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山的泪痕(十一、十二)(小说)
山的泪痕(十一)
一九七八年,我调到国营桓仁县参茸场子弟学校工作。由于业务出众,二年后被提拔为主持教学工作的副教导主任(当时学校没设校长职务)。士为知己者死,我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在学校党支部书记屈明金支持下,顶住胡飞(学校副主任)为首的邪恶势力的干扰,教学工作成绩突出,校风校貌明显改善。一年后场领导为了压制胡飞邪气,准备提拔我做校长,我建议搞选举,领导同意。学校共四十二名员工,经过两轮差额选举,我在选举中获胜,经过组织审核任命,成为主持学校全面工作的行政一把手。场党委张书记找我谈话:“荣校长,你该和党组织靠近了,写一写申请书,先当积极分子,将来好入党。只有入了党才能更好地开展工作。”
我心中一热:我何尝不想入党?加入党团组织是我学生时代就有的梦想,但是父亲问题阻碍了我,令我对政治前途望洋兴叹。由于自己非党,在学校当领导总觉得不硬气,像个扛活的,处处是为了别人干。胡飞敢明目张胆反对自己,还不是倚仗自己是党员,而我是非党干部?可是学生时期在这个问题上受的打击太大,让我心有余悸,彻底失去了勇气和信心。就小心翼翼地说:“张书记,现在我提出入党要求,组织上能批准吗?”“以你的人品、业务水平、工作能力,我看没多大问题,你在学校和屈书记唠一唠。”
屈明金和我谈了几次话,我讲了自己初中入团受挫过程。屈明金说:“那是从前,阶级斗争盛行的时代,现在已经取消成分了,你父亲问题不会再影响你了。”
我受到鼓舞,写了申请书,开始参加场部举办的党课学习活动,很快被发展为积极分子。
转过年开学不久,屈明金代表场党委和我谈话:“殿威,我真没想到,你父亲问题还是影响到了你。张书记一心要吸收你入党,可党委经过调查研究最后还是通不过。张书记让我代表他对你表示遗憾,并让我转告你,希望你不要泄气,一旦有机会一定发展你。”
我什么话也没说,心情无比沉重,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父亲问题到现在还在起作用?难道会压自己一辈子?我灰心极了,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无情地推拒到党组织大门之外。自己以后在学校发号施令会不会被人讥笑?别有用心的人会说:连个党员都混不上,还得瑟个啥劲儿?
八五年我辞去校长职务,离开参茸场,到了桓仁一中(省重点学校)工作,全家进城变为城市户口。这时的我刚好是不惑之年,思念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有了电视以后,每晚必看中央新闻联播,特别留意有关台湾的信息,一心希冀父亲还在,企盼迟早能见上一面。夜间多少次被妻子从梦中推醒,眼泪已打湿枕头。夜深人静时,常常从梦中醒来,突然莫名地想起父亲,心中一阵刺痛:从未谋面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到底是死是活?要是果真活着,能见上一面该是多么幸福?哪怕父亲腰缠万贯,我可不稀罕你一分一文,只想与你见上一面——哪怕见一面扭头就走,也算了却平生最大心愿。
曾经有两次,我梦见父亲回到家中,进屋后没说话,高高的个子,面孔漆黑一片,五官全看不清。我从心里认定是父亲,喊声“爹”,扑上前抱住,放声痛哭起来。妻子把我推醒,发觉原来是梦,醒后依然痛彻心扉,哭了多时才住。
