孩站在鱼塘边，边看周围的野花，边拿起长长的竹竿，在鱼塘里乱搅，他们比赛谁搅起的水花大。暖风拂来，鱼塘里的冰雪渐渐融化了，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飘来一缕缕淡淡的水汽。孩子们尽情搅着水花，温暖的空气里传来一声尖叫“有鱼”，果然，一条小鱼翻腾出来，引得孩子们惊呼起来。这群可爱的孩子们为了搅出更多的鱼来，结果闯下了大祸，也给老歪带来了致命的灾难。
　　 个头最高的那个小孩，时不时地撑起竹竿，跳到池塘的对岸，精彩的表演引来一阵阵欢呼。他很骄傲，不断撑着竹竿，跳来跳去的，他的身影化作一道道精美的弧线不时飘在鱼塘的上空。然而，在他又一次跳到对岸时，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掉进鱼塘里。虽然池塘里的水不是很深，他挣扎着想要爬上来，可终究还是没能上来。虽说是暖春，可水依然很冷。他被冻得直打寒颤，岸上的小孩被吓坏了，大声呼喊着“救命、救命”，恐慌的求救声迅速传开。
　　 老歪刚好从镇里办事回来，他一听到孩子们的惊呼声，迅速跑到鱼塘边。老歪什么也没想，直接跳入池塘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不断挣扎、往上爬的小孩子撑在肩上，慌乱中的老歪脑子也有些不太灵敏了，本来是二分钟可以完成的事，他却忙活了大半个小时。落水的孩子得救了，老歪也被前来救助的大人及时搭救上了岸，只是他的身体在失去亲人的痛苦折磨后，再次遭遇冰冷的池塘水无情地摧残，而变得如同一张纸那般的单薄。
　　 老歪不再去校门口了，只是在村里的孩子去上学时，坐在门口的苦楝树下，歪着脖子看着他们。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不敢走太长的路，因为他已经无力走回来了。从家到学校有好几里路，他肯定走不动了。虽然他去不了学校，那些孩子却时常来看望老歪。
　　 老歪看到再次来家里开心玩耍的小孩，心里喜滋滋的，一股说不出来的甜蜜滋润在心头。老歪将儿子的玩具送给那些小孩，看着他们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他看了看头顶的苦楝树，欣慰地笑了。那一刻的笑是他失去孩子、妻子之后的这些年里最甜蜜的笑。
　　 那年的夏日暑假里，如果老歪的孩子还在的话，应该读小学五年级了。十二年的岁月一闪而过，在学校孩子们的陪伴下，老歪过完了短暂快乐的余生，他的人生终于走到了尽头。从去老歪家玩耍的孩子们的嚎啕大哭，便能告诉生活在这块黄土地里的人们：老歪与尘世永远地告别了，他去追随可爱的孩子和心爱的妻子了。老歪是一觉睡过去的，没有任何的痛苦。或许，这就是苍天对他悲苦生活的额外馈赠吧。
　　 老歪的葬礼很壮观、很隆重，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只要能走路的，甚至是怀里正在吃奶的幼童，以及病床上的老人也急切地想要去送送老歪，送殡队伍稀稀拉拉排了三里路那么长。老歪的葬礼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此前、此后，这样的葬礼永远不会再有了，老歪这样的人也永远消失了。
　　 顺着老歪的坟头可以看到学校的方向，老歪生前喜欢孩子，也乐于扶持教育事业，就让他在遥远的天国，也能日夜看到那所令他牵肠挂肚的学校，以及校园里的孩子们。坟前的墓碑旁，栽有两棵苦楝树，就是他家门口的那两棵树，是乡亲们后来直接将之移栽过来的。孩子们很勤奋，时常来浇水，苦楝树的生命力很强大，它们笔直地挺立在蓝天白云之下。
　　 一阵暖风吹来，苦楝树上翠绿的树叶随风摆动，一缕缕草木的清香瞬间飘散开来，顺着无边无际的天空蔓延，将学校、村庄、黄土地完全笼罩起来，那一缕清香，时刻滋润着每个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