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笔墨飞花(散文三题)
一、一苇可航
十七年前。深秋或者初冬天气,我背着书包到苏大求学,必定要经过双塔。青石板路,七高八低,有居民在巷口生炉火,霞色如魅。十七年后,这条街成了书画街,定慧寺、吴作人艺术馆相映成趣。我沿街走,是因为怀旧,我还没资格说老,但走在曾经反复走过的一条求学路,记忆不免如汤汤之水,有了朴素之美。
吴作人艺术馆,恰好有“心路”虞锡雄书法作品展。虞先生是我爱人的中学老师,若干年前,他手执教鞭,之乎者也,古文功底扎实,勤于笔墨,很有旧式文人的风骨。我见到虞先生第一面时,他已退休,人显得清瘦、劲健。
一脚踏进馆内,我噤声不语了。似乎拭去了街市的喧嚣和尘土,时间之桨把我载回了先秦、汉魏时期。这是一个由书法作品营造的秘园。魏碑、汉画像、篆隶、行楷、章草,皆呈现出袖里乾坤的意蕴。我,兀兀的,一人,站立其间,感受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气场。文人气息、书卷气息、雅逸气息——寻觅了太久的几乎在现代社会中被遗忘的气息,在这里不期而遇。
一苇可航,霎那间,我相信了此岸与彼岸的抵达是完全可以托付给眼前这些书法作品。它们或高古,如太华夜碧、人闻清钟;或冲淡,如惠风徐徐吹拂脸庞;或拙气得天真,如布袋和尚出山无挂无碍。
单看虞先生书作中的那些留白,就让人触摸到波心荡冷月无声的集虚美。汉简之外存一行小篆,或者汉砖之上留若干行楷。空,空寂中却生气流行,鸢飞鱼跃;静,寂静里我听到蛙入池塘的声响。
“贵富安乐”——汉代殷实之家墙上的一个砖块,其字体活泼、天真,生动再现了百姓仓廪富足礼乐祥和的生活。如此丰满的生命个体,蕴藏于民间文化,而这些也都被虞先生悄悄吸纳进书法创作中。
物像似或不似,又有什么关系呢?线条灵活多变,结体自成一家,韵外之致延伸开去,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是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独步,一个人的求变。一个人的心路。可以说,在苏州,几乎很难找出与此风格相似的作品展了。
虞先生的自序,也写得极有意趣。我忍不住读了好几遍。
“人已七十,写字写了五十年。人老了,书却未老,管它的,好的差的,写的临的,收集起来开个展览,主要是回过头去看看,自己是如何曲曲弯弯一路走过来的,这就是我的心路。良宽说的好,无伴老渔夫独钓不系船,无寒鱼食饵有浪花侵筌,如此而已。”
这段文字散淡自然,颇有汪曾祺的文风,读来,通透开阔,疏朗有致。写书行文,可能要的就是这种心态,不为功利,不计他人言说,领悟自在春花秋月里。虞先生退休十年,写字的方向愈趋明确,步履寻幽,他乐在其中。
谷雨中牡丹盛开,虞先生于桃花坞居所静坐写书。疏竹,丛菊,南窗打开,妙到极致。
风神者,一须人品高。姜夔在《续书谱》中强调了书法家修养与创作水平的关系。诚然,虞锡雄先生育人五十载,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书法圈,也因格调高洁而受人尊重。
黄昏时分,定慧寺巷人声鼎沸起来,一天的劳作,终于此刻。一天的盛宴,也始于此刻。华灯要上了,饭局也约好了,和三五知己,绕胥江水温温润润喝壶酒,听曲评弹,雅的俗的,都要消受一番。好,看准方向,上路。
二、玉宇澄清万里埃
书法家小聚,少不了酒。对月邀饮,斗酒十千,酣畅蓬勃之意溶溶曳曳、弥漫开去。玉清也沾酒,但不多,一瓶“花开富贵”的花雕已恰到好处,不时还提醒开车的朋友千万不能碰酒——职业使然。少年时代我对电影《便衣警察》的印象很深,觉得警察应该个个像剧中男主角一样英气、俊帅。玉清恰是对号入座了。记得2006年去东山书友一聚,有人就开玩笑,说玉清这位白面书生当东山派出所所长,不仅是最抢眼、最受女生青睐的一位,同时也是最令匪徒闻风丧胆的“鹰派所长”。
降妖伏魔,擒拿格斗,一系列动词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禁想象起玉清的峥嵘岁月是何等英勇威武。也许冥冥之中上天注定他生来就是人民卫士——“玉清”的名字,是他父亲起的,源自毛泽东的诗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朗朗乾坤,山阔水长,他便在古道热肠中舒展起侠士风范。单从他书法作品中我便感受到这位“侠士”明亮如星的双眸里隐藏着淡淡的沧桑,他强健的肩上扛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和简单的行囊,他一声正气、身手矫健、言必有信、行走如风。f
是风,风的浩荡与莫测,落在宣纸上,就成了笔势灵动、气韵恢宏的草书。静默在玉清的草书作品前,我听见了霍霍风声,千军万马已远去,落日楼头,所剩的是浑厚的汉家宫阙;又仿佛草木、池榭、楼台、鸟兽在刚刚刹那间的风趋电疾中安顿下来,成了简单的空——空故纳万境(苏轼语)。线条灵动飘逸,墨色苍茫但不枯燥,一切在还原,还原成最简单、最朴素的干净、简约。我轻轻呵一口气,一个冰清玉洁、脱尽尘滓的艺术世界呈现了。