我不再憎恨父亲,逐渐认识到,自己政治上受压不是父亲的错,一切都是时代造成的,在那个战争频仍风雨飘摇的岁月,谁也左右不了个人命运,青年时期的父亲就像洪流中的一叶小舟,只能任由风浪带动随波逐流。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活着,将来能有机缘见上一面。虽然这种想法连自己都觉得渺茫而荒唐,但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总比没有好。后来报纸上报道蒋介石病逝,我心中萌生一线期冀,更加留意有关台湾的报道。唉,要是父亲还在,该是花甲年龄,肯定又成家了,那个家庭也该有一大群儿女……
一连多少天,我像走火入魔似的,整日不着边际地冥思苦想。一天看电视突然触动心事,立刻爬起来找到从父亲毕业相册上剪下的照片,趴在炕上仔细端详。我越看越觉得父亲像哥哥(哥哥患精神病,于二十八岁死去),自己更像母亲。暗自默默祷告:爹呀,老天爷保佑你还健在,将来让我们父子能见上一面。祷告完了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眼泪流了出来……
刚到一中时没有住房,家还在参茸场,我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一天,学校给无房户开会,研究分配后墙外一栋弃用的学生宿舍给各家做住房。房子产权在学校,各家自修自住,不收房租。
共有十户参加分房,我五口人,分得五十六平方。会上要求,为不影响工作,公私两利,由各家自己备料,学校出人帮助建房。
房子分好后,各家纷纷找来亲朋好友帮助备料。我见别人干得热火朝天,自己却无声无息,很是着急,于是白天上班,晚上留在房里自己动手拆间壁,一连干了两晚,每天都干到接近半夜才住。
当时正是清明前后,夜静时分天气很冷。第三天晚上,我扒完旧屋子的窗户,又拆了一气壁子,时间已是后半夜。夜风阵阵袭来,冻得直打哆嗦。我蜷曲身子坐在墙角,心中涌起卖火柴小女孩那可怜的一幕——这时要是有个温暖的屋子呆上一会儿该多幸福?
可是哪有这样的地方可去呢?时间太晚了,回家(学校离家十多里路程)是不可能的。去四叔家倒是不远,可自己浑身是土,脏兮兮的,怎么进人家的屋呢?唉,忍着吧,想了一阵,眼里溢出了泪。如果父亲活着多好,他一定会帮助自己干活,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在冷夜中煎熬。想着想着,也是累极了,坐在墙角睡了过去。
料备好了,学校施工队帮助砌墙打炕,剩下的活由自己干。星期天我把青山和青云带到城里帮自己抹水泥地面。青山十三、青云九岁,两个孩子帮我干了一整天,把屋内地面抹平。爷三个回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宜水早已睡下。淑珍焦急地等我们回来吃饭,一直等到我们三人进了屋才放下心。
吃饭时我夸奖了青山和青云。青云高兴地说:“妈,我会抹地面了,咱家修房子也有我一份功劳。”淑珍说:“对,大家都尽了力,都有功劳。你们没有爷爷,两个小子不帮你爸干活,谁帮他干?你看这几天你爸都瘦成什么样了?”
夏天从台湾回来一位梁女士,成为桓仁一大新闻。一天下午,县统战部人员陪同梁女士来一中参观。校领导知道我父亲下落不明一事,特意安排我在校长室与梁女士见面。
左校长向梁女士介绍了我的情况,梁女士和我亲热握手。六十多岁的梁女士穿一件大红色花裙子,脸上搽着很厚脂粉。向我问明情况后说,自己是四七年随丈夫一起赴台的,这是四十年来第一次返回大陆。由于大陆与台湾不能直飞,特地取道香港回来。在台四十年间,大陆赴台人员思乡心切,纷纷成立起同乡联谊会。据她所知,桓仁赴台人员共有十七名,但没有姓荣的。现在这些人每年都定期聚会几次。见我脸上露出失望之情,安慰我说回去一定多方查找,一有消息立即写信告知。我一再向她鞠躬表示感谢,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校长室。
