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诗意】九月(散文)
一
九月二十三日的时候,我们一行四人,坐上了南昌回上海的火车。连日的雨将气温降到了二十五摄氏度。列车行驶得很快,轰轰作响。
顾城的诗集看到《墓床》,反复念叨了几句: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夜晚的时间已经迫近十点了,廖道俊把靠在车窗睡着的小陈叫醒,大家都上了床铺。
睡得迷迷糊糊,期间我睁眼摸了一下口袋,里面空无一物,猛然间起身,在黑暗中搜寻。
对铺的媛儿被我吵醒,披头散发,睡眼惺忪:“你找什么?”
“钱包不见了。”
我慌忙着急地也没摸到手机,媛儿拿出了她的手机对着我床铺,一道强光射了过来。
我醒了过来,刚才只是一梦。凌晨两点,到了芜湖站,正在上下旅客。对床的张杰咂了一下嘴,翻过身又继续睡。
翌日清晨,到达上海。行色匆匆的我们急着要赶回家的班车,时间还剩十分多。
小陈把包挂在胸前,排着队买四个人的票。站里面人来人往,与我擦肩而过的是无数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记忆慢慢打开,溢满了那段已经过去的时光。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行人间,帅哥美女不乏其陈。上海,却又是一副光景。一副在无动于衷的赶路人心外的光景。
晚上,卧室四千瓦的白炽灯下,我计算着两个月出差的开销,将近四千。
媛儿说过,盯着灯泡看,闭上眼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事。我试了一下,想起了第一次出差后,媛儿教我贴报销单的场景。
我去她房间里翻了翻,找到半瓶胶水,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小时候的合照,那时候的媛儿扎着两个小辫,我穿着一件白色薄毛衣,手里握着一个望远镜。
八月的时候,手头有点紧,想问妈那要五百。
闲聊中,媛儿问我,都工作了,怎么还好意思问家里要钱。
但是她是知道我的,刚工作半年,钱都用来还车贷,一部分的给妈存着,手里的活钱的确有限。
媛儿说她那刚开学钱还多,先拨我一千。不过有几个条件:不准乱花,不准问别人借钱,还有就是别对妈提起。
其实媛儿知道,我的钱仅仅是生活和工作开支,说白了无非一日三餐以及工作中要采购的零件开销。我和她都挺在乎自己的口碑,不向别人借钱这是底线,就连借用一下小东西,我们都生怕麻烦到别人。所以,人情往来,寥寥无几。
我在锦囊中拿出了我的印章,在单子上盖下。这枚方印是两年前媛儿送我的生日礼,青海荔枝冻的石料,青白色,里面有着雪白的絮。半拇指宽,一拇指高。
印子浅归浅,还很清晰。
八月初的时候,堂兄即将退伍,九月初的时候回到家乡。离开了甘肃,那个他当了两年兵的地方。我们约定,在他回来的第一时间,一起出去吃顿饭,聚一聚。可是晚了大半个月。
去年春节,随大伯一起去甘肃探望堂兄,祁连山路远接泷水,老羝成群,牧人远傍。这片土地走过昭君的车驾,奔驰过匈奴的铁骑,牧放过吐蕃的牛羊。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有句“人,诗意地栖居。”祁连山脚下的人,莫不是这样。只是这诗意苍凉广阔,恢宏无比。凉州城头,皇旗变幻,你方唱罢他又登台。
霍去病远征匈奴,使其最终走向分裂和迁徙,至今仍有汉人转陈的歌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从中仍然能体会到那种悲切和沉郁,也不失为一种诗意。
走进堂兄的房间,被弥漫的二手烟呛了个措手不及,一年不见的他回到家中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打着游戏,盯着显示屏,手指飞快敲击键盘。
一个钟头后,我们走在夜晚的暨阳湖大桥,谈起工作和理想,我漫不经心地回应着他的话,也在谈话中捕捉到一些碎影,把他对于人生的规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到了二十七号的时候,九月也快见底了,连续几天的雨把温度降得很低,今年第一次穿上薄外套,已经完全入秋。