玉清也坦言,草书或许是最能表性情的一种书体了,它将悲喜沉淀其间,同时又将人生的力炼修为、对艺术感悟熔铸在一起了。闭门造车是断然写不出好作品的,它需要创作者的游历与抱负,苏轼在宦海沉浮的逆境中写出行书《寒食帖》,其书风苍劲沉郁、飞扬飘洒。同样,经历了十几年的公安生涯让玉清沉着、机警、内敛而稳健谦和。他的草书正锋、或侧锋,转换多变、顺手断联、浑然天成、恣肆奇绝。在这里,章法气韵和心境变化合而为一,放眼远眺,便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豁达了。
“人书俱老,水到渠成”,玉清信奉这句话。公安条线上事务太多,怎样在有限的时间来实现自我的突破呢?玉清紧抓夜晚时间一个人静静在书斋里临帖、感悟、创作。白日里的喧嚣弥散干净、心灵的内在冲突得到释放,他徜徉于他的书法世界里,一脚跌入黑白幻相中陶醉。魏碑的凝重沧桑,二王的俊逸洒脱,张旭的神虬腾霄,米芾的跌宕多姿,王铎的跳跃腾挪,傅山的雄强奇崛,让玉清对书法这门传统的艺术有了心驰神往的迷恋。明河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他变成了另一个我,忘情于笔墨间,原有的疆域打破了,他是那样无拘无束、纵横驰骋。笔歌墨舞之间,线条墨韵的生命化和人生的形态化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也许这与古人所说的“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的境界也相差无几了。
初识玉清时,似乎有种错觉,觉得他并不像所谓的艺术家放浪形骸、落拓不羁,相反,他的生活安排得极其有节奏感和规律性。鞋子、服装、发式都打理井井有条,饭局一结束,他便挥手告别,径直钻进车子,一溜烟驶回家中,进入他的书法天地。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能有多少宝贵时间留给自己一路苦苦执着追求的书法艺术呢?不贪恋红尘中的莺歌燕舞,也不徘徊于世人津津乐道的游戏消遣,只痴迷于竹影清风间用笔墨写魏晋玄意,抒唐宋风韵。
几次文友书友碰面后,玉清开口即称呼我妹子,颇有邻家大哥的热心与亲切。更难忘茶桌前一番促膝长谈,使我明了每一个书法家身后都有一段个性化的传奇经历。
舍得,是佛家之解语。玉清深知其要义,放弃了曾经酷爱的绘画,潜心书道。
专攻,是儒家治学之思想。玉清也品悟出精髓,专门在大草方面下功夫,他说他要多运用现代纯艺术的语言、手法来充实草书元素,使之一路高歌。
月清,风白。苏州的夜轻轻悄悄,连猫在屋檐上走路也显得那般柔和。一墨大千,一点尘劫。浩瀚宇宙,静水深流,更烘托出书法家钱玉清草书作品中精、气、神之饱满的生命力度。
三、、做梦中梦,见身外身
说到书法,也许,我们先聊些盛唐气象为更妙。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张旭三杯草圣传,怀素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酒和人的狂欢,诗与书法的比美,所有人的目光和喝彩都聚焦到了盛唐这一个性张扬、内心世界充满震撼力的特殊岁月。
似乎成了一个地标和精神的高度。那是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那是无视礼教、借着酒神舞蹈的神行;那是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的绝艺。举起生花妙笔,书法家笔下是另一个朗朗乾坤。
那晚,月亮很圆,一半藏在苏州古城墙之后,一半落在胥江水上。我和书法家徐世平在酒桌上抵掌而谈,因为说到盛唐,少年激情和中年客的滋味都涌上心头。喝酒!天子赐酒,曹操煮酒,刘伶醉酒,陶潜菊酒,千般万种人生滋味,也因了酒的滋润而芳香四溢。酒至微醺、半酣状态,书法家们到了山塘街许晨曦的齐云轩挥毫泼墨。
当然,没有书壁,一笔狂草,也不会满壁纵横。这里有的是清风明月,还有那无语东流的脉脉胥江水。在摊开的宣纸上,世平思量了片刻,饱蘸笔墨,紧劲联绵,循环超忽,真正是一笔而成、气脉通连。把笔掷开,满座的人齐声叫好。写的是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笔画的线条和牵连的游丝如飘风,风吹欲绝而不绝。又似枯藤,袅袅枯藤万丈悬。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笔触奔放自由,更流露出艺术家遗世高蹈、天马行空潇洒的神游姿态。
——天然,完全出自于天然,而天然源于性情,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世平胸襟中流出的豪情。他借助酒神,于那一瞬间,将潜意识中积藏的疑虑丢开,而彻底寻找生命中、艺术中最原始的狂欢——精神获得了解放,创造力、生命力推崇到了极致,如此“达其性情”的书法作品能不受人青睐?
