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力写手选拔赛】神柏树(散文)
那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一山搭着一山,层层叠叠,不知道何处是个头。山腰往下是庄稼地,像梯田,一直延伸到山脚,盘旋在小小的村落之上,将零星的几户农家紧紧包裹,显得静谧,却又急促。覆盖在山上的土层很薄,陡峭的山崖上长满了柏树,或大或小,将整片山脉遮了个严实。不,也不是将山尽数遮盖去,间或,又能看见裸露的山体,青色的,覆上了青苔。
这是那座叫神柏树的山头。至于它的名字,全村人都能说个透彻,但起源于哪年已经无从考证。据说那年夏天,倾盆而下的暴雨将整个柏林浇了个透,洪水顺着山顶的沟渠哗哗地淌,老杨家靠沟渠的花生地被冲了小半,白生生的花生还没长饱满,上头含含糊糊的纹路还显得羞涩,却被山洪全部冲离了泥土,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孩子们乐了,待雨一住,沿山搜索,摘下两把还没长粒儿的花生,嬉笑着,还企图能从柏林里找到两只诸如野鸡类的猎物。数山顶上的孩子闹得最欢,欢呼声一浪一浪,从山顶直达山沟。
“呀,这地方神了!”
为首的孩子一声令下,只见得这座裸露的山头竟然在孩子们脚下腾起了灰,地上的泥土居然是干的,丝毫没有被雨淋过的痕迹。
“大家快来看啊,山上没下雨。”
只听得叫嚷声比之前的欢呼更响,老杨气得直跺脚。
“这些孩子都疯了,摘了花生还不算,尽说胡话。”
有赶路的人停下了脚步,驻足的人便多了起来。
“这无遮无挡的山头居然没淋雨,怕是有神仙显灵吧?”
“说啥啊,这地方叫柏林,没看见成片的柏树吗?要说显灵也是柏树显灵了!”
于是,“神柏树”的名字便叫了开来。当然,这只能是个名号,至于后来,每逢雨后,总有不死心的人想去看看,却见脚下的土地也是淋了个落汤鸡。看来,不管是神仙还是神柏树,总之沾上了“神”字,定是凡人难得一见的。
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伴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直到现在,神柏树都有禁忌:凡人是不会一个人在此地逗留的,就算种地,那也定是带上家眷。说是惶恐倒也谈不上,总之,敬畏还是有的。
“二娃子,又在晒太阳呢!”
躺在地上的男人瞅了眼地上那断了嘴儿的陶瓷茶壶,眼睛斜了斜,算了回应了来人。山腰上这家姓殷,说起二娃子,那可是神柏树这片的名人。就这么痴痴傻傻地在村里溜达,二十五年都要往上数了。他不骂人,不吵闹,偶尔也对和他打招呼的人笑笑。
二娃子那是犯了禁忌,关于神柏树的禁忌,村里人都这么说,二娃子犯了魔怔,中了邪。大概是二十五年前,入冬前夕,眼见地里的活也上了岸,二娃子扛上那杆打铁沙子的枪,就这么爬上了神柏树,然后在柏林里钻,打只野兔、拾窝野鸡蛋,便能让他开心几天。打野兔的可不止殷二娃,只要到了农闲时期,夜间的神柏树便传来零星的枪声,几乎每晚都有,一直响到年关。蔡家沟的人倒也听习惯了,用老人的话说,有人气总是好的。
如果从神柏树往下走,那就没有路了。只能拉着杂草、踩着树根,一点点的往下挪。倒是老远便能看见那些裸露的崖上有几个大洞,很规矩,长方形,还是竖着的。没人上去测量过,只是从对面山上看,如箩筐大小。看得仔细了,石头上还有小窝。好像有老人讲过,洞里还有人生活过的迹象。当然只是听说,至少村里没人承认自己去看过。就那崖,若是不小心摔下去,就算侥幸不死,怕也站不起来。于是,偶尔也有年轻人好奇,倒也没人真正往深处探索过,只是纷纷猜测而已。
也不是人人都敬畏神的,神柏树曾经也被人挖过,并且是在得名后。见过这件事的大有人在,但凡上点年纪,都能讲出个所以然来。那是在文革期间,鬼神之论是要被赶下台的。一声令下,壮汉们便开始在神柏树山上挖,围观的人啧啧心疼。村里的陶瓷摆件被归拢了,用箩筐挑上了山顶,为防“战利品”丢失,彻夜派人把守。终于,忙活了好几天,箩筐里的东西都倒进了大坑,再填了个严实。
