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程已经定了，飞机票也已经订了，再过三天老罗头真的就要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其实，早在一个礼拜前，为了回家这件事情，老罗头就已经坐卧不安了。他显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兴奋，他走路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他甚至在脚手架上一边干活一边哼起了五音不全的小调。下了班空闲的时候他会搓着手在工地的宿舍里走来走去，他的脸整天荡漾着掩不住的笑意，那一条条皱褶里爬满了开心的小蝌蚪，原本沉稳不多话的他逢人就告诉：“我要回家了。嘿嘿，要回家了呵。”私底下他一个人也在喋喋不休地念着“这下真的要回去了。”
　　 为了回家，他早早开始了忙乱，可说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无非就是几件换季的旧衣服，还有就是那两条盖了十年的目前已经被卷起的被褥。为此他把衣服叠了打包，打包了又生怕遗忘什么似的再打开，那两条被子也是。
　　 这几天，因为要回家，他感觉自己做工都有点心不在焉了。是啊，整整十年没有回家了，他想得慌啊！想得睡梦里的眼泪都会湿了枕头。他的心早已经越过千山万水，飞到了几万里之外的那个家。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十年里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家，想啊想，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勾勒着老妻的面孔，想象中，老妻穿着那件他出来前一个月买给她的碎花春秋衫，正忙碌着拾掇家事，她的头发灰白得像极了河边的芦花，哦，不，是像极了风中的花手帕。记得他出来的那年，刚刚五十出头的她腰就有点佝偻了，为此他还曾经不止一次笑话过老妻“你整天弯着腰想捡金戒指呀？”而每次说，老妻都会白他一眼再骂一句“老没正经。”那时老妻的走路好像也不如年轻时候利索了，头和身子总是前倾着，一双脚却老是跟不上趟。岁月不饶人呢，老妻是老了。他记得走的那一年，老妻的眼睛也已经老光了，穿个针线总要戴着个眼镜抖索上老半天。他想，这如今又过去了十年，这眼神儿肯定更差了，想到眼神儿，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个奇怪的想法——那老太婆，会不会当他站在面前的时候认不出？随即，他“噗嗤”一声笑了，笑过，他低声骂自己：“大天白日的胡思乱想，这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还有认不出的理由？”随后他又做梦般的想起老妻那双已经老茧重重的手，想起那双曾经波光粼粼的丹凤眼，想起那曾经如柳枝般轻盈的身子，还有那曾经如桃花般鲜嫩的笑脸。想着想着，他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他思忖，老妻看到他一定会笑得很开心，不是有人说，这老伴老伴就是相亲相爱的宝么。嗯。是这样呐。搞不好老妻还会像年轻时候一样拉着他的手不好意思地说一句：“老东西，你还记得回家呀？”
　　 他怎么会不记得回家呢？他在心里对老妻说：老太婆呀，其实我巴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每天听着你喊老头子一直不分开呢。可是不分开，我们老了就难咯。难不成到时候还真的向孩子们讨吃讨喝呀？要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哦。
　　 除了想老婆，老罗头也想孩子们，更想孩子们的孩子。他清楚地记得走的那一年，大孙子十一岁，外孙九岁，而小儿子家的丫头才三岁，他板着指头算了又算，如今的大孙子该是个大小伙子了，要是运气好的话谈上对象了也说不准呢。而外孙肯定也上了大学，小孙女呢也该十三岁了，他在脑子里好多次勾勒过这几个小家伙的模样，从皮肤到身高再到胖瘦。当然，孩子们的大体情况他还是通过与儿子的电话知道一点的，只是，除了电话里的空描，他也实在想不出实在的样子了。
　　 除了想人，老罗头也想家里的那些热热闹闹的鸡鸭猪羊，他知道，不在家的十年里，老妻肯定还会一茬接一茬地养那些个畜生，用老妻的话说，畜生多了家里才有气息，热闹呢。他记得家门前还有一棵同样苍老的桂花树。他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桂花开的时节，想起那浓得叫人想一头撞进去不回头的香味，他的眼睛对着阳光眯成了缝，随后，他的唇边露出了迷醉的笑容。
　　 哦！家的味道真好啊！
　　
　　 二
