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浮萍(小说)
一
民国三十三年深秋,上海。
一位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头发凌乱,憔悴的脸上既有期待,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惶惑与焦虑。
因为走得急,男子不时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细汗,眼前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承载着他太多的过去。当看到一位阿婆在门前打扫落叶,男子礼貌地上前询问:“阿婆,请问这条街,是叫马斯南路吗?”
阿婆疑惑地看了看满面风尘的男子,干瘪的嘴唇蠕动几下才开口:“算你问对了人,阿拉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这条街以前确实叫马斯南路,不过,去年已经改了,叫蓝田路喽。”
男子谢过阿婆,怯怯地往前走。
当他停在蓝田路十三号,看着眼前荒凉的一幕,不由眉头紧蹙。他上前轻抚着破败的、早已不堪风雨的木门,一颗心霎时被浓浓的落寞感笼罩。男子仰天望着夕阳,长长地叹了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嘴里轻念道:“江薇,这许多年来,你,到底在哪里?”
叫了辆黄包车,男子来到庙前街。
上海老街两侧,依然是熟悉的花格窗、排门板、范氏栏杆和落地摇杆门,这些让男子犹如隔世。眼前的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买卖人热情的招呼声和殷勤的问候声此起彼落,让男子似乎回到了过去。他踽踽漫步在街上,心中顿时恍惚。若不是当年那场变故,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轻易离开江薇,以至于彼此错失这么多年。如今孑然一身回来,眼前的上海还是那个老上海,街道也还是那条老街道,可惜昨日早已成过去,那个温柔灵秀的小丫头江薇,至今杳无音信。
男子来到老城隍庙前,不由想起二十九年前初次见到江薇的情形。那年的江薇刚刚十六岁,娇嫩得就像花骨朵,天真、纯粹。
民国四年腊月初,一个周末的黄昏,上海庙前街,临近老城隍庙一家开业不久的银铺子里,一位年轻的小姐跟着自己的母亲走了进来。
“快进来暖和暖和,太太,您打算买点什么物件儿?”老掌柜承祖业忙不迭地招呼着,有生意做让他很开心。
“我想看看手镯。”一位面容姣好的太太细声细气地回答。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您看我这里刚添了几个新花样,可有让您称心的?给您买还是您的千金?”承祖业把母女俩引到几件银手镯前,热情地介绍着。
太太仔细地挑选了一番,拿起一只镯子说:“承老板,我就要这盛开的富贵牡丹吧。”
“妈,我不要,咱还是别买了吧?”年轻小姐抻抻母亲的衣襟,凑近她耳朵低声说。
那太太虽说一脸的愁容,看上去也十分的柔弱,做起事来倒还果断:“小薇,你就依妈这一回吧,这钱不花,早晚也会被他败光,等你出嫁那天,什么都拿不出来,我这心里也愧疚得慌。”
“可是,可是……”被叫做小薇的女孩子涨红着脸,一时也表达不清心中的真实想法。
“你是不喜欢吗?要不这个也行,这个腊梅图也很好看,怎么样?”
“妈,我真的不想要。”
承祖业刚要劝上几句,从里间冲出一个少年,兴奋地喊道:“爸,老常叔,你们看我刚画的样式,你们快看啊!”
承祖业见儿子搅扰自己做生意,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晚至,你不好好读书,又跑过来做什么,没看见有客人在吗?真是不懂礼数!”
“爸爸,我不叫晚至,我叫晚之,之乎者也的之。”然后又向那对母女深鞠一躬:“太太,小姐,你们好。”
“我叫江薇,不是什么小姐。”年轻小姐对这个称呼有点不自然,她轻依着自己的母亲,羞涩地低下头,一双灵动的眸子几乎要滴出水来。
那天,承晚之伏案读书,一时好奇心起,就偷偷地画了一张手镯图,无意间听到江薇母女的对话,忍不住跑了出来。他开心地把手里的图递给江薇:“好吧江薇,你看我刚画的手镯样子,鱼戏莲花,我觉得这个更适合你!”
承祖业见儿子如此冒失,一把拉过承晚之,忙着解释:“不好意思江太太,老朽四十多岁才得此一子,取名晚至。被他娘娇惯得不成样子,请不要见怪。”
江太太摇摇头:“没关系,小孩子嘛。”
江薇不好意思地接过草图,红着脸对母亲耳语:“妈,你一定要买的话,这个样式倒是稀罕。”
江太太拿过图一阵端详,觉得也还不错:“承老板,我女儿看上了这款,不知道有没有现货?”
