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奋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乡下教师想往城里飞,任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的愿望就是回城。
任芹是招教分来的教师,我和她感情加深源于一次突发事件。
一声尖叫从女厕传来,那天是任芹值班,惊得魂都飞了,箭一般冲进去,从里面半抱半夹拖出一个小女孩,那女孩右脚沾满了粪便,不停地哭,让人揪心。
任芹一口气跑到绿草带处才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我惊疑,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能把一个半大女孩夹那么远,而且不怕脏不怕累。我急忙上前,一方面疏散看热闹的学生,另一方面帮她进行应急处理。
小女孩身上的臭味让人反胃,不堪入目的脏物更使人“嗤之以鼻”,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忙着给她擦、洗、换衣服,费了好大劲总算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事后才知道那女孩贪近路去追打同伴,不小心把脚滑进了蹲位里。
危急解除后,任老师却弯腰对着草地干呕起来,一口不离一口,憋得眼泪直流,额头秀发都被冷汗打湿了。也难怪,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何曾经历过这种龌龊的场面,我端来白开水让她漱口,岔开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才渐渐趋于平静。
这件事儿以后,她把我看成了知心姐姐,在我眼里,自始至终把她当做亲妹妹,因为她的出现给我带来了曙光,让我看到了希望。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这里曾经有七位教师,教的学生却只有六个,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怀疑这是天方夜谭。家里稍有门路的孩子们都舍近求远到大学校去了,留下来的不是弱智就是留守儿童。
这七个教师中,没有领导,全是兵,革命靠自觉,当然我们不是无组织无纪律,听从远在十数里外中心学校的遥控指挥,不知情的人说我们这里是安乐窝,学生家长说这里是敬老院,我们有一些合理的要求不敢提,领导随口一句话就让我们哑口无言:“你们七个人教六个学生,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困难?”
其实,这七位教师的情况是:有两个大学生到这里实习,实习期是两个月,有一位不足一月就要退休的老教师,有一位临产期进入倒计时的孕妇,有一位不到退休年龄患了癌症正在术后化疗的病号,还有一位教师写起字来手直抖,医学上称之为震颤,另外一个就是相对健康的我。
按理说,教学人员如此富裕,教学成绩一定出彩。其实不然,在一个没有竞争的群体中,弱智占着相当大的比例,老师苦口婆心的结果是瞎子点灯。
面对学校这种摇摇欲坠的局面,我得放下架子去家访,如果拿着共产党的俸禄得过且过,我丢不起这个人。我走东家奔西家去动员学生,家长们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的家长直言不讳:“教师老龄化,教学设备老掉牙,在这里上学只会误人前途。”
我无语,因为师资力量的配备不是我这个默默无闻的教师所能左右的。我等着死神的判决,也祈祷着奇迹出现。
终于,该退的退了,该生的生了,该走的走了,这个时候任老师来了,带给这个乡村学校的是一抹绚丽的朝霞,有了她,我减少了担心,有了她,学校的生源翻了几番。
任芹喜欢唱歌,那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常挂在她嘴边,那音质、那韵味,颇有宋祖英的风范,孩子们喜欢扮着鬼脸跟在她后面学唱,耳濡目染,很快在校园角落里就会响起:“……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那五音不全的童音就成了童趣。任老师教孩子们健美操,两臂向上,十足的女神,两臂平伸,宛如孔雀开屏。有她在,我们学校的体音美就不是空白。
任芹的生活很单纯,也很简单,馒头、面条、咸菜是家常饭,很少炒菜,很少吃零食。她的换洗衣服也不多,有一次我对她说:“镇上量贩在搞促销活动,你不去看看衣服鞋子?”
她朝我笑笑,说:“我得攒钱。”说罢觉得矢口,马上又补了一句:“穿得再好给谁看呢?”
