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师徒造塔(小说)
一
明万历年间,县城东门外有一个小老头,姓上官名艮,大家喊他叫上官师傅。
上官师傅是城里城外出了名的手艺人,石匠木匠泥水匠,匠匠拿得起。另外,上官师傅还有个绝活,建房砌墙,从来不用搭架子,不管房子多高,站在墙头上就能打砖头、搁梁头。
他带出的徒弟遍及远近四方,个个都是行家能手。
有一年,一个名叫关湖的后生做了他的关门徒弟。关湖人长得又小又黑,可脑子相当灵光,别人不敢想的事他敢想,胆子也特别大,别人不敢做的事他也敢做。
跟着师傅学了三年,原打算满师以后继续跟下去,想不到有一天师傅突然病倒了,手脚抽筋,神志不清。师徒如父子,关湖东请郎中西抓药,冬天生火夏打扇,在床前服侍了整整一年,才把师傅从阎王殿门口拉了回来。大病一场,上官师傅就像重新投胎过似的,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就是不肯再干老行当了。
他做了一只大木箱,把以前用过的斧头、榔头等吃饭家伙全部放了进去,箱门上了一把大铜锁,又让徒弟搭了三间草房,住进去后,一天到夜闩着柴门,不准徒弟进屋看望他,关湖只好自己去闯天下了。
一天,关湖进了城,见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围看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关湖人矮力气小,看不见告示内容,也挤不进人群。一打听,才知知县老爷要在县城东北造一座塔,因其是在易卦的艮位,取名叫艮塔,说是为了给江上的来往船只指航导向,也为了给小县城设置一个观景点。
尽管造价高得令人吐舌,告示贴出三天,看的人成百上千,可要建造成六角七层、飞檐尖顶,加上短短的三个月的造期,所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揭榜。
关湖心想,凭师傅及众多师哥的本事,这塔我们不造,谁造?再说,师傅名字叫艮,这塔名字也叫艮,一笔写不出两个艮,真是千年难遇的缘分啊!想到这里,他全身发热,一个高窜了上去,手一伸,就把告示揭了下来,一直奔师傅的草房……
二
见了告示,上官师傅顿时脸发白汗直流,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伸直了腰,他对关湖说:“造塔的事,我前几天就听说了。我也知道,这活能揽下来的人不多,要是在几年前我早就赶去了,可你知不知道师傅我为什么整天不出步门外?”
关湖摇了摇头。
“你看看屋里的床、桌有什么不一样?”上官师傅又问道。
师傅这一提醒,他才发现里屋的眠床只有三寸高,像孵鸡娘一样赖着,外屋的饭桌更低,几乎贴着地面。
见关湖一脸的糊涂,师傅叹了口气,说:“阎王爷没有勾走我的命,却摄去了我的胆。实话对你说吧,我如今不敢爬高了,一到高处就脚骨发软、身子发抖。我不好把这病根告诉别人,恐被别人耻笑,只好睡草房睡低床。我相信自己能把这塔造好,可不爬高能把塔造起来?即使塔身造好了,塔顶的瓦除了我,你们师兄哥弟谁能盖得下来?”
当初师傅收拾吃饭家伙打包入箱的时候,关湖是一肚子的牢骚,总认为师傅小器保守,不肯把手艺传授给他,宁愿带到棺材里去。现在,师傅把闷在心里的话全端了出来,关湖感到很对不起,心里着实可怜起师傅了。
手艺工匠登高干活是平常事,师傅这胆子比麦芒还要小,当然不能打墙上梁了。
可造塔的事师傅不出手,那只好歇手了。可你歇手,知县老爷肯放手吗?三个月期限一到,我关湖的六斤四两就不会再在肩膀上了。
看到徒弟像霜打茄子的样子,上官师傅心疼了,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忍心你去吃苦丢命,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试试看。”
关湖不由眼睛一亮,忙把矮桌摆到了师傅面前,一杯热茶放到了桌上,师徒俩脸贴着脸悄声商量了起来……
三
这天,日头刚爬出东山,江边走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领头的是上官师傅,紧跟其后的是他的一班徒弟,每个人都拿着各自的手艺家伙,有砖刀,有炮钎,还有长推刨。关湖与一个师哥扛着师傅的那口大木箱,箱口的铜锁有节奏地敲打着箱板,发出很脆的声音,人群的背后是上百名背着锄头、扁担、畚箕的民工。
到了江边工地,上官师傅叫徒弟们围成圈,他站在当中空地上,拿出相盘,定好方位,划出六角塔基。塔基中间,他又用石灰划出了一个长约七尺、宽约三尺的长方块,并叫关湖他们把大木箱放到方块上。这时,他要过一把锄头,握着木柄,慢慢地转过身,把徒弟们一个个看了一遍,指着木箱,说:“老辈传下来,一个手艺工匠一生世能造过塔,就算功德圆满了。祠、殿、庙、亭,我不知造过多少,今天造到塔,地上的东西算造齐了。这箱子原打算不再开封,可造塔是个大事,也是我最后一次出山,箱子也只好打开了。塔建成后,不管我在不在,箱内东西必须如数放回,箱子埋入塔基地下,以了我的心愿!”
说完,上官师傅举起了锄头,“咣!”的一声打开了大铜锁。
紧接着,正式开始破土造塔了!
