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寂寥无声(小说)
哑巴?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哑巴阿公的一些点滴往事。
突兀之间,我又深觉有些往事回想不得,还是尝试着把手语变成艺术的成分,或许更好。
兴许,那天之前,父亲有伤感的悲情,于是乎便是在吊唁自己的耻辱。他回到家耍酒疯,只是为了要挟自己,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而已。仅在我入学之前,还记得老先生一家其乐融融的暖馨之情,倏然间也是说变卦就变卦。我清晰地听到隔墙有玻璃被磕碎的怪诞之声,破落、嗔怒,包括奔涌出来的所有怨念,全然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伤感情绪的一种悲叹。老先生说自己的三叔回来了,但不是个时候。有时候,那些没有说话余地的残疾,偏偏是无声的泪点,哑巴阿公终于是个多余的人。据说,是老先生的妻子看不起这个一脸邋遢、毫无身份却还寄居在家中吃白饭的所谓“三叔”,要撵走,自然是让他自己搬离出去。便是这样,才有了愤怒地争执和暴烈地殴打。
这是当时父亲在言语清醒之后告诉我的,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也是五味杂陈。我的内心有一种被偷走的、即将宣泄掉的感情,或许是悲伤的,或许是抑郁的,大抵只是为了掩盖一种命运乖蹇的快乐罢了。快乐并不是经常存在的奢侈,俊凡的人在农科大,但心似乎不在这里。他没告诉我他的快乐的心情去了哪里?便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告诉过我。
手语课是简简单单地草率,老师说我天资聪慧,一学就会。其实不过是为了早点下课而应允的托词,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几个手语的动作,即便暂时记得,也马上就会忘记。但是,学过了一点,总有一丝一扣对情怀的祭缅之情,有了它,兴许就足够。
那天在食堂里,我点了一碗鸡蛋汤。很咸,像是海水放多了的味道。不知为什么,有段时间会思念起在青岛的日子。那段时间,父亲也常给我煮鸡蛋、炒鸡蛋、蛋汤、蒸蛋……当然还有海洋里丰富多彩的世界。我对食物并不是过敏,好吃就是单纯。想象一些幸福的片段,之于学校里形单形只的自己,在某个没有艺术氛围的角落,暗自地生出悲落、寂寥的沉默情绪。
父亲曾带我去青岛的海洋博物馆观瞻白鲸和刺豚,以及各种样子的海龟和海鱼……它们是各自色彩的动物,水是他们唯一的快乐,包括海藻和海星,贪吃水分子的灵魂。期间,父亲帮我数了数海星的数量,包括触须。父亲数数的时候很安静,只有手指在动,像是在读懂着、或者诠释着手语之间唯一的理想。停止的间刻,父亲说有十八个海星,六十七个触角,一百六十五根触须……父亲数地对不对暂且不论,唯一的结论让我得出来,便是他太过无聊。不过呢,我唯一的开心也在于无聊。在青岛的很长一段闲暇日子里,我至少还有快乐,父亲也不亵玩着自己的艺术。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包括,和朋友俊凡那些模模糊糊的感情。
直到有一天,我去商店里买一件吊带裙子,才看见俊凡在同一家商店里买衬衫。我走上去,有些忐忑,其实想说“真不巧啊”。但是,心里想着,和现实脱口而出的不是一回事。所以,我离他的距离有点远,隔了一个人的肩臂,当然,只剩下背影都看不见了。可能,我希望他能看到我;也可能,我这寒冷的心,正酝酿着另一种情绪,并不希望自己在隐匿自己。包括不安分的灵魂,在人间担悸。
“好巧,阿凝。”没想到是俊凡先喊住了我,我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
“好巧……”我话没说完。
本来以为他之前的过分,是因为他内心过多的情感纠葛和家庭变故导致的。他这样跟我打招呼,想必已经从几个月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是啊,距离开学已经过去了4个月的时间,4个月的时间,年代已经从1999变成了2000,便是距离也是两个世纪的距离。嫌隙总会过去,即使很近,记忆也会拉得很远。
“俊凡,前段时间,你去了哪里了?”我问,出了商店,和俊凡一起走在校园的小街上。周边有琳琅的化妆品,还有零食包、奇异花卉……可是对它们都没有流露出兴致。
“我出家了。”他的语气很淡。
“出家?”我几乎惊愕?然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是我的内心,出走了,正如我贱卖掉了自己的灵魂,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俊凡说话,有一些玄乎。
“那就不是出家。这……还是一种修辞,那样可不好。”我用手抚慰了一下胸腹,长舒一口气,“内心归于田园诗歌吗?还是对艺术有所追求?”
