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疼(小说)
一
如同挣脱梦魇惊醒,郭大军听到北屋里传来似乎是寒夜里的老鸹,“啊!啊!”两声,随后,又恢复了寂静。但是,就这两声,好像通红的烙铁烙在了郭大军的心上。声音是儿子发出来的。虽然,每天到这个点上,儿子总会在北屋发出这样的声响。但是,每次郭大军都感觉有一把刀在剜着自己。
睡意已经消散了一大半。披上衣服,郭大军起身悄悄来到堂屋里。轻轻地撩起北屋的布门帘,侧耳细听,里面传来鼾声,儿子郭杰正在熟睡。拉开院门,郭大军迎着夏季凉爽的夜风,走了出去。
平原地区夏季的气温,白天万里无云的燥热和晚间清风徐来的舒畅,简直是两个世界。院门口就是家里的自留地,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麦穗沉甸甸地饱满着喜悦。站在自家田头,风儿拂动麦穗,轻触到郭大军的胳膊上,像极了一个小孩子亲昵地打着招呼。突然,一副画面出现在郭大军眼前: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郭大军在地里收割着麦子,汗水在脸上纵横成了“沟渠”。正在休息的当儿,郭大军感觉有人在轻拽他的衣服袖子。
“伯(方言:指父亲),喝点水,吃烙馍卷饼。”稚嫩的童声传来。
郭大军扭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儿子郭杰。只见儿子身上背着水壶,手上掂着篮子,里面的烙馍用蓝布花手帕盖着。离儿子几步远,是妻子蔡巧芬,正笑眯眯地瞅着自己。瞬间,郭大军的心如同融进了无穷无尽的棉花糖里。他一手接过篮子,另外一只手抱起了儿子,嘴亲向了儿子粉粉的脸蛋……
月亮清冷地照着大地,村庄死一般的沉寂,连守夜的看门狗们都偷懒去了。远处,田地的上空有成群细细的蚊蚋在飞,形成了天地间薄薄的轻雾。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猛地,郭大军蹲在了地上,双手捂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二
郭杰头一次发疯,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其实,在这之前,已经隐隐透露出苗头。
五岁那年,全家人凑在一起吃西瓜,郭杰的舅舅也来了。舅舅很喜欢逗郭杰。看着郭杰狼吞虎咽地吃着,舅舅拿起一牙最大的西瓜,说道:“郭杰啊,给我背首唐诗,这一大块也是你的。”
郭杰抬起了头,嘴角还滴答着红红的瓜水,没有理会舅舅,却四处朝墙上看。
“伯,把那个瓜抱下来,我要吃。”郭杰竟然指向墙画上的硕大西瓜。
郭大军愣了愣。
“伯,我要吃,我要吃……”郭杰跳下椅子,迈上炕,跳着脚要去摘画里的西瓜。
郭大军快步赶到墙边,一把撕下年画。大声对儿子说:“这是画,不能吃……”。
“我要吃,我要吃……伯把瓜藏那里头了。”郭杰指着墙,然后左右瞅着,想要找到应手的家伙什。“就在那墙里面,伯不让我吃。”郭杰大声喊。
“啪”的一声,郭大军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郭杰脸上。郭杰“哇”的大哭了起来。吵闹声把邻居也吸引到屋子里来了。蔡巧芬飞奔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回头嗔怪地说:“下手咋恁重,这么小的事情……”随手又从桌子上拿起一块西瓜,往郭杰手里递着。郭杰推开母亲,“呜呜”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伯把瓜藏起来了,伯不让我吃!伯把瓜藏起来了,伯不让我吃……”。
“五岁的孩子啦,连画上的瓜都分不清楚,是不是有问题?”风言风语在村庄里流淌开来。
郭杰十四岁上了初中,小小的年纪,却在男女情爱方面显出了懵懂的早熟。班上有一个在郭杰看来,应该是“班花”小女生,名叫刘云芳。小姑娘弱弱的身材,洁白的面庞,不言不语中透着沉静。这一切,在郭杰看来,是那样的美若天仙。郭杰开始用上课的大部分时间,去注意侧排最后座的刘云芳,如同一个发现稀有宝石的采矿者,看到罕见的光华,不相信地看了又看,忐忑中有着渴望满足的希冀。郭杰在放学的路上,有意或者无意地与刘云芳制造着擦肩而过,偶尔的共同回村。郭杰发觉刘云芳并不讨厌他,而是有打招呼必应答,于是轻声的“嘿,嘿,嘿!”笑了起来,有门!郭杰有了进一步的举动,课间休息的时候,趁着没人注意,把写好的“情书”,塞进刘云芳的抽屉里。情书其实就是几个字,诸如:我喜欢你,我心疼你……字迹歪歪扭扭。行动成功,郭杰更加大声的“嘿,嘿,嘿!”笑了起来。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刘云芳发现不到半个小时,那满含滚烫爱意的“情书”就变成碎纸屑躺在了教室后面的字纸篓里。
仿佛感觉不到气温从暮春走向初夏的陡升。这天上学,郭杰穿了一身姨夫给的老式春秋装铁路制服,还戴了一顶“火车头”帽子。郭杰走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诧异和讥笑便一起向他涌来。尤其是刘云芳,捂着嘴巴,看了郭杰几眼,终于忍不住了,“噗呲”一声。一朵白云从天边飘了过来,郭杰一脚踏了上去,惬意在身前身后闪耀着。刘云芳冲我笑了,刘云芳冲我笑了……我要向她表白。早上第二节课刚下,郭杰偷偷溜出了教室。
中午放学的时候,刘云芳刚刚走出校门,就被迎面而来的郭杰拦住了。只见郭杰手里捧着一束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花,红的、黄的、粉的……五颜六色。郭杰的脸上汗涔涔的,“火车头”帽子也歪扣到脑袋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刘云芳。
“送给你,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我喜欢你!”