听梁女士肯定的语气,我彻底死了心。父亲是死了,死在当年硝烟弥漫的战场,成了无名尸体。从此不再奢望此生会见到父亲,心内充满悲凉——这一生竟然不知生身父亲是何模样?此后每当电视里出现台湾人士重返故里与亲人团聚的画面,就羡慕地瞪大眼睛,感动得热泪盈眶。有时竟天真地遐想:也许父亲改名换姓还在人世?不管他是否另外成家,老了也一定会怀念老家,怀念老家的妻儿和兄弟姐妹。我坚定地相信:如果父亲出现在面前,不需人介绍,自己一定会认出来,然后扑到怀里痛哭一场。哎呀,母亲怎么办?——我突然想到母亲。几年前母亲已改嫁林家,还能与父亲复婚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脑袋里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真有点儿神不守舍了。
山的泪痕(十二)
日月如梭,无数往事像云烟一般随风散去,转眼间我已步入白雪飘飘的人生冬天。晚年定居在海澨,终日看潮涨潮落,听海鸥鸣叫,然而时常入梦的却是故乡的山、崖、石、树,因我的大半人生都是在辽东山区度过的,对高山峻岭、森林、石砬有着入骨的感情。儿时的我登山、爬树、春天采山菜、秋天捡蘑菇,几乎每天都在山的怀抱里打滚嬉戏。我还常常一人对着砬壁高声喊:“爹!”回音依然是“爹!”总听不到企盼中慈祥的回答。我的童年、学生时代、知青时期、在农村结婚成家、迁回故里,一直没有离开山区,我和大山越来越气息相通密不可分,渐渐地心中萌生了一种情愫——山,就是我的父亲,我是山的儿子,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挥之不去,像根系一样盘踞在我的脑海,年久愈深。
父亲,我想告诉你,母亲于今年八月七日去世(脑梗),临走前还很清醒,我去老年公寓看她时,母亲边比划边含混不清地说梦见了年轻时的你。孀居大半生满腹辛酸的她一定是想你了,她要去找你,向你倾诉心中藏了一辈子的话。
父亲,虽然我与您素昧平生,但心中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你。我辗转反侧写下了一首诗献给你,愿此心声能够上达天聪:
《父亲啊,我真的很想您》
打开尘封的岁月,
一张褪色的照片,
永远也忘不掉的眼神。
年轻、英俊、潇洒、帅气,
真的是你么,
给我生命的父亲?
你的爱于我只有短暂的一瞬,
还没等到我喊叫“爸爸”,
你就急着转身。
你走的太早 ,太不负责任,
可知你的妻儿因你的离去,
终生泪雨纷纷?
水有源木有本,
高山石砬也有根。
上帝啊你告诉我,
我前世究竟犯下了什么大错,
才让我刚睁开眼睛
就赐予一个残缺的天伦?
那是一条怎样的黑洞啊,
冷飕飕吞噬了我的天尊;
黑烟里冒出来一个魔鬼,
用残忍的枷锁
牢牢铐住孤独无助,稚嫩的灵魂,
让他享受不到阳光和快乐,
让他过早地品尝冷暖炎凉,苦辣酸辛!
父亲啊我想告诉你
你的儿子没有被风雨击倒,
尽管被三十多年无妄的天火
烧得焦头烂额,
在荆棘密布的旅途中
被刺得累累伤痕,
可一想到要延续您的血脉,
就立刻摒弃懦弱,
变得不屈而坚韧!
父亲啊我还想告诉您,
你的儿子没有大出息,
他接过了祖父授业传道的家风——
一辈子都在桃李园中殷勤耕耘。
你的孙儿重孙都安居乐业,
他们也很想念您,
每到清明都会在网上
向您献上鲜花和祭品。
父亲啊父亲,
我脑海中复印千万次
却始终模糊不清的人!
你究竟在我的基因里
植入了何种强大的木马病毒,
让我面对一道无解的命运方程式
煞费神经,
终日颠倒神昏。
父亲啊我的本根,
你为何如此难寻?
你可听到我长年呼叫的波频?
我曾无数次梦游回到故乡的山,
面对熟悉的石砬大声呼喊,
却总叫不开那扇锁固的门!
每次与我凄然相望的
都是泣血的杜鹃,
和崖壁上渗出的斑驳泪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