“是家庭遭受了变故。”他说。
“不……不,俊凡。想必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些的,家庭的生活,对自己有些不堪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真的,那样会失望,会孤独。”
“是吗?”
我支支吾吾,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我带着俊凡走进了一家咖啡厅,有安静而密致的音乐声,像是钢琴曲《阳光海岸》。传递出来,绕进耳膜里面,是一种惬意、舒缓的情绪。我觉得这样,会让自己不那么局促一些,也可算是让俊凡不那么尴尬。其实,俊凡想说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在闹离婚的事情,凄楚和悲观,始终夹杂在他羸弱的心坎。我顿了顿,本想安慰他几句,但随着几声高潮迭涌、打断宁静的音乐声片段奏起,我又适时地沉默了。
“阿凝,你先前告诉我,我有一个亲戚?”俊凡停住片刻,用舀咖啡的勺子轻轻地搅拌透明的水。
“是……是吧。”我说。
“是我父亲的三叔?”
我不说话,因为被俊凡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心里也没有个底。
“其实吧,我到家就知道。这个老人不是我父亲的三叔,他是一个哑掉了的乞丐,我曾在地铁广场看到过他拉二胡的身影……阿凝,父亲收留了他,是因为看他可怜,有着一颗慈悲的心。但是,这不是唯一寄居在我家的理由。”俊凡停顿了一下,“母亲要赶走这个老人,是因为觉得老乞丐太不自食其力。我认同母亲的理由,却违逆了父亲的意志。”
“这,难道就是尔父尔母吵架的缘由。为了这件事……要走离婚途径?”我说话,有些紧促,带着一点凄惶的悲凉。
心想,这是令人伤感的事,无从再问过多。
“阿凝,其实怎么说呢?”俊凡的言语吞吐,“我不想再为这件事劳烦过多,家庭的变故,让我遇着太多的不堪回忆。我想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闹得。”
“可是,他不是一直在照顾你父亲吗?即使,他不再是你父亲的所谓的‘三叔’。”
“那又怎么样,一切都是悲伤的。也许,我该学学那些出家了的诗人,心灵归于平静的田园里,所以才说逃避才是美好的意识。”
“逃避可算不得什么。”
“逃避的时候,你不也常幽唱自己吗?比如,那些音乐,那些书籍,那些文字里本身就黯然凄怆的情感……阿凝,你觉得写作的本意在什么?那些作者也许本就是颓废不堪的,在诉说一具闲置在外的生命而已。”
“生命在那些光里头,别想着那些颓废的诗人,想着普希金,那些积极向上的声音。或许他们也曾寂寥过,但寂寥过后,就是盛开的今生。”
……
当日,是我唯一和俊凡聊得很多的时间的一次。相聚在一起,发现久别的生疏感已然褪去。俊凡说哑巴阿公是个在地铁行乞的流浪汉,这点他一说,我还是相信的。即是如此,本就有着各自的生存本钱,何故叨扰彼此。老先生把哑巴阿公寄留在山庄里面,我晓得他是付了工钱于其,让生活有了一点安逸的初衷。老先生是个好心人,俊凡的母亲也是一个好人,便是父亲可算是一个不那么热心的好人。总是各自存在的好人,相互触碰在一起,矛盾也会存在。父亲当晚喝酒,他说是去劝架,结果也把自己给劝进去了,成了一个藏掖了是非圈地的帮凶、掮客。父亲直说自己好冤的窘境,便是朋友之谊也算走到了尽头。
后来,我给在宁波的父亲打去电话,问老叔现在怎么样。父亲说,一切安好。这一切安好是什么意思,我似乎又听不出来。
晚上,绵柔的风吹着农科大宿舍楼里困顿的心。我马上就睡着了。夜,很深沉,沉得不见底,我坠落到一个深渊里面,看不见头和尾,只有有年代可考的废墟和瓦砾,在某个农舍的地方安静地伫立着。像静静的东海,悉数变成了石头和草地,包括时光碎片,揉碎了捏成沙土,说是眼泪被风干了当,全然是寂寥无声。东海是什么样子,包络着陆地,和里海不一样,里海被陆地包围着。正所谓一半是海洋,一半是湖泊;一半是脊背,一般是影子;一般是旅行,一半是归期……我在梦里的时代,其实梦已经被坍弛了。
五、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我听到了歌声,从迷蒙的思绪中扩散。是一个农舍,在宁波的某个山庄。我仿佛是看到了,那个哑掉了的老人,和一个乞丐,圪蹴在石凳上,幽幽地拉起二胡。他们俩在拉奏一首《喀秋莎》,彼此不说话,毕竟,他们不可能说话。
两人都是哑巴。虽有些脏兮兮,但没有恶臭的味道。