承祖业没想到儿子胡乱画的一幅草图居然被看中,虽然有些意外,还是满心高兴地回答:“江太太,这个还真的没有现货,不过您只要稍等几日,我会尽快让他常叔给您打出来。”
江太太微笑道:“我也不急着要,等几天没关系的。”
“不知府上在哪里,到时候老朽也好派人给您送过去。”承祖业问得非常小心。
江太太脸上现出一丝隐忍的愁容,但还是礼貌地回答:“江记茶楼。不过,这几天我们正在搬家,那个茶楼,也不晓得以后谁来经营。”
“江记茶楼,难道是江一鸣老板的江记吗?”
江太太轻叹一声:“是啊,江一鸣,估计在这条老街,已经没人不晓得他的名号了。”
承祖业当然听说过江一鸣的事,为了避免尴尬,赶紧转移话题:“江太太要搬去哪里,能否留下一个住址?”
“马斯南路,十三号。”江太太眼神投向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承祖业忙着应承:“得了,江太太,手镯一打好,我立刻派人送过去,今儿您就先请回吧。”
江太太没再多说,付了定钱拉着江薇就走了。
看着江薇渐去渐远的背影,承晚之迟迟收不回自己的目光,在这之前,他还没有见到过这么温婉雅致,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五天后的下午,银匠老常叔终于把手镯打造出来,早就瞄着这件事的承晚之主动要求:“爸爸,我已经十七岁,也该为家里出点力了,这手镯,就让我替您去送吧。”
承祖业见儿子这么懂事,也乐得让他锻炼锻炼,包好银手镯,又一再地叮嘱:“叫辆黄包车,当心别把东西弄丢了,这时节天黑得快,一定要早去早回。”
承晚之痛快地答应:“我知道了,爸!”
“爸爸,我也要跟晚之一起去!”承晚之刚要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从楼上跑下来,紧紧拽住他的胳膊。
承晚之皱着眉头直嘬牙花子:“哎呀我的大小姐,你跟去干嘛,我又不是去玩,快点松手啦!”
“不,我就要跟你一起去!”女孩子剜了一眼承晚之,把头仰得高高的。
承祖业在一边劝阻道:“若楠啊,外面天冷,你还是乖乖在家烤火吧。”
“我偏不,爸不让去的话,我也不让晚之去!”
“徐若楠,你别捣乱啊,我这可是去做正经事!”承晚之猛地挣脱徐若楠的手,风一样跑了出去。
徐若楠跺着脚恨恨地喊:“承晚之,你不带着我,一定会后悔的,哼,气死我了……”
刚到街上,一个黄包车夫殷勤地跑过来揽活儿:“少爷,您要坐车吗?”
承晚之问他:“有没有大照会?
车夫立刻恭谨地回答:“有有有,我这不是私人包车,租界华界畅通无阻,少爷,您想去哪儿?”
“快点走,去法租界,马斯南路十三号。”承晚之回头看了看,害怕徐若楠跟出来。
二
到了十三号门外,承晚之嘱咐黄包车夫:“请稍等一下,我送完东西马上就回去。”
车夫答应一声,高兴地调转车头,停在一边耐心等待。
刚要举手敲门,从院子里传出来的咒骂声和哭泣声,还有砸东西的破碎声,让承晚之的心顿时一阵发慌。这个才十几岁的男孩子不知道是该立刻进去,还是应该再等等。正犹豫不决,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着院门而来,他迅速躲到一棵梧桐树后面,偷看这边的动静。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打开院门,气哼哼地往衣袋里塞着什么。身后紧追出来的女子,正是之前在承记银铺买手镯的江太太。
“江一鸣,留不住你我也认了,可你为了那个女人,把我们从江家赶出来,卖茶楼的钱和家里所有的积蓄也都被你拿走,眼下,就剩这所房子是我们母女惟一的财产,难道连这个栖身之处,你也不肯留给我们吗?”江太太脸色惨白,痛苦地质问自己的男人。
江一鸣掏出一张纸,话说得毫不留情:“李淑媛,你毕竟跟我过了十几年,这房子也可以留给你,但是我想要的,你也必须给我。当初答应你进江家,本来指望你能生个男孩儿,是你自己不争气,这件事可怪不得我。”
“你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也没有阻拦,你竟然绝情到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我。”
“郎中说她怀的一定是个男孩儿,而她肯为我生下那个孩子惟一的要求,就是讨一个名分,做堂堂正正的江太太,你让我怎么办?我们江家四代单传,你又不能再生,总不能到了我江一鸣这里就断根儿吧?要不是立了婚姻法,我只需要写一纸休书,怎么用得着跟你废这么多的口舌?”江一鸣不耐烦地说。
李淑媛绝望地叹息一声,知道坚持也是枉然:“好吧,我在离婚书上按手印,你把房契给我吧。”
按完手印,李淑媛得到了那张房契。
江一鸣虽然有些犹豫,还是拿出一个钱袋递给李淑媛:“这是三十块钱,为你们母女,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国内兵荒马乱的,过些日子,我可能带着她出国,从此我们各安天命,后会无期。”说完,决绝地转身而去。
等江薇含泪跑出来,只看见江一鸣那被落日拉长的背影。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她懂事地劝道:“妈,别哭了,我们回去吧,以后,我挣钱养活你。”
李淑媛擦擦眼泪,搂过江薇:“可你,还这么小。”
躲在一边的承晚之看见这一幕,不由替江家母女担心,他从树后走过来,有点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江太太,你们的手镯打好了,可是你看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李淑媛压抑着内心的苦楚摇摇头:“没什么承少爷,其实,我自己去取就可以了,这点小事还让你跑一趟。快请进屋喝杯茶,也好让我把剩下的钱付给你。”
承晚之偷偷看了江薇一眼,鼓起勇气说:“我不进去了。不过江太太,你们的事我刚才都看见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如果我不在家,一定记得让江薇到菜市街的上海图画美术院来找我,我在那里读书。还有,剩下的钱我爸说不要了,已经够了。”
李淑媛忙着拒绝:“不不,这不合适,不合适,我知道承少爷是为了我好,可你们赚钱也不容易,我怎么能随便接受你们的东西呢?”