财务处跑了三趟,分别领了报销、领导签字、申请三月现金工资。琐琐碎碎,匆忙成了生活常态。
到手的四月工资有四千五,还给媛儿一千二。
中午饭的时候收到媛儿的二百转账,并附上一条留言:别给我来这一套。
晚饭的时候,母亲看见了我端碗的左手小指上的疤,那是出差留下的,花了一个月才痊愈,伤及筋骨。伤口没愈合好,关节处有一块凸起。
母亲劝我能不能跳槽,或者找关系调任技术部,不再这么辛苦,也不用这么危险。
我的意思是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份工作,而且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还是得慢慢来。
我的思绪飘远了,隔开了母亲的唠唠叨叨。
记得很清楚,我和老夏蹲在二十米高的护栏,大风吹得栏杆呼呼作响,平台恰好能容得下我们二人,我扶着角铁,老夏不停地撞击着手中的电焊条。
我说:老夏,你快点。
老夏的光头上已经流了很多汗。
那时我脸上有着四溅的火星子,还有刺鼻的浓烟,还有火辣的太阳。眼里俯瞰着小成缩影的地面,还有模糊不清的未来。
摇摇欲坠的护栏上,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而且,越辛苦越满足。
我把剩下的半碗饭倒进垃圾桶,耳边传来了母亲的斥骂。大体是一个大学生和一群没文化的干活,那念了大学有什么意思云云。
期间我接了个电话,是媛儿打来的。
我:喂,阿媛。
媛儿:我上火车了,明早七点半到站。
我:好的,明天我刚好休息,来接你。
媛儿:妈怎么在骂你?
我:剩饭了。
媛儿今年上大四,课程越发少了,而国庆长假在即,所以提前几天回来。
二
晚上的时候,阿媛仔细地询问了晚饭间的事。并引发了一个重要的讨论:读书多,(也可以意为上大学)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观点是培养一个人的见识,一个人的胸怀。结识各地朋友,取长补短。能谦卑地融入社会,有学识不会让人觉得肤浅,也不会矜骄得让人觉得不适。
媛儿听完我的话笑了,她说我越来越像书呆子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而她的观点是,上大学学习是为了掌握实用知识,作为一个大学生,能够敏感捕捉社会动向,包括信息整合,科技发展。利用所学知识推动社会发展,以提现价值。
我:你好像说得很有道理。那我的观念问题出在哪了。
媛:受过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都能做到的东西,何必要进入大学学习。
我:不太懂,那我热爱工作,希望先磨练一番有错么。
媛:没错,你就是太胆小、自卑。你不去尝试怎么能找到好工作。大学毕业起点都是一样的,你没比别人差。
我:我什么技术都没有,也不如人家善交际。
媛:你这给自己定位很明确啊。车上熄灯了,晚安,废物。
我:晚安。
十点钟了,眼镜有些干涩,起床喝了杯水,看了看漆黑的窗外。
媛又留了一条信息:你可以不用那么吃苦,别那么着急分担家庭的开支。至少你在我心里要比很多同龄人强。
我摘下眼镜,把脸埋在枕头里,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五点半醒来,洗漱完后不是特别饿,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隔夜的鲜肉月饼,热了下垫肚子。下楼的时候感觉喉咙发腻,泡了杯茶。
一路上金港大道已经开始拥堵,驶上常合高速后,车辆变少,峭岐枢纽、璜塘、锡北高速大桥一路畅通,到无锡火车站的时候还没有到七点。
七点的时候,媛儿发来短信:还有半个钟头准时到站。
媛儿披着黑色的短风衣,里面是纯白的长袖T恤,黑色的直筒裤,黑色的运动鞋,扎着低马尾,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我,朝我这走来。
我:阿媛,想吃什么?