不可否认,世平的酒后狂草不仅潜含着长期的艺术训练,也隐藏着深厚的文化修养。在行云流水的线条和雷霆万钧的点画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庄子似的“乘物以游心”的逍遥游。
世平是我老乡,他来自张家港,我来自江阴。自古有“江阴强盗无锡贼”的谚语,意思可能是长江边上的孩子有股坚硬的锐气。认识他也有一些年头,见面不多,这次书法聚会却让我对他有了新的审视。记得有一次在吴作人艺术馆观看虞锡雄书法作品展时,遇到了世平,他清雅,挺拔,干净。疏朗的气息随着他的走动而流转。他竟然会脸红。三两句言语后,我想他的袍子里隐藏着一个坚实的自我,应该是的。
又一次遇见,是在苏州大学的一条河边。在亭台花草掩映之间,他像个旧式文人,手上拿着一本书。房子里的摆设已有些废旧气,但更有岁月流逝的叠嶂之态。很少有人涉足了,那绿芭蕉仍在。芭蕉上的雨水,一滴时时入昼禅。旧气,和着秋气,还有苏大的书卷气,自然流淌。
由此,我在推测,世平的书法气息可能源于他浪漫型的酒神精神和散淡胸襟的闲适。一方面,他是激情式的、爆发型的、力量型的壮美与飘逸,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无言,是一柄斫尽寒光长剑的八面豪气。另一方面,他是隐逸的、恬淡的、内敛的,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雍容和淡定,是舟中饮酒、风行水上的自然和逸趣,是含而不露、厚积薄发的美学境界。正如在东山紫金庵看到的弘一法师所题的匾额一样——“妙相庄严”,那结体不蔓不枝,如亭亭净植之莲,人格美和艺术美浑然结成一体。
让我沉浸到世平的书法世界。这里有恢阔而高翔的自由翻飞,这里有急风骤雨不可遏制的情态气势,这里也有空灵飘渺的老庄道家之玄。品字如品人。仿佛见世平取笔抒思,在笔墨游戏中放浪形骸;或一缕午后的斜阳中,凝视着太湖水思接千载;又或者,在书斋望溪堂明窗净几之下,不紧不慢地临帖追慕古人。他大半时间是静虑的,喝壶茶,听一首古琴曲,品读一段明清札记。经常有文人造访,切磋书艺,静水深流,时光如香炉中的灰一寸寸萎去。他善于写日记,硬笔书法照样笔走龙蛇,来记录当代书坛上一些有价值的一手资料。留些书影,文字与笔墨互相辉映成趣,说不定可以给将来的研究者窥一斑而见全豹。
朋友送我一些汉画像拓片,我便烦请世平题字。徐徐展开宣纸的刹那,是屏息凝神的恍惚。出巡、狩猎的画面,配以“周游八极”四字隶书,将汉人的文质彬彬尽显。底下的行楷清逸、率意,似长亭古道边的芳草萋萋,又似雨敲松子,雪落竹林。平淡、自然,生气流转的空灵之境,在自然物象的基础上,达到了对超然之美的追求。司空图《诗品》中所说的“超以物象,得其环中”或许就是指的这种感觉了。
世平饮酒的状态,如赏洛阳的牡丹,要花开得全盛为最好。张家港有一种黄酒就叫花开富贵。酒香千年,跨越时间的遥远,似乎和张旭,李白、贺知章……那饮中八仙在醉卧垂帘,又驰骋于无垠的沧海月明中。世平喝酒绝不含糊,这是一种情绪的铺垫,因为,人归于酒、诗归于酒、艺术归于酒的热烈场面即将要出现。
盛唐气象,终究成了一个美好的回忆,我们追恋,但深知隔着千山万水,那只能托付给明月,做一个极美的梦,来回味书法的前世今生。梦中,个性顶破了理性的硬壳,而成为一匹饮尽秋风的骏马,一路超然腾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