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悠着晚风，拖走最后一抹霞光。乌蒙山双落箐，一个戴着花格子顶帕的妇女，身背篾箩，哼着小调，沿蜿蜒山路进入密林。
　　 顶帕包不住满头的银霜，她皮肤黝黑，一身灰色衣裳，脚穿绣花布鞋。她走路很轻，像踩着风，那双眼睛射出鹰般的锋芒，像要把满山的情形收到眼里一样。
　　 她叫山翠，嫁给当守林员的丈夫，注定了跟山林陪伴的一生。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刚满七岁。丈夫追一个偷树贼，高声呼喊着，从这山追到那山，就在追上的那一刹那，丧心病狂的偷树贼竟回头就是一斧。丈夫忍住剧痛，揪住偷树贼不放。偷树贼被绳之以法，丈夫却永远失去了一只胳膊。山翠没有犹豫，把孩子放在母亲那儿读书，她也上山，陪丈夫守护山林。三十多年来，不管刮风下雨，风雪冰霜，夫妻俩始终以山为家，从未离开。现在，他们有了两个孙子，夫妻俩喜上眉梢，仿佛孙子就是小守林员。
　　 今天是八月十五，山翠下山去买几个饼子。哎呀，还买了点猪肉啊，豆腐啊，还有水果啊，一瓶白酒啊，还有给丈夫下酒的花生。那些白菜、青蒜、大葱、韭菜不用买，在他们居住的土木屋周围，种了很多，鲜嫩，甜生生的。今天还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丈夫的生日，所以，她还买了一个蛋糕。要像往年一样，给丈夫哼生日歌。他最爱听她哼生日歌，他说，在唱歌时，她脸上有两个酒窝，一闪一闪的，美极了，就像双落箐最高峰上的两个仙人洞。
　　 儿子儿媳都说，八月十五，全家团圆，就下山来，与两个孙子过个节，节后再上山。前几天，村民小组长也专门上门说，过节这天就不要再去守山。山翠有些动心，与丈夫商量。丈夫眉毛一挑，说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些成心偷树的人，没有节日，甚至故意选在逢年过节来偷树，我不能在白发苍苍时不保晚节，让偷树贼得逞，那我如何对得起国家发给我的守林员工资，如何对得起我那两个孙子，那给他们树立的是坏模样。山翠一听，也来了精神，老倌，我服你，好，咱们就在山上过节。丈夫笑了，脸叠成山林沟壑，要有多美就有多美。
　　 山翠走着，看着，听着，眯笑着。晚色中的松树，越发调皮，搭着风，摇摆，发出阵阵松涛声，像士兵列队歌唱样的。一簇簇山花，绽放得妙曼，如马头上的彩缨。尤其是那三角梅，红艳艳。她边走边想，想到有趣处，竟独自笑出声来。丈夫就是一个固执的人，固执得像头牛，让她觉得不通人性，让她生气。最让她生气的是儿子结婚那天，全家忙得团团转。当儿子儿媳要跪拜父母时，竟然找不着他。原来，他担心有人在那天上山偷树，早就不声不响跑上山。为此，她与他大吵了一架，反倒是儿媳挺会理解人，不断劝她，说爹爹是好心，没有错，万一真的被人在那天偷走了树，做儿媳的也不得安宁。丈夫得理不饶人，说，你看看，岁数白大了，还不如咱们的新媳妇懂道理。其实，山翠心里可甜呢，她是怕儿媳多心，既然儿媳有这个认识，她心就安稳了。
　　 山翠擦擦汗，加紧步伐，两只脚迈得比兔子还快。天已经黑了下来，满山的树梢早已挂满萤火虫，一轮明月悬在天空。嘿，静悄悄的山林间，朦胧中产生出一份简洁明快的感觉，一眼望去，竟分得出树林间的层次。记得一个也是这么月圆的晚上，丈夫拥着她，问，你嫁给我，后悔不？山翠笑了，脸像月亮一样，圆咕隆的，喊了声老疯子。丈夫开心答道，哎！然后喊道，老疯婆。山翠钻进丈夫怀里，说，老疯婆来了。
　　 突然，隐隐传来嘭嘭的声响。山翠暗叫不好，好生佩服丈夫的料事如神。声音就在前面的山谷中。山翠来不及去喊丈夫了，她颠着脚，猫着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循声悄悄而行。
　　 月色中，两条人影挥舞着的斧头，一闪一闪的，十分刺眼，像电影里妖魔鬼怪的影子一样。树干露出刺眼的豁口，泛着光，树枝瑟瑟发抖，一定是疼得要命。
　　 住手！山翠从天而降，清脆而坚定的声音打断嘭嘭的砍树声。
　　 两条人影吓了一跳，手里的斧头也掉在地上。愣了一会，当看清眼前只有一个顶顶帕的瘦小女人时，马上恢复了镇定。
　　 找死啊，识趣的，滚远一些，又不是你家的树，你家的山。两人像好久没吃东西的饿狼，眼露绿光，龇牙咧嘴，一左一右，朝她扑来。
　　 偷树贼！无耻的偷树贼。有姑奶奶在，想偷树，打错了算盘。山翠毫不惧怕，大声呵斥。
　　 两人抓住山翠背上的篾箩，拖倒了山翠。篾箩里的东西滚落一地。一个小小的蛋糕滚进草丛中，仿佛吓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抓贼，有偷树贼！山翠用力呼喊的声音穿透树林，越过山峰，直达苍穹。顿时，山林惊醒了，鸟儿乱飞，野兽乱窜，树林沙沙。
　　 倏地，前面小山岗，“嘟嘟嘟”警报拉响。一块巨石上，一个独臂人高高站立，圆月下，犹如独臂山神，高大，震撼。
　　 瞬间，山下村庄，警报呼应，连着喊叫声，呼啸而来。
　　 抓偷树贼！抓偷树贼！抓偷树贼！山下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毕竟做贼心虚，两条人影丢下斧头，绳子，慌不择路，消失在夜色中。
　　 丈夫早就对山翠说过，为了应付紧急情况，他在山里偷偷安置了警报器。
　　 风吹山岗，夜色苍茫，月光清亮。儿子儿媳领着孙孙，连夜赶来。
　　 木屋里，亮起柔和灯光，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欢畅，在山林里回响。
　　 丈夫笑得眼泪直冒，山翠也笑了，笑成一朵山菊花。月亮也笑了，笑胖了脸。整个山林也笑了，涛声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