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青春】父亲的眼泪(散文)
阴历九月二十四,是老父亲的八十大寿。这天,兄弟姐妹带着小辈们,就像归巢的鸟儿,纷纷从各自的城市赶来祝寿。
寿宴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祖孙三代,加起来二十多口子。亲人们难得团聚,宴席上有说不完的话儿。子孙们向父亲敬酒,父亲很高兴,不觉多饮了几杯,满面红光。
寿宴快结束时,点燃了生日蜡烛。在摇曳的烛光里,孩子们唱起了生日歌,家人们共同祈福,祝福二老寿比南山,幸福绵长。
父亲显得特别激动,手微微抖了几下。过了一会,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道:“都别说话,听我说几句。”父亲脸上写满严肃。父亲从来没有在家庭这种场合讲过话,今天这是怎么啦?
大家顿时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父亲。
父亲略有激动:“我和你妈商量,本来不打算再过生日的,孩子们各有各的事情,忙忙碌碌,来一次不容易。再说了,逢年过节的你们都来过了……今天多喝了两杯,借着这个机会,我讲一下我的经历,你们都听听,看看你爸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父亲到底会讲些什么,我从眼神里看到了大家的期待。尽管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女,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但没有谁能说清楚父亲的过往,对他的过去,更是知之甚少。
父亲低头呷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家里特别苦,上学上到初小,你奶奶就病故了,家境陷入困顿,书无法再读下去,只好辍学……”父亲还没说完,一阵哽咽,听者无不屏息动容。
“五一年经人推荐,去了公社供销社工作。那时天天推着车子,拉着百货赶会卖。有一年冬天赶太平会,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只一上午雪就下了半尺多厚。从前都是土路,大雪又封了,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回来的路上,车子一下陷到沟里,费了老大力气就是拉不上来,想找人帮忙,周围哪有人影,唯有漫天的大雪在飞舞。无奈,只好把货物一件一件卸下来,等车子拉上来以后,再一件一件放上去。一路上小心翼翼,车子辗着大雪,吱吱呀呀,二十多里的路子,走了十来个小时才回到单位。幸运的是,货物一件都没丢……”父亲又是一阵哽咽,大家眼里也噙满泪花。
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着当年父亲推着车子,顶风冒雪,艰难跋涉的身影。
四妹递过来一叠餐巾纸,父亲擦了擦眼泪,又喝了几口茶水,平复一下波动的情绪,然后徐徐讲到:“到了五八年,我调到县百货公司,单位看咱人实在,就安排做财务工作。当时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同事们身上都浮肿。好歹单位有一块地,种了些萝卜和红薯,大家才勉强撑过来了。”父亲长叹了一声,表情凝重,陷入深深的回忆。
“到了六十年代,我又调到医药公司,还是做财务。那时批斗得厉害,一个窦姓的业务科长,因站错了队遭批斗,戴纸糊的高帽,被人用鞋子打,后来受不了侮辱,上吊自尽了。还有一批人被错划为‘右派’,三天两头挨批斗。我们家被错划为‘富农’,心里包袱一直很大,直到八四年打报告才纠正过来。”父亲又是一阵抽噎,我们姊妹几个也跟着抹泪。
“七八年,我被调到副食品公司,做财务主管工作。七九年农村承包到户,咱们家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由于施肥管理得好,当年就大丰收了,小麦亩产六百多斤,棉花白花花的一片,看着特别舒心。”
父亲顿了顿,脸又由晴转阴。“可就在这时候,公司却出了问题。一个业务员的介绍信不慎丢失,他没能及时向公司说明,结果被骗子利用,公司托收承付了一笔钱。尽管不怨自己,但公司毕竟蒙受了损失,当时压力非常之大,连上吊的心都有了……”父亲两行浊泪再次流了下来,不能自已。许久,父亲声音已有些沙哑:“还好,年底抓住了骗子,挽回了单位的损失,我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下来。”
父亲在副食品公司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在小城上初中,所以,这码事模模糊糊知道一点。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父亲特别清瘦,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父亲霜染鬓发,整日紧锁眉头,内心承受的煎熬可想而知。
时间到了八五年,我清楚地知道,一个公司的负责人点名让父亲去他单位,其实那时候父亲和他并不认识。当时局领导也想让父亲去局里工作,那位公司负责人听说后,说,如果不让我父亲去他那儿,他这经理就不干了。为啥人家要父亲,还不是看上父亲的实在,能干。
“我今天说这些的目的,就是让你们知道父亲的为人。人这一辈子,就要实实在在。俗话说得好:‘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父亲深情地说,也是对后辈们的教诲和勉励。父亲就是这样,一生把事业和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
财务工作是一项繁琐费神的工作,制作凭证、记账、对账、盘点、核算、分析管理,甚至有时为了找回一分钱,父亲都会熬到深夜,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记得放过夜自习路过父亲的办公室时,里边的灯依然明亮,拨打算盘,传出清脆的声响。
由于父亲的严格要求和人格魅力的影响,培养和造就了一批又一批业务尖子,并且有一部分还走上了领导岗位。父亲也因工作出色,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并出席省、市财会系统先进个人,荣获省“五一”劳动奖章。可以说父亲荣誉等身,这是父亲的骄傲,也是子女的荣光。
父亲寿宴上的一番话,意味深长,它像春天的一粒种子,将在一代代后人心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