四
一个梯子都不敢爬的人是怎样造高塔的呢?原来,上官师傅把徒弟分成了两拨,大徒弟带领一拨人造塔肚肠,他和关湖一拨人造塔身。塔身造多高,外面泥土填多高。这样,塔的四周始终是一块平地,上官师傅就可以大胆放心地来回指点了。
刚开始时,民工挑泥土倒还能跟得上,可随着塔身的增高,填土就显得有些慢了。造第二层时,一天打墙,两天填土,造到第四层的时候,一天打墙,却要五天填土。眼看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塔足足还有三层一个顶。以这样推算,说什么也要超出期限的。师傅背后跟了两个月,关湖已把造塔的窍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用这样的速度造塔,还不是把自己一步步往牢里送?
关湖好几次想试试另一种方法,一想到师傅的病根,就不敢开口了。那个急呀,头发尖都冒出了汗。上官师傅一急,就急出了老毛病,手脚抽筋,神志不清……
关湖只好把他背到了草房内,起居饮食请人照料。回到造塔工地,他立即叫民工放下扁担、畚箕,带着他们到县龙山砍来了毛竹,把填土造塔变成了搭架子造塔。关湖把架子搭得又大又宽,架子当中的通道沿着塔身一圈圈旋上去,又平稳又结实,砖头、沙灰运上去又方便又快。仅仅用了三七二十一天,就把剩下的三层造好了。
这时,只剩下塔顶了。
五
这塔顶又高又尖,六面悬空,不要说有病的师傅,就是气力壮旺的后生,爬上去也是双脚像弹棉花。
关湖准备自己动手了,可瓦盖平了不像样,盖陡了就滑下来。盖了拆,拆了盖,盖了前后三天,一张瓦也没有盖上去,真是造塔容易收顶难啊!关湖横掐手指算了算,剩下还有六天,拆架子、移填土、粉墙头,最快也要五天,这就是说,盖塔顶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可这十二个时辰里,塔顶到底怎么收?
这天夜里,关湖摸黑走进了师傅的草房,一来看看师傅的病情,二来向师傅请教如何收顶。上官师傅坐在地上,对关湖说:“你是搭竹架造上去的吧?其实,你早有心思要用这种方法,有我在,你就不敢提出来,刚好我身体也不舒服,就顺水推船,让你去试试。不过,这顶凭你的小聪明是不可能结下来的。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就把架子外面全部用竹帘封密,塔顶四周也用竹帘封住,不要留一丝缝道。天黑后,你用黑布蒙住我的眼,把我背到塔顶,我在里面,你在外面,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你全部把它记住了!”
六
夜,黑得像墨斗;空中的萤火虫,关上了背后的小灯笼;江上的打鱼船,熄灭了船头的渔灯。关湖背着师傅走出草房,走过田塍小路,走上了塔架通道。通道两侧,徒弟们一个接一个地站着,默默地目送着师傅。
塔顶的上官师傅通过一个小小的方洞与外面的关湖联络着,方洞里递上去的是瓦片沙灰,传出来的是“上七寸,下三分”、“顶一寸,角九分”的声音。关湖听得出,师傅的声音有些寒抖抖的。是的,尽管眼前一片漆黑,可在高塔上他是知道的,内心要承受的压力该有多大啊!关湖觉得自己太残忍了,把师傅逼上了这个境地。
想到这,鼻子一阵阵发酸。师傅的声调,开始时还比较高,慢慢地低了下去,到了后半夜,连洞口的关湖也听不清楚了。
东方泛白的辰光,塔顶无声无息。关湖把头伸进洞口,见师傅已盖完了最后一张瓦。他靠在竹帘上,一动也不动,他用手在师傅鼻前一探,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解开蒙着的黑布,只见师傅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师傅是为了救自己的命而走的,关湖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一滴滴落到了塔顶上……
七
关湖拉开了竹帘,托抱着师傅,沿着通道平平稳稳地走了下来,他的背后跟着一大帮师哥。底层塔基上,那只木箱还在,关湖把师傅安放在木箱上,对大家说:“各位师哥,师傅对我们恩重如山,他老人家生前造的深宅大院一幢又一幢,可自己最后住的却是三间草房。为了造塔,他耗尽了心血。现在,我想借这里的一块宝地,作为师傅的归宿之地。如果各位师哥同意,请大家马上动手,在日出之前安葬好师傅,填埋好塔基……”
一切似乎都是早已安排,上官师傅静静地躺在箱子里,他的身旁身后放上了锯、刨、角尺、砖线、刮刀、粉板、漆刷、描笔等各式匠具。按师傅划出的石灰线挖出了土坑,把木箱埋在了塔基中间。等到太阳爬出山头,地面的石板已铺设得密密贴贴的了。
八
造塔到期的这一天,知县老爷领着文武官员来验收了。
他们从远看到近,从外看到里,从下看到上,一勾一角,一斗一拱,一攒一刹,简直是鲁班妙手天工巧夺。踏着围廊盘旋的楼梯而上,一层一换景。登上顶楼,推窗而望,整个县城尽在眼底,远山近水,一目了然。激动的县老爷胡须翘得老高,嘴咧得像木鱼。这一高兴,就大方了起来,他叫随从拿出了一大袋铜钿银子,赏给造塔的工匠们。可四处找了半天,造塔的人一个也不见了。
要晓得的是,塔造好后大家都分散了,有的到深山砍树伐木,有的给农户修房理瓦。关湖呢,来到了师傅的草房里。平日里,他一边守着师傅的牌位,一边把各种建筑的营造法式一一整理记录在纸上……
九
三年过去了。
一天,有消息传来,说钱塘门外贴着一张文告,内容也是关于造塔的。关湖手发痒了,全身发热了。在谷子快出田的季节,江上行驶着一只船,船头站着关湖,他手拿着雨伞,肩背着包裹,包裹里面除了四季衣衫外,还有一块上官师傅的灵牌。
木船顺水又顺风,向钱塘江方向快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