媛:随意。
我:那么,江南春的汤面,宴杨楼的生煎。
媛:规格还挺大。
吃完。
媛:你累不累,我来开会儿,反正肯定又是很早起吧。
我靠在副驾驶上,将蓝牙连上媛的手机,开始放歌。
媛开始和我聊天:人都说四十不惑,四十之前,都是没活明白。
我:嗯,过了四十,一下子明白了,也一下子颓然老矣。
路过江阴卡口,收费员用夸张的笑容来回应我们,并且以极不自然的弯腰幅度向我们递出找钱。
我和阿媛相视一笑。
之后,我们沉默了好久,我不停地切着歌,似乎都不满意,直到传来了周云蓬的怆怆之音: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这首歌是海子的《九月》,张慧生谱的曲,经过周云蓬传唱。
我读书的时候觉得现代诗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直到我知道了顾城。之后与人论诗,接受不了别人说海子比顾城写得好。看过许多海子的作品,都没有特别的感受。直到我知道了《九月》。
顾城给我一直是深沉和犀利的感觉,虽然是朦胧诗派,但我觉得清晰无比。而海子的诗中刻画着他的生命轨迹,让人感觉到忧郁、疲倦、和温暖。
我很反感解读诗句如同因式分解一般,我向来提倡读诗需要先看整体的感受,带着第一印象去看,才会有自己的理解,然后才是慢慢挖掘深刻的含义。
而实际上,深刻的含义有可能是后人赋予的。诗人可能只是尽量营造一个意境,来表达内心的感受。
远在远方的风掠过草原,然后吹拂到脸颊。其间,遥远的草原离风甚远,刮过风来的远方离草原更远。
原来疲惫的不止是诗人,还有长途跋涉的风。
中国不缺文化人,尤其是矫情的小年轻。毕竟文字的事儿,谁都能操刀。一些所谓的诗意,只是无聊且附庸风雅的遣词造句。
但顾城和海子给我的冲击是真切的。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这两句话可以和周云蓬的念白添词一起理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历史交替恢弘苍凉,腐土生花,明月常在。
大风吹过来,历史演替,让人不禁悲从中来。
死即重生。海子的死也开出了孤寂、彷徨的花朵。
海子至死都在追思,甚至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追寻的是什么。
也像我一样毫无准备,正走向迷茫的未来。
我:三十号去参加亲戚的婚宴,全家人一起吧。
媛:姑奶奶孙子结婚么?
我:是的。
三
九月的最后一天,我们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了苏州姑婆家。
新娘很漂亮,新郎容光焕发。
接新娘子的时候,我和媛儿站在一起,弄堂里吹响了喜悦,点上了几千响的大地红。
媛儿拿着手机录像,我给她掸掉肩上蹭到的墙灰。恰逢新郎敬烟,我虽然不抽烟但也没有拒绝,收下了一根架在耳朵上。
媛下意识白了我一眼,我笑到:沾沾喜气。
新郎老表笑了:你老婆管得还挺严。
媛儿也笑了,说了些贺喜的话。
我暗暗怀疑老表的眼光,也感叹两家亲戚的疏远。这位老表还是小时候见过面,如今早就忘了以前的事。不认得我们兄妹俩,也不知道是什么亲戚关系。
下午,媛儿拉着我去了同里镇,古街和十几年前一样,两边卖着鹅蛋和鞋底酥。
有水色和枫叶的秋,把任何美景都映衬得很清晰。也包括身边的阿媛,柔和的鹅蛋脸、挺拔的鼻梁、眼睑下芝麻大小的痣......
阿媛在店铺里坐着,望向外头,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我把手心垫在她手指下。
再次逛的时候,我低着头,媛儿四处张望。两个人没怎么说话。我想到了顾城的《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媛开口:工作的事,还是应该好好考虑。
我:嗯。
媛:想在这街上开个花店,一直到老。
我:那好啊,我也要一起。
媛:我才不要你添乱呢,再说,有你在,我得错过多少美好的邂逅。
我:主要怕你会太了解花草的孤独。
媛:算了,房租会使我贫穷的。
我说,时间好快,工作也大半年了,而阿媛你也快毕业了。
阿媛问我,现在还想不想小时候的事。
想啊,当然想,那时候我们一起在田埂边跑啊跑,在九叔公后院的柿子树还摔过一回呢。还有大寨河那时候一起钓龙虾,你被蚊子咬,老是哭,哭得我心烦,还打过你几回,回到家呢,爸妈就打我,怪我老去河边,当时毛毛糙糙的,幸亏没把你弄到河里去,要是你掉河里了我可怎么办?现在做梦还会想到拆迁前的老房子,想到就哭。
阿媛被我絮絮叨叨的样子逗笑了。
我说,不过月底了,明天就是十月一日,一个崭新的假期。
媛: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可真是多,童年真短啊。
是啊,短得像诗、短得像海子的生命。却也像只身打马一样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