刘云芳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又慢慢泛起煞白。劈手夺过花束,扔在了地上,并抬手响亮地给了郭杰一个耳光。
火辣辣从脸部传递过来,郭杰满含诧异地盯着刘云芳。水库里的水突然提起闸门一般,郭杰“嘿嘿……嘿嘿……”地笑着。终于,又汹涌出来了“哈哈……哈哈……”地狂笑。猛地,向前一步,郭杰双手攥住了刘云芳的脖子,越抓越紧。
闻声而来的同学们围了上去,大家七手八脚,扯开了郭杰和刘云芳。郭杰空着双手,嘴里依旧“哈哈”地笑着。脑袋里一瞬间霹雳闪过,郭杰停顿了下来,甩掉帽子,脱着自己的衣裤,不大一会儿,一丝不挂了。同学们“哄”的散去,胆小的女生们边跑边捂起了眼睛。
“哈哈……哈哈……”的狂笑声,再次如同波浪翻涌,从郭杰口中发出。一转身,郭杰抚着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男性生殖器,快速地向通往自家村子的路上跑去……
三
“他郭家的,他郭家的……你家郭杰在巷道里光着屁股发疯呢!快点出去看看吧……”邻居齐嫂风风火火地拍开了院门。正准备整治午饭的郭大军夫妇,听到这个晴天闷雷般的消息,立即从院门里飞奔而出。
远远地,“哈哈……”的狂笑声飘渺了过来。近了,只见郭杰浑身到下,不着一缕,生殖器那里抹了一把污泥。尚未发育成型的上身,遍布了浅浅的伤痕,似乎是荆棘或者树杈的划伤。
郭大军和蔡巧芬的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泪水。他们在乡亲们的目光笼罩下,走上前去,迎住了郭杰。
“孩啊!你怎么了?”郭大军拉住了郭杰的手。
郭杰站住了,“啪”地一声,甩开了郭大军抓住的手。依旧“哈哈”地狂笑着,向前快步走着。突然,又停了下来,半佝偻起腰,双手接着尿出的小便。然后,抹到自己脸上。
围观的邻里们目瞪口呆了。不知是谁,大声地提醒着郭大军夫妇。
“郭婶,郭叔!赶紧去把村医叫来,给郭杰注射一针镇静剂,他这是犯淫心疯了。”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往村医务室方向跑去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郭大军夫妇拉住了郭杰。蔡巧芬任泪水流到鼻子边、流到嘴里,侧着脸哽咽着说:“孩啊!孩啊!你还认得娘吗?还认得娘吗?”村医“老海”绕到郭杰身后,趁其不备,把针药注射在郭杰身上。
狂笑声逐渐从郭杰的口中松弛了下来,变成了一种“呜呜”的似乎是幼狼崽嚎叫的声音。好心的乡邻,拿来了衣服,给郭杰披上。郭杰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想要仰身睡倒。郭大军从后面抱住了儿子,和蔡巧芬一起,把郭杰扶着走进了自家院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郭杰居住的北屋传来了一阵“哈哈哈……”疯狂的笑声。郭大军夫妇赶紧跑过去。只见郭杰只穿一条内裤,站在床前,时而双手抓着头发,时而脸面朝天,笑声不时地喷薄而出。郭大军和蔡巧芬,刚要上前。郭杰却转过头来,眼神愣愣地看着二人,径自走到房门口,拉开门走到院中。
在院子里,郭杰的笑声更大了,时而夹杂着低低的抽泣声。半空里,一把无形的“钢刀”在戳着郭大军夫妇的心,血在汩汩地流。郭大军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大喊道:“郭杰,伯马上给你找老婆。”
笑声停了下来,郭杰扭转过身子,依旧呆呆地看着郭大军。郭大军快步走过去,把儿子揽入怀里,说道:“孩啊!孩啊!伯不骗你,马上给你找老婆。孩啊,赶紧吃早饭吧!”