　　 为了回家，老罗头除了做准备工作外已经失眠了好几夜。辗转反侧中，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座破旧老屋的影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回家一定得把破旧的老屋翻新重建，他心里说，眼看着他和老妻都老了，现在钱也有了，时间也有了，这以后也该有个像模像样的日子了。他寻思，凭着这么几年他陆陆续续寄回家的钱，合起来也有四十来万了。他盘算着，回家后歇上几天就动手，先买材料，然后请上几个人。当然，瓦工自己算上一个，这能省钱的地方还是要省着点。这样不消十天半月修栋简单结实的三间房，再买上一个冰箱，装个热水器和抽水马桶什么的，还有，那个厨房也好好装修一下，贴上瓷砖，做个大理石的灶台面。这样应该费不了多少钱。当然，对于楼房他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但旋即想到他和老妻以后的生活，想到老妻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决定还是细水长流才稳妥。
　　 再次想到老妻，他的心里充满了难受和歉疚，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可他自从十年前告别老妻出来，一晃这么久过去了，除了一开始出来的一两年里与老妻通过少得可怜的几次电话外，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老妻的声音。当然不打老妻电话的原因有好几个，最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老妻不让他打，她心疼钱，她说：“那个山高路远的，又在国外，一个电话得打去多少钱呢。”加上老妻年轻时候生过中耳炎耳朵听力不好，他们的老屋里又没有安装程控电话，每次打到邻居家又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而且每次电话里老妻还不停地“啊？啊”的啊得他心疼，老妻自己更心疼。以至于每次打电话，老妻都会对着电话说：“老头子呀，以后电话少打，贵。你赚钱苦呐，不要为记挂我费钱。”
　　 记得最后一次与老妻打电话，老妻在电话里对他喊了：“老头子，你在外面不要太累。我好着呢。以后电话就打给狗旺得了。反正，狗旺再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也省得电话里听不清楚又费钱。还要麻烦人家喊。”
　　 根据老妻的意思，打那以后，他的电话是真的打给了狗旺，当然，因为想老妻想得厉害了，他有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在电话里念叨“她怎么就不愿意和我说说话呢。就是啊两声也行啊。”而每次，狗旺都会告诉他，家里一切都是好好的，让他不用记挂。
　　
　　 三
　　 狗旺是他和老妻生的大儿子，说起这狗旺的名字还有故事呢。在狗旺的前面，他和老婆原是一连生过三个带把的小子，谁知道天不遂愿，那三个小子都在满月不久就相继夭亡了，等到狗旺出生，便有村里见多识广的老者提醒他和老婆：“孩子得取个贱名，贱了才好养。”之后，他和老婆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便为新生的儿子取了狗旺的贱名。
　　 当然，狗是听起来贱了点，可两口子还是在后面加了个旺字，这旺么，顾名思义，当然是希望他老罗家的香火以后会一步步兴旺起来。
　　 说起来还真是邪门了，自从儿子取了个贱名后，这小子还真的如风如水的“啪啪刷刷”地长起来了。非但如此，在狗旺出生后的第三年，第五年，他和老婆又相继有了来娣和源生两个孩子。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看起来就如同两片绿叶围了一朵花，对于老罗头两口子来说，真是称心如意的美事啊。为了这样的称心如意，两口子是睡里梦里都是笑。记得他就曾经不止一次地对老婆说过：“我和你有了这两个儿子一朵花，就是做死累死也心甘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儿有女虽然是美事，但生活的压力也是水涨船高的。那几年里，生活还远不如现在富足，作为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以扒拉着土疙瘩为生的他和老婆来说，上有老爹老娘要养，下有这三个虎生生等着吃饭的孩子，养这么大个家，还真是不容易呢。那时候别说吃米了，就填饱肚子都是难事了。记得有一次，他带着丫头去走亲戚，吃中饭的时候，十一岁的丫头一口气就吃掉了人家两大碗白米饭外加七个圆子，为此，亲戚还笑着说了句：“表哥呀，你看看孩子这饿的样子，感情你家里平时不给孩子吃饱呀？”那一刻，他的脸尴尬得就差没往地缝里钻了。还有一次，他记得就为了省下一碗饭给已经上学的狗旺吃，大清早的他饿着肚子去了挑河的工地，结果竟然晕倒在河堤坝上……。
　　 后来，农村里也慢慢有了活路，农闲的时候他凭着力气可以跟着打工的队伍出去找一点活钱了，他们家的日子也因此好过多了，起码饭能够管饱管够了，孩子的学费什么的不担心了。不过虽然如此，他和老婆还是遵循着省吃俭用的原则。用老婆的话说，两个小子就得准备两套房子，没有房子以后哪里娶媳妇？丫头虽说以后是人家的人，但出嫁的被褥铺盖一整套也是断断少不得的。
　　 他和老婆就这样熬啊挺的，最终，硬是靠着多少年的精打细算积蓄才垒起了儿子的婚房，备好了丫头的嫁衣和新被褥。
