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冬时节，小山沟里的绿色，还迟迟不愿褪去。零散的不知名红叶，大片大片金灿灿的野菊花，尤其是那几乎落光了叶子，却枝头挂满红灯笼的柿子树，使得整个僻静的小山沟，即使在冬日里，也生机无限。
　　 父亲母亲的坟墓挨在一起，相依相伴，坟头上旧花圈的枯枝，夹杂着绿草。简单的整理了一下墓地，在父亲的坟头插好高大的花圈，坟前摆好水果和食品，亲人们男女分开就地而跪。哥哥们点燃纸钱的那一瞬间，姐姐们掩面而泣，哭着呼唤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我端端正正的跪着，没有一滴眼泪，没有像姐姐们一样哭着呼唤着父亲。纸钱的灰烬在红红的火焰上空翻飞，我压在心底的难过，也随着它们在沟沟畔畔起伏不定。
　　 这个小山沟是父亲的家，却不是我的家。我不知道，我的呱呱坠地，带给父亲的是喜悦还是忧愁。总之，他以疼爱的理由，把我从这个贫穷的小山沟送走，把我的生命托付于别人，从此我的名字与他毫无瓜葛。这个地方，孕育了我的生命，却只接纳了我的第一声啼哭，从此和我形同陌路。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踏进了这个小山沟，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也可能是第二次吧，我不知道我睁开眼睛时，他是否走过我短浅的视线。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花白的头发，满脸的苍老。这个老头是我的父亲？我难以置信眼前的事实。我感觉他更像我的爷爷！我很勉强的小声应付了一声“爸爸”。他却高声清晰的应了一声“哎——”，那声音里的高兴溢满了他的小院落。置身于我生命的诞生地，一种沉沉的陌生感，让我浑身的每一个器官不舒服，别扭又难堪。
　　 此后的岁月里，没有“邀请”，我不会涉足那个小山沟。每次走到坡底，都能远远的看见父亲的身影，他总是或站或坐在门口。只要看见我的影子，他就远远的迎过来接我。我和他之间除了打招呼，几乎没有语言交流。他的不苟言笑里有一种亲切，不紧不慢的语气里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吩咐哥哥买东买西，叮嘱母亲和姐姐多做几个我爱吃的菜。每次我离开时，总是让母亲悄悄给我手里塞一些钱，我的拒绝推诿，让母亲落泪难堪，一旁的他有点着急，甚至不安。虽然我不能彻底原谅他们，冥冥之中的亲情，也让我不忍伤他们的心。我明白，那些钱是他从拮据的生活里硬拿出来的，渗着无法言说的疼爱和愧疚。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母亲去世。只是在我做了母亲以后，那些钱总是塞在了女儿的口袋里。
　　 父亲的正直、谨慎，是小山沟里每一个人公认的，所以多年来一直担任着信贷员的职务。在他们那个乡里，他是年龄最大获得模范荣誉最多的信贷员。那年冬天，他带着三千块钱去乡里的信用社交账，到了街口，才知道那天是集会的日子。平时他总要避开集会的日子，他怕人多出差错。有点忐忑的父亲，小心谨慎的穿过人群，走进信用社大门他松了一口气。到了办公室门口，他缓了缓神，习惯的摸了一下装钱的口袋，他踉跄着差点摔倒。口袋里空了！
　　 瞬间的眩晕让父亲头脑一片空白，他扶着墙镇静了片刻，发现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便强制着自己离开了信用社。父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个人坐在土窑的炕上放声大哭。三天三夜，父亲合衣安静的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任凭母亲和儿女们劝说安慰，他不开口说一个字。第四天一大早，父亲让母亲给他做饭，下了炕洗脸，让二哥给他刮了胡子。吃完饭，带上自己的老花镜，取出所有的账本，坐在大方桌前，开始认真仔细的整理。之后，他让二哥用摩托带着他，到信用社交了帐，以年纪大身体状况不好辞了信贷员的职务。那年，父亲七十六岁。
　　 祸不单行，也是那个冬天，我得了一场危急生命的大病，住进了县城的中心医院。父亲得知后，立刻让二哥陪着他来看我。走进病房坐在我的床边，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看着病怏怏的我，老泪纵横。一直耿耿于怀的我，在那一刻似乎有所释怀了。年愈八十的父亲默默的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拉起女婿的手，把钱握在了女婿的手中，重复的叮咛把他的小女儿照顾好。而我是在几个月以后，才从姐姐的言谈中知道了父亲所经历的灾难。那一刻，我恍若感受到了父爱如山的温暖。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身体日况欲下。因为交通不方便，姐姐想把父亲接到自己家中照顾，也有利于就医看病。父亲始终没有答应，他要给儿子看家。就在他去世的那个夏天，坐在自家门口的老槐树下，他总是念叨，好几年都没有到过我的家了，也不知道是新盖的房是啥模样。姐姐去看他时，父亲竟然主动要求坐着姐夫的车，到我家里转转。他让姐姐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路过县城时理了个发。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拄着拐杖，在姐姐的搀扶下走进了我的家。
　　 一进门，他就房前屋后的看了一遍，不停的说好。那一天，在我强制性的挽留下，他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要回自己的家。事后，他总说他了了一桩大心愿。
　　 两年前，在父亲的灵堂前，哥哥姐姐们哭得伤心欲绝，我没有哭一声，孤独无奈控制着我，让我欲哭无泪。在父亲下葬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泪流成行。
　　 两年后的今天，跪在父亲的墓地，释怀的我依然没有哭没有呼唤。心底的怀念如那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在这小山沟里静静的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