可不是,她该谈婚论嫁了,如果一涉足情海,女孩子家不注重打扮才算怪了。我也曾私下想,要是在这里给她介绍个男朋友,在这里成个家,该多好。我想到了我娘家侄子,考上了公务员,在政府部门工作,要人样有人样,要才华有才华。当我把我的想法给任芹说了以后,她腼腆地笑笑说,以后再说吧,不用说,这是她婉言谢绝了。
难道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很有可能,不然,她打电话时常用卖萌的口气说:“去你的。”“烦人。”然后抿嘴傻乎乎地偷笑。
不久,任老师吞吞吐吐向我提出借钱,我没多想,只是觉得她刚上编,工资少,女孩子爱打扮,想买成样的衣服或者化妆品,是很情理的,于是我就答应帮她凑凑,哪知她一开口就要借一万,难道是她要买车?我问了几次,她总是支支吾吾。既然人家有难言之隐,我再去刨根问底,可就没意思了。
不到一个月时间,任芹还我钱时哭了起来,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我再三追问,她对我说了实话。
她说她想回城里,凑了三万元去打通关节,眼看就要水到渠成,没想到半路上杀出程咬金,被她的一个朋友给搅黄了,那朋友说她是在剑尖上跳舞,在油毯上玩火。如果她要一意孤行,就和她一刀两断。
我口头上安慰她,内心却鄙夷起这个伪君子来:表面这样清纯,内心却如此龌龊,我成了十足的冤大头,借钱让她铺路,自己糊里糊涂成了乡村教育的叛徒。
也许是伤心的她没有看出我情绪上的变化,也许她没有把我当做外人,她断断续续向我说了她的苦衷。
她本是闹市内的一个富家千金,上大学时交了一个男朋友,那男孩叫李程,比她高一级,和她同住一个城市,他很阳光也很有才,是她苦苦追求的白马王子。李程比她早毕业一年,正赶上市基础教研室进行这大整顿大换血,李程过罢笔试过面试,过罢面试过才艺展示,一路过关斩将,被招聘进了市教研室。
她太在乎李程了,魂里梦里都是李程的影子,她的生活和生命里可以没有金钱,但绝对不能没有李程。可现在李程在城里,她在乡下,相距数百里,地位也有落差,牛郎织女的情感宣泄只能在网络的虚拟空间里,她真担心和他的情感出现错位,她急于回城不是贪图城里条件好,也不是为了能整点托教收入,而是方便和心上人拉近距离,摩擦生热。
原来她是一个痴情女,那个阻止她走歪门邪道的朋友不是李程又是谁?
君子成人之美,我虽不是君子,但也不想做小人,我给她出主意说,放弃体音美,把所担的语文、数学成绩搞上去,因为语文数学镇上要评比,成绩上去了,就有机会回城。
任芹摇了摇头说:“让我以扼杀孩子们天性为代价去死扣教学成绩,我做不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这件事以后,任芹变得成熟起来,主动上公开课、晒课,在教育杂志社发表教学论文,凡是能抓住的机会她都不会轻易放过,看来她是在打证件积分的主意。她取得了一些荣誉,但由于起步晚,证件积分进城的机会又和她擦肩而过。
很快,机会又来了,市内新建了一所学校十五年一贯制学校,公开向社会招聘教师,她听说后积极报名,一有时间就坐在电脑前看优质课,要不就是背教学理论,有时忙得连饭也顾不得吃。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过以笔试、面试第一名的综合成绩被录取,那所学校离市教研室不到二百米。
从此后再也不用担心和心爱的人儿劳燕分飞了,她激动得像是疯了一样,颤抖着声音对我说,她要对他保密,要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
任老师要走了,学生和学生家长都跟在后面送她,一直看着她上了乡间公路的汽车上还不愿离开,女生们都哭了,那男孩们傻乎乎地站在旷野里,面无表情。
我和孩子们回到了学校里,感到一阵空虚,刚想坐下来定定神,学校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听他自我介绍后,我惊得半天嘴巴合不拢。
他说他叫李程,市里各单位都分配了下乡扶贫名额,他年轻,又是党员,自报奋勇来这里搞扶贫,他要以这里为根据地,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他之所以事先没给任芹打声招呼,是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