音乐不曾寥落,是明快的,有声音在徜徉。哑巴阿公手里拨弄着两根弦,铮而亮,明而快的音色,在指间,犹如一指手语,挓挲、弥漫,关于思想里种种可能的灵动,都在舒缓。我突然想到一件在信鸽上冥迷的事件,关于那封写着“我有一把二胡/却没有远方”的诗章,大抵已经有了答案。
“阿公,是你吗?”我走过去,告诉他一声。但突兀地想到,我其实可以用手语表达的。
可是,我的手语并不足以让阿公有所理解。或许,他有习惯于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种表达方式。手语只是外在的,并不是每个人都适用。
阿公停下手中的二胡,只有身边的乞丐在继续弹拨心弦。他们的二胡的音色比较粗糙,看不出有任何过人之处,可以为之一听。兴许是没有伴奏的缘故,让本来就寡淡的音乐更加寡淡如水。我走过去的时候,本来是想扔几个小钱,但局促间,还是摆手放弃。遂此,拿出一张写有诗歌的草稿纸,上面还是那句话,那句带着灵魂的声音,顺带着递给一个哑掉了的老人。
我深信那就是哑巴阿公的本来的样子,也有着对艺术的热忱和期盼。一把二胡,说是他的生命;一把锄头,也是他的食粮。
“是我。”(阿公拿出一张废纸,把这两个字写在上面)
“你能认字,阿公。”我有些欣喜,但掩藏在内心,没有表现出来。
“认得一些。”(写在纸上)
“是因为偏爱这些灵魂深处的音乐吗?才有了文字。阿公,你可曾喜欢过那个年代的《喀秋莎》?”我问。
“在此,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一个故事。”(哑巴阿公深沉的,带着一丝无奈地凄怆,在触动着一根糜烂的笔头)……
故事是这样的。
阿公在1950年参加了抗美援朝的战争,那年他18岁,正值青春的年纪,在离别家乡的爱情里,舍掉了第一次的甜蜜。阿公本来识字,但日久的伤病和内心的困难,让他很少继续执笔写一些东西。在战争年代,他仿佛缺失了所有,包括亲情、爱情、友情,罹难的付诸于炮火和烽烟的心情,在慢慢腐烂。后来,阿公就没有再写字,是因为一场炮火中残存苟且的逃生,让他受到了失声的惩罚,无法发出声音,是十分痛苦的。好在,还能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可算是幸运。
他说,他不该当一个逃兵。阿公的世界里,曾是光明磊落而没有失却困惑的青春。只是变得残疾之后,再次重创的生活,让其没有了信心。父母离异、死亡,没有妻子,只剩下鳏寡孤独的后半生,在聊慰自己。当拾蹠起一把残旧的二胡的年光,有萌发对艺术的认识、重新回首,过客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客,不再会回到身边。阿公写到,每每听着微弱的《喀秋莎》的音乐的时候,就感觉到一种被救赎的光明,在召唤着自己。亲切、优雅,而且从容的,带着忏悔的春天,把疾疢和苦难一并抚慰了去。
我想说,阿公有着悲情的过去。即使作为逃兵,也纵然受到了被吞碳烧毁音带的惩罚。他没有妻子,因为破落的战争失去了一份爱情,令他抱憾终身。他也曾流泪过,在一张纸上写着的,大多是不曾宣泄过的被遗忘的过去。今天他告诉我,无非是想开口,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声音。
“拉二胡,一半是为了生活。”(他笑了笑,继续铺开纸,用一笔干净而规制的文字写出来)
“另一半呢?”我打着手语,说道。
“另一半也是生活,没有艺术。”(他写着,写着就没有油墨了。笔头断掉,彻底宣告他的语言到此结束)
我本来还想说许多话。比如说,阿公怎样和老先生在车站相识,又怎样被雇佣到宁波的山庄里做了一个钟点工。一个钟点工,却为何又成了屋主人的“三叔”。刚开始疑惑,之后也疑惑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畔,只是不去想吧,就没有烦恼。那段时间,阿公也开始种田,就是我看到时候的样子。当然,他是否被住在山庄的俊凡母亲撵出去,我就不得而知。现今见到他,只有二胡和一支笔。破损的笔。
阿公继续拧着泛着油墨的笔芯,反复摩挲,想挤出一点可以聊慰的文字出来,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希望。就在这个瞬间,我意识里残损的梦境就这样狰狞。醒了,是原来的宿舍,原来的书籍,原来的那本《米佳的爱情》,却没有手风琴。
问好,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