中午时分,晚饭时分,郭杰又开始狂笑了起来。每次,郭大军都说,给郭杰马上娶媳妇。如同孙悟空的“定身法”般,每次说出来,郭杰开始了平静。可是,从那天起,便开始了每天郭杰的三次狂笑,和郭大军每次的施以“定身法”。
“孩他爹,给孩看看病吧!这学是上不成了,不管咋样,得设法治治病,要不,今后可咋办啊?”半夜里醒来,蔡巧芬伏在丈夫肩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村医老海不是说县城里有个看精神疾病的名医,咱们明天带着郭杰去看看。那地方叫‘老袁诊所’,在南大街上。”郭大军答应了。
“老袁诊所”的医生袁老歪,老花镜下面的眼睛里,闪着慈祥而又善解人意的光芒。听完郭大军夫妇的讲述,他大谈起来精神疾病方面的知识,说的夫妻二人如坠云山雾海之中。末了,又跑到外屋看了一眼郭杰。返回来的时候,开口说道:“你们来,带了多少钱?”
“两千元钱。”郭大军没撒谎。
“三服药,一共一千九百八十元,留下的二十元,你们坐车回村用。一服药吃一星期,三星期一个疗程。”袁老歪考虑得很周到。
药按照吩咐的去服用,郭杰却日渐消瘦,奇怪的是,饭量开始大增了起来。呆滞的眼光没有缓解,每天的发病哈哈大笑,从一日三次减少到了只有临睡前或者傍晚的一次。更为糟糕的是,郭杰开始打人了。
盛夏时节,村里人喜欢在自家场院里吃晚饭。郭大军和蔡巧芬忙碌着,摆上了几个盘子,里面是刚刚出锅的时令菜蔬,还有一只买来的烧鸡,米饭盛好,放在了石桌上。突然,郭大军感到耳畔一阵“恶风”袭来,下意识地躲开。听得“啪”一声脆响,扭头一看,碗勺破碎,飞溅了起来,蒸熟的米饭,一坨一坨地散在地上。只见郭杰两眼血红,又一次举起扁担,砸向石桌。郭杰嘴里“呜呜”地嚎着,停顿一下,扔掉了扁担,双手抱头,撕扯着头发,“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郭大军与蔡巧芬目瞪口呆。要不是,要不是……刚才躲得快,自己就头破血流了。郭大军心有余悸,心疼地盯着儿子,哀求般地大声喝道:“郭杰,郭杰!伯答应给你找媳妇,找媳妇……”。还是如同孙悟空的“定身法”,郭杰停止了大笑。“呜呜,呜呜”的好像嗓子眼里含着一口黏痰,围着场院踱着步……
“孩他爹,孩他爹,砸锅卖铁,也要把孩的病治好啊!咱们去省城,去大医院……我的肉啊!”蔡巧芬放声大哭了起来。
郭大军夫妇和亲戚们带着郭杰,拿着准备翻修自家庭院的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万元钱,来到了省城,来到了大医院。诊断下来了,是“偏执性精神障碍兼狂躁症”。郭杰住进了精神病院,三个月后,出院了。
出院回到家的郭杰,胖了,脸色也红润了。也开始沉默了,叫吃饭就来吃饭,整天窝在家里。狂躁地放声大笑,改成了每到深夜,北屋狼嚎般的“啊,啊!”几声。郭大军夫妇到了那个点,必然会醒,而且,几乎每次就失眠到天亮。郭杰打人的情况,一样有所缓解,但是,会时不时地发作一回。在家里,郭大军和蔡巧芬都会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哪天会头破血流,更严重的,会魂归阴曹。
蔡巧芬终于撑不住了,一次,对着郭大军,放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地说:“孩他爹,他爹。咱们这给孩看病,积蓄都花完了,还欠着外债。郭杰每个月还要吃药,这笔费用也不小啊!我……我……想去省城打工挣钱,家里的事情,你多操心啊!……呜,呜,呜……前世的孽债啊。”
郭大军没吭声,眼睛盯着前方好一会儿。最后说:“巧芬,你去吧!家里的事情,别牵挂,我照应着呢!”
正月十五刚过,蔡巧芬背起行囊,去省城找几个熟识的老乡去了。与其说是去打工,不如说是暂时的逃避。
四
踏着夕阳金色的余晖,蔡巧芬走进了单元房的楼洞。刚才在外面,看到的西边晚霞,在蔡巧芬的眼里,就是一滩血,红红的——人初始的、本原的一滩血。蔡巧芬又想到了,妇女临盆前的疼。是否这撕心裂肺样的疼,也传递给了儿女,使他们同样在尘世感受到生活的痛苦——疼。
想到这里,蔡巧芬笑了一笑。拿出钥匙,打开了二层中户的大门。这是老丁给自己租的房子,房租由老丁按年支付。在客厅里,蔡巧芬脱去了裙子、甩掉了皮鞋、解开了内衣,赤条条地走进卫生间,拧开了花洒。头顶温热的水蓬松而下,蔡巧芬闭起了眼睛,任水流亲吻着她的肌肤。每次下班都是这样,蔡巧芬要把那种场所里弥漫在身上的香烟味、别的女人身上发出劣质香水味,最重要的是,那些胡摸乱摸的臭男人的味道,统统洗掉。衣服也要隔几天洗洗。现在,蔡巧芬有很多四季换洗的衣服,名牌的或者不名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