　　 转眼狗旺终于娶了妻、生了子，来娣也终于嫁了人、有了孩子，就在他五十五岁的那一年春天，最小的源生也办完了喜事。这一下，他和老婆的心事似乎都圆满解决了。
　　 记得源生新婚的那一夜，在送走了所有贺喜的亲戚乡邻后他和老婆躺在老屋的床上久久的难以入睡。那一夜，老婆对他说：“老头子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源生也结婚了，这下我们俩的任务总算彻底完成了。”
　　 “你呀，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哦。你以为孩子们成家了我和你就真的完事了？”
　　 “你说，还要怎的？不是有老话说养儿防老么。眼看着你我以后就一年年老了，这以后老了过日子靠儿女们是天经地义的呀。”
　　 “老太婆呀。说句心里话，这还真的不是我想的。人都说自有自方便。这几天我在寻思，眼下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我和你呢，之前都是为这三个孩子累死累活的，他们以后也得为孝敬一下我们。目下孩子们不需要我们再像从前那样呕心沥血拼死拼命地赚钱了，那就趁着我现在还能折腾，再出去捣鼓捣鼓，用力气换几个钱，等到差不多了，我和你就把这老得掉牙的房子翻一翻，你看中不？”
　　 “说到房子倒是要得。如今你看两个儿子家的房子都亮亮堂堂的了，我们也算对得起他们了。我呀，没有别的梦，就翻造个三大间高高大大宽宽敞敞的房子，也不用楼房。年纪大了也接地气。”
　　 “这个你不用愁。你等着，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我一定给你造上三间气派的大房子，然后，我和你过一过舒心的日子。”
　　 为了房子的梦想，也为了他和老妻的未来，小儿子源生婚事办完的第三天，老罗头就去了建筑工地。这么多年来老罗头虽说做的是泥瓦工，可他这个人实在，有时遇到工地上小工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也拌砂浆、搬砖、推车，甚至清理建筑垃圾。
　　 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三年后的一天，建筑工地的何老总找到了他说：“老罗，这三年来，我看到你是一个舍得出力气的实在人，虽然你的年纪大了点，我还是决定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眼下我手头有个地方需要人去干活。路是远了点，但钱比这里要多出差不多一倍，做得好的话每月四千块不在话下。”
　　 一听有每月四千块的收入，老罗头当时的心就被撩拨起来了，他忙不迭地回答：“何总，我去。肯定去呀。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哪有不去的道理。”
　　 “老罗你暂时不用急着应承，那个地方很远，而且很苦，是非洲的一个叫塞内加尔的地方！那地方别说你，就工地上那些年轻人也没有去过，我恐怕你听都没有听说过。老实说，以你今年五十八岁的年纪我原本不想对你说的，更是不想让你去的。再说你的身体到底吃得消吃不消也是个问题，你得好好想清楚了。这事不急，你可以回去和老婆孩子们商议商议再行定夺。”
　　 “老总，说到身体你大可以放心，你看，硬朗着呢。这样，我回去和他们招呼一下，明后天我就给你答复，其实依我的意思现在就可以肯定下来的。用不着费周折。”老罗头说完还伸出了手臂比试了一下，意思，老总你看，强健着呢。
　　 见此，何老总笑了笑又说：“老罗，你还是回去说一下稳妥。说不定孩子们心疼你，舍不得你去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四
　　 那天回去与孩子们的商议没有费什么事儿。大儿子狗旺和小儿子源生的意见比较一致，他们说“爸爸，这出国是天大的好事。这同样干活，肯定得往钱多的地方奔，这是用不着多想的。爸爸，你明天就答应了老板，也省得夜长梦多有人顶了你的名额。”
　　 那天女儿来娣的意思好像要委婉一点，大致意思只要身体吃得消这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要是身体吃不消的话那就不去，反正现在这儿周边造房子的也不少。
　　 在得到了儿女们的首肯后老罗头最后回到老屋对老妻说出了想出国打工的想法。谁知道他这里刚刚说了个开头，老妻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个不停，老妻说：“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大年龄了，还行船高车的走远路。那个出国你以为是好事呀？这人生地不熟的又是荒漠野地的地方，且不说人家说的话都听不懂，再要是遇到个灾灾坎坎的身体病了痛了可怎么好？”
　　 “又不是去我一个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会相互照应着的，你怕的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