谣言四处升腾,说是地主老黄在他们家的罐子里藏了金子,都被埋了去;又有人说,雍二爷当过国军,这肯定不敢把枪放在家里,估计也随着埋了去……当然,大家都是猜测,茶余饭后的,说来逗乐。众目睽睽之下,谁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要真有点东西,怕是早被人拿了去。
这些都是旧事,年代久远,或许,随便哪棵树、哪株草,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蔡家沟村还是平静的,一如那一株株挺立的柏树,在自己的轨迹上,津津有味地成长着。
二娃子疯的那一年让神柏树脚下的人们慌了,好似那心头上一夜之间长了草。怕你别不信,只一夜,便疯了。
“二娃子触犯了神灵,神柏树山上的神。”
村里的人都这么说,神乎其神。这事确实挺悬,二娃子父亲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前几年姐姐出嫁了,这半山腰本就孤落落的殷家就只剩下母子二人了。二娃子精灵,话多,随便见到哪位婶子大爷的都要问个好,尤其得长辈的喜欢。那年二娃子二十岁上下,每天活蹦乱跳地抓野兔,可就那一晚,姐姐生了孩子,母亲去送月子礼,第二天回来,便见二娃子蓬头垢面,好像陷入了深思。母亲哭了好久他才回过了神,看了看母亲,便没命地朝山上跑。老太太的喊声引来了村里人的关注,村民们纷纷拥着去看热闹。只见到二娃子立在神柏树的山顶,哭喊着,便直直倒在了地上,于是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回了家。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二娃子得了失心疯,叫老太太带他去市里看看。可二娃子又踢又咬,几个壮汉都拿他没有办法,便算了事。但是从那以后,二娃子就是村里人眼中的异类,一个不着调的傻子。
不知道从谁口里爆出来的那番话扰乱了蔡家沟的安宁。有人说,二娃子疯的那晚,几个年轻人进了他们家,为首的还是村里的谁谁谁。至于那谁谁谁,大家心里都有数,一个有名的混混。传得神了,说那几个人在他们家闹腾了半夜,要二娃子交出金菩萨。
“就他们家,还有金子?”看热闹的打着哈哈,像是在听书。
“你怎么就听见了金子,没听见菩萨啊?”
这像是说到了点子上,据那位“眼见为实”的人说,二娃子在神柏树捡到了一尊金菩萨,可还没在家放热乎,便被村里那谁谁谁知道了,领着人便去到了殷家蛮干。
“二娃子之所以疯,那肯定是被吓的,要不,也可能是打的。”金菩萨去了哪?反正蔡家沟没人见过。除了聊起疯子二娃的时候,大家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肯定是得罪了菩萨,你想啊,菩萨就该在庙里,受大家的香火,他偷偷摸摸地带回了家,菩萨肯定不高兴,就降罪了他。”
这是流传最广的版本。二娃子还是在村里,偶尔也上山抓野兔,但是再也没有见过那杆枪。
“嘿,小子,别往神柏树跑,金菩萨看得清清楚楚的,到时候降罪给你们。”说这话的是殷二娃,他时常在神柏树转悠,碰见个掏鸟窝的半大孩子,他总是拿话吓唬,而后还仰头大笑,直笑得神柏树山上的草木乱颤,听得山下田里插秧的人瘆得慌。
二娃子没娶上老婆,终日在田间地里晃悠,对着日出、对着柏树傻笑,就连崖上的山洞也不放过,时常的,对着山上骂。骂啥听不清,尤其是傍晚,直教人冒冷汗。
到最后,殷家只剩下二娃子了,连那嫁出去的姐姐,也好像怕沾了他的晦气,没再回过家。他倒也种地,只是还是一边种一边骂,间或又痴痴地笑。
“二娃子,快,天要黑了,干完回家。”总有那好事的多上几句嘴,督促着二娃子该播种了,该收割了,该翻地了。于是,二娃子总背上一篓粮食蔬菜,给东家送去一碗,给西家抱上一堆,再痴痴地笑着,骂骂咧咧地离开。
“二娃子,你的金菩萨呢?”村里人总在殷二娃路过的时候叫住他,如是这般取笑。
只见他小心地将那断了嘴儿的陶瓷茶壶放在地上,四周望望,神秘地往上提了提眉毛,朝神柏树努努嘴。
“嘘!别吵醒了菩萨!”