承晚之解释道:“江太太,我知道,以后你们母女两个人过日子会很难。三年前我妈死后,我和爸爸也是两个人,我了解那种滋味。”
江薇忍不住又哭了:“你没了妈妈,从今天开始,我也没了爸爸,我们都是苦命的孩子。”
承晚之咬着下嘴唇,努力克制着眼里的泪水,怕江薇发现,迅速坐上黄包车:“以后放了学,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然后吩咐车夫:“我们走。”
李淑媛想拦没拦住,站在街上看着这个热心的少年远去,思谋着哪天一定要去拜访承家父子。
坐在黄包车上,承晚之都惊讶自己居然敢自作主张,可事情既然已经做了,他决定回去老老实实向父亲坦白。
承祖业听儿子说没拿回钱,气得瞪着眼睛大吼:“你,你真是气死我了,他姓江的有钱买房做生意,有钱出国养女人,难道还缺咱家那点钱?你竟然还敢说是我的主意,真是个逆子,逆子!”
承晚之小声辩解:“他家的钱几乎全被江一鸣卷走了,江薇和她妈妈真的好可怜。爸,你不总是教育我说,做人一定要向善吗?可我一旦真的做了点善事,你又这么生气,为什么每个人说的和做的都不一致,都那么虚伪呢?”
“你有那么心善吗,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才见一面就已经魂不守舍的,这江家小姐还真是不一般呢!”徐若楠对承晚之依然怀恨在心,瞅准时机说着风凉话,趁机报复。
承祖业没理会徐若楠,听完儿子这番话,心中一时也觉得惭愧,平静下来后,语气就有所缓和:“晚之啊,爸不是反对你做善事,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该了解的。眼下这个铺子,是咱承家所有的家当,你看这街上的商铺,一夜间都不晓得会出来多少家,倒闭多少家,生意不好做啊。爸是想为你多攒点,哪天挑个好日子给你和若楠把婚事办了,等有一天我闭了眼,走得也踏实。”
“爸,我还要读书,不想那么早就结婚。你也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妈都已经没了,你不可以再离开我。”承晚之低下头,使劲咽回含在眼里的泪。
徐若楠听承晚之说不想结婚,气得冲着他喊:“以前不想结婚是因为年纪小,现在还这样说,一定是心里惦记着那个江薇。可怜我父母死得早,否则,我才不愿意跟你到这个鬼地方来,被你欺负都没地方诉苦!这晚饭不吃也罢,我咽不下去!”说完跑回自己屋里,躺在床上生闷气。
承祖业看着两个孩子斗嘴,也不管他们,继续对儿子说:“去年日本人入侵山东,若楠的爷爷心里害怕,说山东离我们安徽芜湖太近,日本人说到眨眼就能到。为了保住你和徐家这两棵独苗,依仗着他的身份,逼我千里迢迢带你们来上海。也不知道听谁说的,他坚持认为这里比老家更安全,却没有想过,上海离山东又有多远呢?好不容易在这里站住了脚,我这心里啊,总是惦记着他,总想回去把他老人家接过来。可是你看看,现在上海也不太平,日本人让袁世凯签什么二十一条,爱国学生向政府抗议,上海四万多人在张园开会反对签约,一些留学生也陆续回国参加抵制活动,你说这仗,还不是说打就打起来?”
浮萍,呵呵,就浮萍吧。
入眠的欲望。加油,让我们以文为伴,坚守这座崭新的城池!
香香,今夜你星光灿烂,今夜你美丽动人,今夜我未饮已倾城!
祝贺香香!
祝贺时光城!
今晚最幸福,今晚最快乐,我们不会白白努力
和付出,作为城里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
欣赏佳作,秋安