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不相见已整整两年了，敬爱的母亲，您在那边还好吗？您也一定和您的妈妈，我的外婆团聚了吧？
　　
　　 一
　　 记得母亲81岁那年端午节，我给家里打电话。
　　 “妈，孩子快中考了，要补课，不能回去看您。”母亲说：“我很好，你安心工作，照顾好孩子。”
　　 母亲还说：“树上结了很多……叫什么来着……哎！竟记不起名字了……”
　　 那年，母亲连一些常见事物的名称，也已记不清了。甚至有时和我说话，竟叫着姐姐的名字。为了帮助母亲恢复记忆，我故意问：“妈，树上结的是什么呀？”
　　 母亲想了半天，就是说不出这种水果的名字，只是一个劲地说：“真是老了，就是那个酸酸、甜甜、圆圆、黄黄的果子，咱家地里长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电话这头，我深切感受到，母亲正为记不住水果名字而懊悔不已。我提醒母亲：“是樱桃、杏，还是桃子、苹果？”
　　 可母亲还是无法做出选择，她便在电话那端，大声询问听力有些不好的父亲：“孩子他爸，树上这两天结的能吃的果子叫啥呀？”
　　 隐约听见父亲说：“麦子成熟时，能吃的是杏。”
　　 我在电话这头都能感受到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大声说：“看我糊涂的！是杏！满树都是，黄亮亮的，可惜你和孩子不能回来吃。”
　　 感受着母亲因记起了“杏”这一名称而获得的快乐，我已潸然泪下。只要母亲健康快乐，能够多陪伴我们，能否记清事物的名字，又有什么重要呢？
　　  
　　 二
　　 镜子让我们看到真实的自己，照镜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可就是这平平常常的事物，普普通通的事件，却也给年迈的母亲带来了许多困扰。
　　 衣柜上那面长长的穿衣镜，已在家中存放多年了。自从镜子的概念在母亲头脑中消失后，每次走到镜前，母亲都会十分忧伤。说镜中有个人在看自己，甚至疑心那个人就是她的妈妈——我那去世了近半个世纪的外婆。然后反复念叨着：“我妈在家里，我要送我妈回老家。”说着说着，就会伤心地哭起来。
　　 母亲九岁时，外公因病早逝，母亲与外婆相依为命。带外婆从江苏嫁到山东，又辗转到陕西，不但为外婆养老送终，而且在60岁时，费尽周折，将外婆遗骨带回老家，与外公合葬，了却了带外婆回归故里的心愿。孝顺的母亲，一生最牵挂，也最不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外婆——她的母亲。母亲的记忆停留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不能把外婆安葬故里的深深愧疚中。
　　 为了避免母亲再为此事伤心，于是父亲用挂历纸盖住了家中所有的镜子，母亲才渐渐地忘记了这件事。
　　 母亲85岁那年春节前，我领母亲去理发，母亲坐在镜前，突然又恐慌起来：“我妈又来找我了，过年了，我妈肯定没钱买衣服，没钱吃饭了。”我赶紧顺着母亲的意思说：“好，理完发，咱到家就给外婆送些纸钱。”母亲连忙赞同地点点头。当我把理发椅转到了背离镜子的方向时，母亲的情绪才稍微缓和了些。
　　 母亲再一次把镜中的自己，当作了她那离开了近半个世纪的妈妈。
　　 这个阶段的母亲，既会忘记一些事情，可也会牢记一些事情。母亲虽忘记了自己，却记住了自己的妈妈，误把镜中的自己当做了妈妈，念念不忘的是妈妈的冷暖温饱，还有要送妈妈回归故土的诚挚心愿，这一份孝心，这一份深爱，虽令我心酸，却更令我感动。
　　
　　 三
　　 有光，就会有影子。世界因为光影而多姿多彩。影子与我们相伴相随，让我们不再孤单。
　　 母亲床头靠背上的油漆刷得明光锃亮，在灯光照耀下，明晃晃的靠背，也像一面镜子。每当母亲上床时，看到自己的影子，恐惧又会袭来。常会不安地嘀咕着：“妈妈又来找我了！我要给我妈倒水喝……”于是就要下床去端热水壶。父亲连忙拿一件衣服，盖在床头靠背上。影子消失了，母亲也才安心睡下。
　　 母亲醒来起夜时，也会被灯光下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吓着。因此父亲睡得很惊醒，母亲稍有动静，就会醒来，陪母亲说话。母亲看看墙上的影子，再看看那时已被她称作“妈”的我的父亲，就安心了许多。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里，我每晚陪在母亲身旁，父亲才能睡会安稳觉。
　　 母亲在阳光下行走，看见自己的影子，也常会惊慌地喊着我的父亲：“快，我妈又来找我来了，快给我妈拿件衣服，做些吃的！”父亲连忙领母亲回屋，母亲的情绪才会安稳些。
　　 光下留影，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了，可我的母亲却因思亲而忧伤，让人心生爱怜与感叹。
　　 我们从知之甚少的婴孩，一天天长大变老。在这过程中，也给头脑里填充了无数被叫做知识的东西。可当我们年迈时，却又一点点将这些东西遗忘。在这过程中，我们既享受了获得的快乐，可有一天当我们的头脑中的这些东西悄然消失时，我们却也还要饱受失去的困扰。
　　 当我们的亲人，连事物的名称都已忘却，连镜子成像、光下留影这些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无法弄明白时，我们除了感叹岁月的无情，也还要理解他们呀！不是他们存心无事生非，自寻烦恼，而是他们的确不知道这些在我们常人看来很自然的事情，竟是如此地令人惊恐忧伤。他们就像幼小的孩子，依偎在我们身旁，需要我们这些清醒着的他们的亲人，悉心陪伴、呵护和照料。
　　 我们唯有以父母对少不更事的我们那般无私博大的爱，来陪伴这些需要我们付出宽容与耐心的我们的亲人们。
　　 在母亲您离去二周年的忌日里，这些往事又浮现在眼前。母亲啊，您放心吧，我们会如父亲当年悉心照顾您那样，照顾好您的老伴，那个被您称作“妈”的我的老父亲。母亲啊，您那时虽忘记了事物的名称，也不再懂得镜子成像，光下留影这些自然常理，可您对亲人的那份永不失忆的爱，却也已铭刻在女儿我的心中！
　　 母亲啊！女儿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