“哈哈!”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二娃的笑声,听得人发虚。
言听得二娃子好了是在前几年,约莫四十岁的时候,那是他也还是孤家寡人。如何判定他好了呢?当然,如同当年一样,没有一纸鉴定证书。只是依稀听见老人讲,村里能搬出去的都走了,就剩这一个壮劳力,他披星戴月的从这家田里干到那家地里,本来最闲的他,每到农忙时节,便成了吃百家饭的孩子,一家一家的忙活,干到哪家就在哪家吃碗粥。他还买了很多棉衣送到村里的敬老院,嘴里说着客套话的老人也都收下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穿上。村里人都窃笑,他是得罪过菩萨的人,谁敢穿他买的衣服啊,怕被染上疯病,就连村里的五保户都不穿。不过殷二娃不在乎,想来得失心疯的人不知道思索,只是捧着他那断了嘴儿的陶瓷茶壶对着神柏树出神,当然,还有傻笑。
蔡家沟突然热闹了,连当初穿开裆裤的人都带着孩子回来了。
“哟,二娃哥,还喝上茶了。”
每每这时,二娃子总是傻笑,捧着他那断了嘴儿的茶壶。
村里忙坏了,都在丈量着自家的田边地角,房前屋后、茅坑猪圈都在计量范围内。只有二娃子,成天捧着茶壶边走边乐。蔡家沟终于脱掉了土气的帽子,有了个新名字“飞来峡”。
原来,整个蔡家沟的人都要搬迁了。蔡家沟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政府准备在此屯上水,修成漂亮的人工湖。很快,这里就将变成旅游景区。蔡家沟的每个人都很高兴,仿佛过节一般,户口从祖祖辈辈的“农业”变成了“非农业”,有分来的大房子,每年还有许诺的丰厚的分红。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搬了个精光。如若条件允许,怕是连半个瓦片也没人愿意留下。
不知道花了多久才蓄满了水,家是不能回去了。殷二娃在神柏树上搭了个窝棚,捧着他那断嘴儿的茶壶,日夜守候着。眼里有欣喜,有落魄,真是说不清的复杂。
竣工典礼要开始了,神柏树算是制高点,为了不影响拍摄,殷二娃的窝棚被连夜拆了去。
崖是看不见了,洞口一个个淹了去,一声令下,放水的闸门被切断开了。
欢呼声伴随着掌声,紧接着,粗犷的嚎叫震惊了众人的耳膜。
“砰”地一声,断了嘴儿的茶壶被殷二娃摔了个粉碎。他弯腰拾起了什么,一眨眼,扔进了还浑浊着的湖泊里。
“啊!金菩萨——”
围观的人群惊呆了。再看殷二娃,他微笑着,对着身后的人群挥手。而后仰起头,张开双臂,一如金菩萨,一头扎进了水里。
溅起的水花惊呆了众人,只怕是,飞来峡也不能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